文/阴 绯
从医20年,常常在患者及家属濒临崩溃的时候给与安抚,在他们无助的时候给予支持,在他们相互之间发生矛盾的时候给予调解,在他们歇斯底里发作的时候,默默地忍受……是的,我们一直都是给予者,得到的回报就是患者及家属的一句肯定、一个微笑,仅此而已,却也足够。唯独在救治这个19岁彝族小男生妻子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获益者。
事情发生在多年以前,但是所有的一切却宛如昨天……
患者是个极度消瘦的彝族小女孩,当时是背入病房的。我看了一下入院证,16岁,右下腹包块待诊。病人衰竭的程度和非洲难民差不多,身高一米六,体重不到60斤,近乎皮包骨头,几乎没有精神回答医生提问。
大致的病史是一个慢性的腹痛2个月,伴间断的发热。腹痛起病后逐渐加重,并逐渐出现消瘦,间断呕吐及停止排便,之后家属发现右下腹包块。
入院时查体:一般情况极差,血压80/60mmHg,心率130次/分,浅表淋巴结没有明显肿大,肺部也没有明显的干湿啰音,右下腹的那个拳头大小的包块,高出皮肤致肉眼都能够看得见,且局部触、压痛都很明显……
初步诊断考虑为右下腹包块,性质:阑尾周围脓肿?结核冷脓肿?炎症性肠病穿孔伴局部脓肿形成?肿瘤?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不太符合阑尾炎所致的原因是病史太长了一点,不太支持炎症性肠病穿孔的原因是之前没有明显的腹泻及大便性状改变的病史,不过农村彝族患者也有可能平时没有太注意大便情况。患者虽然年轻,但是也不是没有肿瘤的可能性;相对而言,我们这一地区的彝族聚居山区是结核高发区,肠结核的整个发病过程往往更静默一些,故可能性更大。
但是还需要进一步检查,并包括做一个脓肿穿刺,做一个肠镜,或者呢,外科做一个剖腹探查……但是看着女孩目前的身体状况这么差,脓肿穿刺可以考虑;我看肠镜检查前的肠道准备,她应该都是不能耐受的;外科手术呢,她这么差的身体状况和营养状况,皮下脂肪那么少,外科要是碰过之后很有可能造成腹腔及肠道的切口不能愈合。
从小女孩穿戴来看,虽然算不上破破烂烂的,但是至少也绝对不是那种富裕的彝族家庭。但是小女孩的所有可以选择的治疗方案,都必须在大力的营养支持下才有可能完成。那么结合小女孩的病情,显而易见的是整个患者家庭可能要承担的治疗费用和治疗效果的这个比值,是不太理想的。
看起来这是个比较棘手的患者了,所以我必须和一线医生一起完成第一次医患沟通。一线医生去叫患者的家属过来谈话了,我在办公室坐着思考着怎么样才能让家属充分理解我们大家可能面对的困境。
几分钟后,在一线医生身后跟进来一个一样瘦小的彝族小男生,身高可能也就一米七左右,黑黑瘦瘦的,引人注意的就是眼睛有着高原地区少数民族特有的清亮。
我有些责怪地对一线医生说,“怎么叫个小孩过来?让他家属过来吧。”一线医生有些迟疑地说:“她没有家属了,只有这个……这是她老公。”
我抬头看了一下这个不知所措的小男生,“你今年多少岁了?”
“19。”
19岁确实也有独立的法人能力了,作为丈夫,确实他也能签字做主,但是这些都是法律理论上成立的。实际上,在彝族的家庭关系中,女孩生病了能做主的,要么是她的父亲,要么是他的舅舅。
“这女孩儿病这么重,她的爸爸、舅舅呢,为什么没有来?”要是这家里就这么两个小孩过来治疗,没有一个真正能拍板的人,那这女孩儿每一步的治疗过程中,当面临左右为难的境况时,我们需要承担的风险就非常大了,我忍不住有些烦躁起来,语气也有些不快。
听出我语气的变化时,这小男生立刻从一线医生的身后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用非常不标准的汉语夹杂着彝语对我说了下面一段意思:家里不会有人来了,所有的人都叫我不要管她了,她没得救了;县医院医生也说没得救,叫我背回家去等死,但是我舍不得……她现在明明没有死嘛,最后我去求了全村的长辈,挨着家去磕头,然后全村给我凑了两万块钱;家里的老人对我说,无论能否救得活,也就只有这两万了,你要是实在不甘心的话,你就带着这两万块钱背着你老婆去州里边找个医生再试一次……
听完他结结巴巴说完这些话,我立刻站了起来,直视着他明亮的眼睛,同时也感受到他眼中的坚定。
他目前的这种状况,基本上是在违背全村人的意见,同时还背负着两万块钱欠款,近乎于破釜沉舟的状态来救他老婆。因为要知道在贫困地区,借钱给人做生意还有可能,因为你做生意有赚回来的机会。但借钱给人看病,这是很大的人情,因为无论最后的疗效如何,看病一定是会花掉这个钱的。之后这个家庭能不能有偿还能力,这些都是未知数,所以穷人之间很少会借钱给别人去看病。
就这么一个19岁的孩子,能够在一个贫困山村里面借到两万块钱,他不知道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而且他都没有试图在我面前隐藏一下他准备的总金额(虽然这些都是很多人来看病的时候会做的一个行为),他就这样把所有的东西全盘托出,就这样摊开在我面前。他把这么大的责任和信任毫无保留地交给我,我突然感到压力很大。
我首先给他提了一个要求,“两万块钱呢,现在还用不到那么多,你先交5 000块钱,我们尽可能的在5 000块钱范围内,先看看能不能给你查清楚,然后再谈下一步治疗方案”。他点头同意,这时我才开始一条一款、逐字逐句地给他完成第一次的医患沟通,讲下一步要进行的检查,下一步要花费的金额,下一步他妻子可能面临的治疗上的难点和可能遇到的难关等等。
我不知道我这样给他谈的东西,他能够理解多少,因为就他目前的情况看,他可能熟悉的语言只有彝语,要理解医学术语,那更是难上加难。全程他眼睛眨都不眨地听着我把所有的东西讲完,然后一直在点头,同时对我说好好好。他的表现让我无法准确判断出他对我讲的东西到底理解了多少,只有在心里叹了口气,对他说,“好吧,今天就这样了……”他见我全程都没有对他说让他把妻子背回去等死这样的话,所以谈话结束后,他突然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走了出去。
他这一刚刚转身踏出办公室的大门,我立刻转过头就对一线医生说,这个人每一次检查结果回来,一定都要和他好好地沟通。因为现在就这么一个小孩儿,理解能力有限,尽可能让他明白治疗的难度和人财两空的可能性,同时所有可能出现变化的治疗节点,都由我们俩一起去沟通……
3天后,初步诊断考虑还是肺结核及肠结核穿孔形成的冷脓肿。目前情况外科干预风险高,如果开腹去处理的话,可能预后更差,只有我们先保守治疗一段时间看看再说。
我们一边开始抗痨一边抗感染,同时右下腹局部给予大蒜和芒硝外敷。我们科室常备有一个蒜臼,每天早上我们还没交班的时候,就看着这个小丈夫拿着这个蒜臼,在楼道里吭哧吭哧吭哧一下一下地捣蒜,他知道这样提前准备好了,等医生查房的时候就可以给敷上新鲜的。
几天过去了,除了小女孩的生命体征比来的时候平稳了一些,其他的病情没有明显变化。一线医生查了一下费用,差不多5 000,接近我对他做出承诺的这个数额了,我有点忧心忡忡的……
我把这个小丈夫叫到办公室,“你看现在花了快5 000块钱了,我觉得疗效不是很理想,下一步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没有?”
小男孩儿迷惑不解地看着我对我说:“没有啊,我觉得疗效很好啊。”
我说,“哪里好啊,你看那个包块的大小一点都没有好转,然后腹痛还是那么重,晚上还是在发烧……”
还没有来得及说到辅助检查的指标也没有明显的变化,小男孩就打断我说,“但是她开始吃饭了,医生,她吃饭了嘛!”
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判断病情轻重的原始法还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从能够吃饭到出现真正的疗效,这个过程有多漫长,他不知道,我却知道……多说无益,我苦笑一下,算是结束了这次无效的医患沟通。
又是几天过去了,有天早查房我突然发现这小女孩坐起来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也梳成了麻花辫……那一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渐渐地各项指标也开始好转了。
这个时候他准备的两万已经用了一半……剩下的一万块钱,我们必须要更加精打细算地省着用。但是每天的治疗、检查还是慢慢地把这些钱一点一点地吞噬掉……
有天,我看见这小男生没有和往常一样和他的妻子头碰头地在病床边吃盒饭,而是一个人端着一盒方便面蹲在楼梯口上吃。我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今天不吃盒饭啦?”小男生笑了一下对我说,“没钱啦。”当时我第一反应是买一盒给他,但是转念一想,这小男生虽然没钱了,他在我的心里实在是很高大的,一盒被给予的盒饭可能并不合适。我笑了一下对他说,“慢慢吃。”他也回报了我一个阳光的笑容。
又到了该复查CT的时候了,我希望同时看看小女孩儿的肺部和腹腔的情况,但是两个部位的CT费用又太贵,科室里有人出主意能不能做一个部位,但是把两个部位一起给看看呢?
我到了CT室和检查的医生商量,医生不太同意,因为这个从医院的管理程序上是不允许的。“能不能只看一个部位,做CT的范围宽一点,然后把我想看的内容一起给了解一下?报告只出一个部位?”CT室的医生考虑了一下说可以。医生一边检查一边问我:“是你的熟人?”我给他介绍了一下这对夫妻的情况,同时说到患者的费用现在很紧张了,能省点儿算一点儿吧。CT室医生听了没有说话。
结果等我拿到报告的时候,我发现他不仅是给多看了一眼,实际上把肺部和腹部都做了完整的一个CT,算是送给我们了……而整个我陪他们去CT室交涉的这个过程,我并没让小男孩参与,毕竟这虽然是好事,但是并不符合管理规定,我也只是很含糊地给他说到减免了一些费用。
复查结果非常好,年轻人的生命力终于让病魔退却了……
在大家都很开心之余,我又隐隐地感到一丝担忧。
目前女娃娃是在康复,但是那么重的腹腔结核感染,意味着她可能会终身不能自然怀孕;而一个没有生育力的家庭,在彝族的部落里面将会承受相当大的压力。毕竟娶妻生子是大部分家庭的正常轨迹,他完成了作为丈夫的责任,倾尽全力救治了奄奄一息的妻子,而妻子可能无法为他生一个孩子来完成她的使命……这个小男生能够承担这个结果吗?
我把小男生叫到走廊上,准备就这个问题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小男生看见我凝重的脸色,立刻紧张起来;当他弄明白我表达的意思之后,突然出乎意料地哈哈大笑起来,同时重重地说了一句:“医生,她已经活下来了的嘛!”这一瞬间,这矮矮的男孩变得无比高大,我心里悬着的石头也咯噔地落地了。
二十多天慢慢过去了,小女孩的情况也趋于稳定。我和小男生商量说,“现在情况比较稳定了,可以把我们的治疗方案,带着回县医院去继续治疗了吧?”小男孩儿也开心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开始着手准备出院的方案了,一查他的住院帐户上还剩了一些钱,一方面他们可以坐着大巴车回去,同时也许可以从州府买点儿吃的穿的带回山区的老家去,挺好。
他们出院的那一天,我在上门诊。在忙碌中抬起头来一看,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诊室里边,有点局促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我问他,“出院带的药取了吗?”
“取了。”
“回家的注意事项,要复查的内容知道吗?”
“知道。”
“出院证到了县医院要拿给医生看,方便医生照着原来的方案做治疗。”
“知道。”小男生就一直在那儿一边点头一边回答知道、知道、知道……我笑了一下说,“那快办出院去吧!”
突然,小男生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就一直这样弓着背、低着头、倒退着、走出了我的门诊办公室……这时我才明白这个小男孩因为语言不流畅,不知道怎么对我说感谢的话,最后用了这个方法来表达……那一瞬间,我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字都模糊了……
病房有时候就像舞台,病痛、金钱、亲情、道义的累加压力犹如聚光灯,常常把一个人性格上的优缺点放大,很多患者及家属会在高压下表现出自己个性上最极端的地方。很悲哀的现实是,在这个舞台上,人性的光辉闪闪发亮的时候并不多,能够在病房里默默承受一切,尽职尽责的就已经是表现优秀的了;还有不少互相指责、推诿、甚至溜之大吉的……
见多不怪——每个家庭都会有自己的难处,我已经很少去评价这些,只是有时会忍不住在心底叹息……而这个小男生,他以一个19岁的年纪,默默地诠释了责任与担当两个字,让我们科这些见惯人情冷暖和生死的医生都赞叹不已。
我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我是他,我能够做到他做的一切吗?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患者家属一次一次地出现,他们就犹如夜空中一闪一闪眨着眼睛的星星,陪伴着我在艰难的从医路上持之以恒……
(来源:微信公众号“医学界消化肝病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