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有一个经验之谈,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在你得到他之前,千万不要让他看出你喜欢他,当淡定女主遇见花心不可控的对象时,看她是怎么一步一步将男主俘获的死心塌地的……
一:发怒
宋竦开始渐渐地察觉出王瑛的好来,是在他们成亲后的第二个月。
当时局势动荡,宋竦忙得抽不开身,除了成亲的当夜,那是他们两个月里的第二次见面。当晚他抓到一位徽军的间谍,这位间谍跟了他八年,在他身边隐藏得很深,说句好笑的话,他一直拿这个间谍当兄弟。世道动乱,盘踞一方的军阀们,此消彼长,就看谁的军力和财力更加雄厚了,他自然也不会因为八年的感情有妇人之仁。
一般抓到这种间谍王瑛不会直接审问,但这个人跟在他身边的年头足够久,所以那次他亲自带回去审问。在官邸的中院,那个大花池旁边,宋竦慢条斯理地坐在花坛上,看着警卫一根一根地拔掉那个人的指甲,宋竦眼睛都没眨,只是一遍一遍地问:“你告诉过王翼什么?”
那人哀号着,一五一十地全招了出来。末了,宋竦走过去,那人挣扎着抱住他的腿,哀求着说:“宋少,宋少,看在我跟你八年的份上,饶我一命,我还有妻儿,求求你!”宋竦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然后半蹲下来用手轻拍在那人的脸上,那人肿胀的眉眼浮起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然后就凝固在脸上,因为宋竦直起身一脚飞踹在那个人的胸口上,那人一口血吐在宋竦的衣袖上,旁边有人递给他一条手绢,他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擦着袖口的血迹,手伸出来挥了挥。
训练有素的警卫队拉着半死不活的那个人就下去了。
只剩下宋竦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地上被拖出来的两条血痕出神,然后一抬头,他看见有个女人站在对面二楼的阳台上,立在栏杆前,静静地望过来。
宋竦愣了一瞬间,才恍惚想起,那是他两个月前娶回来的妻子。
一位家大业大、财力雄厚,可以给予他扩张地盘需要的财力支持的妻子。
也不知她是否受了惊,宋竦心不在焉地想了想,看在她娘家财力的分上,他决定上楼去抚慰一下他的新婚妻子。
他沿着旋梯上了二楼,整栋房子的灯都被打开了,亮如白昼。他走到卧室的门口,伸手敲了敲门,门并没有锁,他一敲门就往后开了一条细缝,王瑛的声音很安静:“请进。”
宋竦打开门进去,倒是有些意外,并没有想象中一片惊慌失措的画面,相反王瑛的脸色在盈盈的烛光下很淡然,甚至还透着点粉。她正靠在床头上看一本书,见宋竦进来她抬头朝他笑笑,眉眼宁静柔和,笑着问:“回来了?饿不饿?我让张婆给你煮了点小米粥,再过一会儿就好了,吃一口?”
宋竦解开军装颈下的纽扣,一边颔首一边往她那里走,方才的冷意隐在眼角眉梢,他的语气温和不经意,走过去靠在她身边的床靠上,问:“看什么书?”
王瑛给他看书封,是南朝刘勰的《文学雕龙》,他愣了愣,扑哧一声笑出来,问:“你喜欢看这个?”王瑛就合上书放在旁边的床柜上,嘴角带着淡淡的笑,说:“看着打发时间的。”
宋竦笑了笑,随后张婆端着熬好的小米粥上来,配了点酱菜,王瑛吃过饭了,但是还是陪宋竦一起吃了点。宋竦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表情,淡然安静,宋竦想,隔得那样远,大概是没有看见,否则不会这样的淡定。
他吃完饭擦擦嘴角,与王瑛道完晚安就要离开,他走到门口时,王瑛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然后指着他的袖摆说:“我让张妈准备了一套新的军装,你换上再走吧。”
宋竦低头看,袖口的血迹干在袖口上,星星点点的像是干涸的墨迹。王瑛已经抬头对他笑着说:“下次不要带回来了。”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嫁给你的时候,是他开车来接我的?”
这是随口的问话,宋竦惊诧于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她嘴边还带着笑,但细看又没有,仿佛是惆怅和遗憾,但是再细看,她还是一派的云清风淡,那就是一抹普通的笑意。
倒是宋竦怔在原地,望着她清冽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眼睛。
二:生日
那晚之后,宋竦开始察觉到王瑛的好来,她是那种所有官邸都中意的女主人,家世好,平时温顺恭俭,待人接物样样也没得挑,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的循规蹈矩,并且这种“循规蹈矩”中又加了一种“若无其事”的感觉。
懂得缄默装傻,能管住自己的好奇心,一如他见过的所有的之前深宅里的女主人一样。
让人很放心。
他们婚后的第三个月,是王瑛的生日,宋竦记不住这种东西,是他母亲身边的阿姆专门来了一趟,伸手递给他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他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颗硕大浑圆的南珠,还有两张票,那位阿姆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又受了母亲的嘱托,所以颇为语重心长。
“夫人知道你忙,但是这是你和王小姐婚后的第一个生日,还是要重视一点的,夫人知道你没时间挑礼物,南珠是她亲手选的。”说着她又指了指放在旁边案几上的两张票,“王小姐喜欢歌剧,那两张票是明晚的大剧院,你抽出时间陪她去看一看,看完后夫人在延安路的那家私菜坊里定了一间包厢。”
宋竦似笑非笑地抬起头,阿姆也有些尴尬,顿了顿,看看他的脸色,解释说:“你如今盘踞在江浙,要想扩张,还是少不了王家的帮助。”
宋竦笑了笑,撇头朝身后的近卫说:“明晚给我空出一点时间。”
那阿姆这才放心,也没有久待,略坐一坐就回老宅复命去了。
第二天宋竦很早就回去了,一進官邸就听下人说夫人在花房,他抬步就往花房去,其实已经是九月的天了,即使阳光炽盛,艳阳天下还是带着略微的凉意的。花房其实是一间硕大的玻璃房,房前的两棵梧桐的叶子青黄不接,王瑛喜欢梧桐,所以落叶都没让下人清理,被晒干了,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王瑛没注意到他,花房里的温度高,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居家天蓝旗袍,腰间空荡荡的,头发没绾好,或许是绾好后散下来的,一缕头发垂在脸侧。她从旁边的下人手里接过一盆月季,放在桌子上,挑拣了一株月白色的,剪下来插进旁边的玻璃瓶中,曲线玲珑的玻璃瓶,插进去的花都显冷色调,衬着莹白的指尖像是晶莹的水晶,宋竦挑了挑眉头。
宋竦这才发现从结婚到现在,他似乎都没有正眼瞧过这位妻子,如今看来,她眉眼温婉,身姿袅袅,腰身不盈一握,也是有几分姿色的。
花房里的用人先看见宋竦,刚准备开口称呼,他抬手挥了挥,用人识趣地低头退到外面去了。他推开花房的门,落足无声地走到她身后,近乎温情地低头抱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放在她的发顶上,低低笑出来,胸膛微震,说:“在插花?”
王瑛的反应有点超出他的意料,她剧烈地挣扎,带着厌恶,宋竦其实没有用力,她很轻易地挣开了他,所以显得她的反应愈发突兀。宋竦噙着笑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原地瞧着她,王瑛很快镇定下来,并且反应过来自己的不妥,她又恢复了一贯的雍容得体、淡定的样子,然后极快的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没事。”宋竦大方地笑笑,以示自己根本不计较刚刚发生的事情,“我订了大剧院的歌剧票,宋夫人赏不赏脸一起?”王瑛笑了笑,然后说:“你来安排就好。”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依旧是淡蓝色的旗袍,她皮肤白得如同透明般。刚刚她站在那里,他看见她那缕垂下来的乱发,她感受到他的注视,所以笑笑,抬手将那缕乱发撩到耳后,宋竦撇过头,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意兴阑珊。
王瑛换了身衣服,暗色旗袍,不失稳重且符合她的身份,宋竦笑着拉开车门让她坐进去,垂眸掩住了眼里的失望,这样老气横秋的颜色让他想到他母亲。
他们入座后歌剧就开始了,是最近颇为出名的一曲《海棠红》,帷幕缓缓升起,八人对舞旋转着来到舞台上。领舞的是个身材高挑的姑娘,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一上台跳复合转的时候崴了脚,不过略停了几秒,反应过来后跳得如常。灯光打在那个姑娘身上,她站在光圈的中心,一头黑发倾泻着垂在胸前,白色的裙摆美好得如同正值花期、开得灿烂耀眼的芍药,因为出错还有股楚楚可怜的动人,眼波传过来的时候,王瑛笑了笑对身边的宋竦说:“这是我看过最好的一场。”
宋竦没回答她。
《海棠红》结束后,警卫开车将他们送到延安路,王瑛身上是富家培养出来的涵养,即使两个人不怎么热络,也不会发生冷场尴尬的情境。王瑛让宋竦有种错觉,就好像她生来就是会这样不动声色地、妥帖地照顾到各处。
饭吃到一半,宋竦身边的警卫官走进来贴在他耳边低语,几乎刚说完,王瑛已经善解人意的开口:“是不是有事?”她微微笑起来,“你先去忙吧,我让官邸那边的人来接我。”
宋竦想了想,也没有客气,起身走到她旁边,弯腰吻在她颊边,将礼物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说:“生日快乐。”
王瑛打开盒子,一颗硕大的南珠,她抬头冲他笑,轻声道谢:“谢谢,我很喜欢。”
宋竦像是为接下来的离席充满歉意,又道了歉,才带着人离开,王瑛走到窗边,车就停在下面,过了一会儿,宋竦带着人出现,上了车车灯打了个转向,滴滴声划破热闹的夜晚,车身渐渐消失在霓虹灯中。
王瑛将手里的南珠拿出来,其实这是结婚以后,宋竦第一次送她礼物,南珠触手生温,她将南珠放回盒中,而后又抬头朝窗外望了一眼,仿佛能透过灯火通明的长路望见那辆坐着车已不见踪迹的人。
可惜,她又回头望着满桌的菜,嘴角的笑意一如往常,只是一个人的身影投射在身后墙上到底还是透出一股惆怅来。
三:初变
宋竦又接连忙了几个月不见人,军阀割据的年代,又有日本人想要浑水摸鱼,各方不同势力的利益纠葛成一团麻绳,想要捋清是不可能的。宋竦常常忙得几天几夜合不了眼,有次他在会客的间隙中睡着了,警卫队不敢进门叫他,恰巧王瑛过来看他,警卫队不敢拦着她,所以就放她进去了。
宋竦其实很警醒,没办法,多年来的暗杀让他必须保持着这种本能的警醒,所以当他惊醒发现沙发前面站着个人影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扭住面前这个人的胳膊将她反压在沙发上。
直到王瑛吃痛叫出来,他才有些意外地松开手,愣了愣:“你怎么来了?”屋子内没开灯,警卫队近卫长为了让宋竦睡得好一点,将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屋子内一丝光线都没有,可是宋竦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他们离得很近,近的足够让宋竦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似乎是被黑暗困扰,她孩子气地微蹙起秀气的眉,这难得的表情不知为何取悦了宋竦,他笑了笑,语气不知不觉地柔和下来,低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他低头在她的发上闻了一下,王瑛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双手握成拳抵在他的胸口,轻声说:“你太久没回家,母亲让我来看看你。”
虽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但他还是笑起来:“母亲让你过来你才过来?嗯?”那声嗯带着轻笑,他们离得太近,两个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莫名缱绻缠绵的错觉。
他没等王瑛回答便低头吻下去,王瑛略微动了一下就安静地随他去了,两个人吻了很久,直到后面王瑛挣扎一下,低声问:“你胡子多久没刮了?”
宋竦怔了怔,然后大笑出来。
那晚似乎是他们关系的转折,宋竦忙完那段时间,突然空闲了下来,他开始时常回官邸,连他母亲都取笑他,他也不恼,只是静静噙着笑意看着王瑛,直到他看见她撇过脸,耳朵上蔓延上红意才肯偏过视线。
宋竦开始越来越察觉出王瑛的好来,她温和得如同插在玻璃杯中的植物,看着就无害温和,像是只要別人定时浇点水就好,但偏偏她很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你需要她安静时她安静,你需要她有想法时她能一条条的给你分析时事。宋竦觉得她像个影子一样渐渐将自己包围起来,侵袭在他生活中的每一个部分。
他开始习惯王瑛。
可他觉得自己看不透她,是在几个月后。
他跟王瑛说要出去办事——其实他没有交代自己行踪的必要,王瑛也并不过问,只是他自己在她淡淡的笑容下,不知为何就是要这样交代一句。
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偏偏尴尬的是,他那天在布庄遇见了王瑛。尴尬——当然尴尬,因为他并不是一个人,身边还陪着一个女伴。
男人在外面有几个粉红知己是寻常事,更何况是他的这个身份。他那天是陪着一个女伴去布庄挑锦缎做旗袍,到了布庄是先去包厢,布庄老板亲自伺候着,下面的伙计将布匹搬进来,让他身边的女伴选花色。身边的女伴长得美,娇滴滴地问他哪匹好看,他看的意兴阑珊,布庄老板看得懂他的眼色,笑呵呵地过去帮着解围。
他在包厢里坐得有些闷,就打开门出去,布庄的环境很雅致,转过一个半人高的大花瓶,就是一件四进四出的厅子,用盆栽和珠玉帘隔开两个空间。
一出去就看见王瑛坐在红木椅上,布庄的伙计给她斟了杯茶,她端起来喝一口,然后客气地笑笑低声询问着什么,眉眼间都是淡然温婉的笑意,看起来很舒服。
但是宋竦那片刻却极为微妙的有丝惶恐,他飞快地想退出去,可是已经晚了,站在她身边的伙计看见了他,讨好地笑问:“宋少,您看好了?”
王瑛抬起头望过来,一双眼睛澄澈透明,像是可以看穿他在这一刻的局促,宋竦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点仓皇,然而他面上还算镇定,所幸他现在是一个人,解释他已经想好了——他是为着来给她做衣服,然而晚了,一双手从后面绕过来挽住他的胳膊,娇滴滴地问:“宋少,你觉得这匹花色好看吗?”
宋竦闭上眼,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但是王瑛的反应却超出他的预料,她的视线从宋竦的身上扫到他身后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伴身上,半晌脸上继续浮起得体的笑意,她问:“是你,”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着又补了一句,“脚上的伤好了吗?”
很早之前宋竦就在疑惑王瑛在某些事上惊人的记忆力,比如她会记得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开车将她从王家接到宋家的江大,又比如她还会记得几个月前她生日那天在剧院跳《海棠红》崴了脚的那个女主角。
宋竦抬手揉了揉跳动的额角,还没想好开口说什么,王瑛已经笑了起来,恰巧布庄老板进来,看到这场景吓了一跳,顿时也是头大,硬着头皮不知道说什么,王瑛端坐在那里甚至还喝了一口茶,大概是冷,所以脸色有些苍白,布庄老板硬着头皮问:“夫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王瑛裹了裹身上的大氅,面色如常地冲他笑笑:“没事,大概是有些冷。”那老板忙吩咐人去端火盆,王瑛拦住了,随便用手指了指布匹,说:“就这几个花色吧,老板去忙吧,我就不叨扰了。”
她说完看着宋竦,又笑了笑,像是好心地提醒着:“别被我母家看见。”
她说完就离开了,宋竦站在那里,想着她脸上淡定的、不以为意的笑容,过了半晌,他抬脚狠狠一脚踹向了旁边的茶几。
四:初识
说来有些好笑,宋竦和王瑛的相识,是相亲。
宋家占据江浙一带,拥兵自重,向北扩张,然而王家据说从雍正时期就经商,先前是徽商,之后祖业定居在浙,如此传下来,成了财力雄厚的浙商大户。两家门当户对,他们相识是王瑛受邀于宋家主母,去官邸作客,一群女眷言笑宴宴,相谈甚欢,茶过三巡之后,宋家主母状似无意的提起:“瞧我,差点忘了,子倌今天该回来了吧?回来也不来见见母亲,像什么样子?”
自然有人去传话,没过一会儿,喧闹声传来,一群人簇拥着宋竦就走过去了。
天之骄子,少年得志,立在人堆里身姿挺拔,就像狂風中的一棵白杨,笔直的,宋竦那时刚从外面回来,还穿着戎装,裤线笔直,像拿刀裁出来般,眼睛里汪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慢悠悠地走过来,望着宋家主母说:“母亲,你叫我?”
宋家主母看着他笑起来,闲话了几句之后,那样多的女眷,她单单指了王瑛,介绍说:“这是你王伯伯家的掌上明珠,王瑛王小姐。”
他俯首垂眸望过来,眼睛里的光晦暗不明,王瑛本来坐在那里,闻言也抬头朝他望过去,她并不像其他女眷那样面露羞涩或者局促,而是朝他微微颔首,然后大大方方地冲他笑起来,站起来同他打招呼,说:“宋少,你好。”
宋竦眯眼笑起来,手伸到她面前,嘴边带着笑意,也说:“王小姐,你好!”
这便是相识,一场默认的相亲,直到成婚前他们其实统共也不过是见了屈指可数的几面,宋竦偶尔约她赏花看剧,就这样几次,两家的婚事就定下来了。
他们的婚礼定在了六月初八,夏光炙盛,绿意盈盈,花满枝丫的好时节。这场婚礼极为盛大,王瑛嫁到宋家的时候走的是水运,在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护城河面上,送嫁的船载着嫁妆连绵数十里,王瑛穿着大红的嫁衣立在船头上,河岸两旁被宋家的警卫官拉出长长的警戒线,拥簇着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
宋竦在警卫的簇拥下负手立在护城河的岸边等着她,王瑛的嫁船一靠岸,他噙着淡淡的笑意,朝王瑛伸出手,笑道:“把手给我。”
宋竦当时没有真心,自然不记得婚礼的很多细节,他只记得岸边连绵不断的是千丝万缕的垂柳,河面被映衬的一片绿色,像铺衬的一条上好的绿色锦缎,而他就是在这绿意里对王瑛说:“把手给我。”
她将纤细的一双手搭上他的手上,他的手心因为握枪,有层薄茧,手心的温度炙热,他握住手,一用力,将她从船上带到岸边。岸边早有准备好的汽车,他带着她坐进去,身子陷在汽车后座的坐垫上,屈指敲了敲前排司机的靠垫,沉声说:“走——”
而后的记忆就是在宋家的官邸,她笑容浅淡地坐在那里,毫无违和,仿佛来了很久,又仿佛生来就是在这宋家官邸中的人,以至于到现在宋竦才发现,自己对这位妻子,竟然一丝了解也没有。
他们陷入看不见的冷战之中。
宋竦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有意去讨好过王瑛,他自小便是被万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何时需要这样低声下气地去讨好一个人,可是王瑛并不吃他这一套。
老实说,宋竦自己也拿不准王瑛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看起来似乎并不生气,在外人面前的时候,她依旧肯对他言笑晏晏,似乎两个人毫无芥蒂,维持着宋家官邸的体面,可是人一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疏离淡漠得像是陌生人。
她依旧淡然的笑,也不会不理他,他送来赔罪讨好的礼物她照例会含笑收下,然后看也未看地转头递给身后的用人,说:“仔细收起来。”
这样半月之后,宋竦也觉得意兴阑珊,也就罢了,他本就心高气傲,拉下那些脸面去讨好已经是他的极限。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将成亲的时候,客气疏离,仿佛中间的那些亲密从来没有存在过般。
后来之灵找过宋竦,她就是那个崴脚的主角,美丽得像是依附在乔木上开花的藤蔓,她怯生生地对着宋竦哭,楚楚可怜的模样,问:“宋少,你不要我了吗?”
宋竦蹙起眉,这个时候开始不耐烦起来,说实话,他对她的兴趣确实源于那次灯光中她崴脚那一瞬的惊艳,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王瑛日后会在他的身边占有这样重的份位。
到底是个小姑娘,年纪轻轻跟了他几天,那天他带她去布庄就是想慢慢补偿她些东西然后分开,万没想到最后竟然会被王瑛撞见。
想到这里他就又有些懊恼,连带着脸上的神色也浮上几分不耐烦,说:“钱和首饰、房子都已经送到你那里去了,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之灵顿了顿,犹豫地开口说:“可是……可是前些天,您夫人来找过我——”
宋竦怔住了,猛地低头望过去,眼色凌厉,近乎质问:“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之灵脸色苍白,眼睛里含着泪,结结巴巴地回:“她问你什么时候找的我。”
完了,那一瞬间,宋竦脑海中闪过这个词,宋竦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找的之灵,那是他陪王瑛去剧院的那一晚,其实吃饭的时候副官进来趴在他的耳边低语,说的不是军事要务,说的是:“已经搞定了,那位之灵小姐现在在您的车上等您。”
宋竦听见自己询问的声音,低沉沉:“你怎么说的?”
她踌躇了一下,然后声音极轻地说:“照实说的。”
宋竦不知为何怒意勃发,但他忍住了,临走前他从腰间取下配枪递给身后的副官,看着之灵一字一句地说:“你要庆幸我不打女人。”
出去后宋竦觉得有些恍惚,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王瑛之后的第二天,在双方家长默认下他约她一起去赏花,桃花开在半山腰,四月正是芳菲始盛開的好时节,从山脚向上望过去,半座山都隐在一片影影绰绰的粉色中。
很奇怪,当时明明没有注意到她穿的是什么的,到如今却能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比如她里面穿着一件丝绸暗纹的旗袍,外面罩着件元宝领的大衣。她这样穿势必是不能穿平底鞋的,半截山爬上来,她的脚后跟大概已经磨破皮了,但她极擅忍耐,唇边得体的笑意半分都没有减弱。
宋竦到山上才看见她的脚,当时便吩咐一直跟在身后的戍卫官,宋竦带着她在下山路上的凉亭中休息,一簇桃花探到朱红的亭檐下,那戍卫官行事极快,不过一会儿就拎着一个手提袋过来了,鞋不算好,还有些不合脚,他亲自把鞋拿出来送到她面前,极有风度地解释:“这在山上,鞋子不好买,你先委屈一下。”
当时王瑛是什么表情?宋竦仔细地回忆着,似乎被山上的桃花海映衬着,脸上微微透出粉意,像桃花瓣尖最嫩的粉意。
宋竦陷入回忆中,终于感到愧疚。
对王瑛深深的愧疚。
五:身孕
他的愧疚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宋家的老太太敏锐地察觉出了这种不对,私底下问他俩人是不是在闹别扭,宋竦没说话,老太太急得恨不能拿拐杖抽他,恨不成声地骂他:“你呀,王瑛这么好的姑娘,家世好、身世好,难得是性子也好,你要是对不起她,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顿了顿,老太太又忧心忡忡地说:“你说你们结婚也有大半年了,瑛瑛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
或许就是被老太太说的,还没到三天,王瑛就被查出了身孕。
这是宋家的长孙,宋王两家都高兴坏了,王瑛被宋母抓着,在主宅中好生照料着,消息刚传出去的时候,宋竦立马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他那天回来的也是真快,王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陪长辈说话,头一抬就从透明的玻璃窗中瞧见他远远地走过来。走的近了,才瞧见他嘴角挂着的笑,她极少看见他笑——要笑也是那种似笑非笑或者冷笑,今天笑意透进眼睛里,显然也是愉悦至极。
王瑛笑了笑,微笑着得体地应对屋子里长辈的打趣。
宋竦进了客厅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王瑛被长辈围坐成一团,脸上带着笑,眼睛却很亮,在他走进来的时候她抬头瞧了一眼,眼里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散去,两个人便打了个照面,或许是因为怀孕的原因,看起来温婉又柔和,他愣了愣,然后转头和母亲打招呼。
宋母笑眯眯地冲他招手,说:“都是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莽撞?快来看看,医生说已经有两个月了,你们也是的,今天要不是我察觉不对,唤医生来瞧,指不定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发现呢?”
宋竦笑了笑,问王瑛:“还好吗?”
宋母有意让他们两口子独处,所以带着人找个借口都出去了,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宋竦察觉到王瑛很明显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的状态放松了一点。
他走过去从水果盘中拿出一个苹果,亲自削着皮,然后偏头问她:“母亲就这样,你要是觉得烦,咱们就回官邸去。”
这话问得很自然,仿佛前面那些天的不愉快都不存在了,王瑛的视线被他修长指间转动的苹果吸引,她注意到他用的是“咱们”,比“我们”更生出一种亲密感,她顿了顿,然后也若无其事地说:“还是算了吧,母亲也是好心,再说……”她抚上小腹,“再说母亲懂得多,医生说前三个月不稳,在母亲身边,我多少放点心。”
他将苹果切成一小块,送到她嘴边,王瑛张嘴吃进去,他便笑了笑:“这样也好,你若是闷,到时候咱们再找个借口回去。”
苹果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发出来,王瑛微笑着望着他,说:“好,到时候咱们再找个借口回去。”
宋竦坐在王瑛身边,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王瑛有些犯困,宋竦坐在她身边,将一整个苹果喂完之后就把她抱去卧室,让她睡一会儿。
那段时间宋竦倒是经常回主宅,每天待的时间不一样,但都会回去看一眼王瑛,他每次来的时候,宋母就指着他冲王瑛笑:“你看看,你没在我这儿的时候,这小子十天半个月我都未能见上他一面,如今倒是来得勤。”
宋竦就笑:“母亲,瞧你说的,我这不天天来看你吗?”
大家就笑都不说话了,宋竦在微笑声中偏头去瞧王瑛,她也在笑,然后偏过头瞧着窗外。她怀孕之后圆润了一些,下巴不再尖尖的,有了些圆润的弧度,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神色依旧寂寥。
宋竦在想她在寂寥什么。
王瑛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热,宋竦当时在外面处理公事,老太太派人去找他,他就快马加鞭地往官邸赶,天知道那一瞬间他整颗心都揪起来了。整个大宅灯火通明,医生还没走,宋母坐在客厅上,宋竦冲屋子里的人发脾气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照顾夫人的?”
宋母看见他叹口气:“是今天出去一趟发热了,我刚刚上去,都见红了。”说着红了眼,“可怜儿见的,早上出去都好好的,这是你们的头胎,我万分小心,如今见了红,还好没出大事。”
问了几个人,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事,宋竦上楼去看王瑛,她的烧还没有退下来,意识估计还在昏沉中,一张小脸通红,额头上出了点汗,将头发沁得濡湿,他伸手将她的头发拨开,她却在梦里哭了。
成串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衬着巴掌大的脸,看着有几分可怜,在宋竦的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哭,她一贯是笑着的,这个女人怀着他的孩子,为他受罪,他心里微微一疼,走上去握住她的手,低声问:“我在,你要什么?瑛瑛,告诉我,我都给你——”
他连问了几遍,王瑛哭得很可怜,摇着头,最后被问急了,意识昏沉地喃喃道:“我要……我要……”
“回官邸?”宋竦逼问着,一副不问出答案不会罢休的架势。
“母亲……母亲……”她说到最后呜咽出声,很委屈的样子,“我要我母亲……”这个母亲自然不是宋母,宋竦望着她,大概是她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更何况,她还怀着他的孩子,他心里怜惜,低头哄她:“我这就去王家把你母亲叫来!”
他站起來要出去,要走的时候又顿住了,她的手死死地攥着他的掌心,那分量从指尖传到他心间,鬼使神差的,他转回去,又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然后就看见王瑛泪流满面,微睁开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说:“我要你……”
这时候别说要他,就是要他三十年的寿命,宋竦觉得自己也不会犹豫,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软成了一团棉花,又化成了水,他蹲在王瑛的床边,说:“都给你,你要什么,我全给你!”
大概是高烧和怀孕让王瑛难得地流露出几分的虚弱,她说:“你外面的那些女人……”
宋竦举手投降,又有些哭笑不得:“哪还有什么旁的女人,我现在只有你一个。”
王瑛定定地望着他,宋竦擦着她额角的汗,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以后也是,永远只有你一个。”
王瑛转过头,唇边带着笑,她说:“说话要算话。”
后记
我听我奶奶说,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
那时候我和父亲吵了一架,父亲很凶狠地瞪着我,一副不把我收拾乖了不罢休的气势,我和奶奶抱怨父亲不爱我的时候,奶奶告诉我说,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
据说当时父亲将全城的大夫都请过来了,一人脑袋后面顶着一把枪,凶神恶煞地吼:“今天我妻子和女儿要是保不下来,你们也别活了。”
我母亲当时已经疼得没力气了,隔着帘子听见这句话,唤我父亲过去,叮嘱一句说:“别造杀孽……”据说我父亲当时就坐在地上,孩子一样地泣不成声,说:“我听你的,不杀他们就是,”他将手枪解了保险,枪口顶着自己的脑袋,说,“你和孩子要是有事,我就下去陪你们——”
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没气晕过去。
我没法想象一向严厉冷漠的父亲坐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样子,但是那以后每次看父亲那张淡漠的脸,我都会忍不住想笑出来。
我不怀疑我奶奶话里的真实性,因为我父亲确实很爱我的母亲,都说男人三妻四妾外面养点红颜知己不算什么,但我从未见过我父亲有过乱来的行为,他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我母亲一个人。
后来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出嫁的时候,我问母亲用了什么法子让我父亲爱了她这些年。
她闻言笑笑,温婉的脸上难得浮起一丝狡黠,她对我说:“你父亲在遇见我的时候也是一只无足鸟,他不会栖息在任何人身上,可你喜欢上这种人,就要承担起后果。”
例如当初在看见他残酷地收拾手下的时候,在他到来前掩饰好内心的慌张,给他气定神闲的一面,让他觉得你是可以站在他身边的人。
例如偶尔露出脆弱的一面,在他面前露出你并不低于旁人的美丽,让他意识到你的存在。
例如偶尔的体贴和宽慰,让他习惯你不动声色的存在,一点点蚕食他的生活。
例如面上的大方得体,即使早都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但要寻找合适的时机去撞破然后得体微笑离开,激起他心里的愧疚。
例如后面固执的、若有若无的疏离,当然这个要在知道自己已经怀孕时,所以不会担心有拿捏不得当的情况出现。又比如找到那个叫之灵的女孩子,微笑地让她去父亲面前透露她知道他和之灵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激起他更深的愧疚。
又比如恰到时机地宣布怀孕,在他的愧疚中引起爱意。
又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在高热中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激起他的怜惜和誓言。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我看着我母亲轻轻笑出来,她摸着我的脸,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当你发现你喜欢这个人的时候,你一定不能让他发现。”
那是桃花烂漫的四月天,他俯身弯腰为她换上鞋子的时候,她望着他微垂的英俊的脸,在心里想,这样的人,在我得到他前,我一定不能让他发现我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