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的意义

2018-01-15 10:30张霞
中国慈善家 2018年10期
关键词:七台河市封顶城镇职工

张霞

最近一次采访,我怀疑自己遇见了一个“说谎”的人。

采访对象是一名11岁女童的母亲。女童一年多前突患白血病,全家东拼西凑了10万块钱从黑龙江来到北京治病。住院第一天,花掉了两万。

从卖房卖地开始,这位母亲向我讲述了为筹措治疗费用,娘家、婆家负债累累,另一个孩子被迫退学打工,自己在北京沿街筹款时遭受冷遇等故事……

“以后我就没家了,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她流着眼泪呢喃。

我哭了。但作为记者,我不得不撕扯着自己—我更想知道儿童患病后的社会保障体系与民间救助机制。我时不时打破彼此间的“共情”,追问她,每一笔钱都是怎么来的?

在她的讲述中,我发现了“疑点”。

据她表述,她原籍黑龙江七台河市城镇职工大病医疗保险金设有封顶,近百萬的治疗费用女童只得到了6万元的报销款。而我查阅资料得知,七台河市10万元封顶,但封顶之后仍有最高13万元的支付政策。此外,儿童城镇医疗保险和城镇职工医疗保险支付的比例也是有所区别的。

我几次追问以上细节,希望能够明确,是否存在女孩没有参保的状况,因而导致报销出现难题。

她不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把话题转向去年冬天她和几名病友在北京的经历。那一晚北京下起了雨,冰凉的雨水浇在身上,她冷得浑身发颤,只能和几个病友挤在一起裹着一床棉被取暖。“有时我真想死啊,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她说,“可一想到我的孩子,我就什么脸都不想要了,我可以一点尊严都没有。”

浇在她身上的那场雨仿佛也“落”到了我身上,我再也没有力气追问下去。我想,即便她真的说谎了,我又有什么资格扯开她那床“雨中的棉被”,去逼问一个绝望中的母亲?

如同村上春树“鸡蛋与墙壁”的理念,记者是必须具备足够人文关怀的一份职业,选择“鸡蛋”是我们的责任,我需要给这位母亲“最后的尊严”。但同时,梦想成为更好的记者的我,又无法停止思考:如果这位母亲说谎了,什么才是给她的真正的尊严?

按照我的理解,记者在采访中,除了和“鸡蛋”站在一起,还需要认清什么才是真正的“墙壁”。“太康女童”王凤雅亦属“无医保的患病儿童”,她的死,除了“网络捐赠”监督机制的缺失,也包括对“无医保的患病儿童”这一群体的制度保障的缺失。这才是我们需要去打破的“墙壁”。我们需要去探讨针对此类儿童的社会补救与关怀机制,尝试呼吁制度层面能否予以稍许关照—我相信,通过讲述这位母亲无奈的“谎言”故事呈现这一点,比单纯讲述她的家庭悲情以呼唤社会救助,甚至更有意义。

当然,他者即地狱。从媒体的角度,期待由一个点引起社会对一个面的关注,从而真正解决问题,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而结局如何无人知道。这一过程,对于一个怀着最迫切的渴望,不顾一切想要通过争取资助拯救自己孩子生命的母亲来说,过于不切实际。我的新闻梦想,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她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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