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宋丹,男,骑行者,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武汉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线飘札记》(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鲁迅先生曾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可这句话,在多雄拉山似乎并不适用。因为,这座被背夫们和徒步者翻过无数次的高山,在我看来,依旧没有路。
穿过松林,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寸草不生的苍茫的灰黑色山体,脚下满是细碎的石子儿,让险陡的山坡随时都可能变作滑梯,把人从山上传输下去,摔个面目全非。你可以把这山想象成一片石子的荒漠。也正是这个缘故,让前人无法在“石漠”中踏出一条路来——一阵狂风,或者一场雨雪,就可以轻易地将他们的足迹抹平。
我们拄着木棍小心翼翼地跟在多吉后面走。多吉是个很奇特的人,本显得木讷、呆滞甚至有些怯弱的他,在走上墨脱路之后变得精神焕发起来,他像一个善于攀爬的猿猴,在山路上走得极其轻快、稳健,如履平地,什么登山杖之类的辅助工具,对他来说真的是毫无意义。他也无需辨别方向,通往多雄拉山口的道路似乎就在他心里。他还是不太说话,只是走一段后会停下来默默地等我们跟上,或者在某一个危险地段、某一处需要攀爬的陡坎前伸出手拉我们一把。他顶多在这个时候说两个字:小心。
时隔近一年后,当我在写这篇游记时,眼前仍能像过电影一样清晰地再现多吉登山的场景。多吉的形象因此在我的脑海里被分割成差异极大的两部分:上身和下身。他的下盘稳健,像正值青春的少年,轻松自如,闲庭信步;而他的上身佝偻着,像站立的虾米,一步一点头,样子有些滑稽。他虽不说话,但他的嘴其实从未休息过,嘴唇不间断地张合,发出细微的、有节奏的喃喃声,那是他边走边在默念佛经,同时右手的掌心托住佛珠的下摆,用大拇指一颗又一颗缓缓划拨佛珠。“路”边不时会出现玛尼堆,每经过一个玛尼堆,他便弯腰捡起一小块石头,添加到玛尼堆上,他的佝偻的后背方便了这个弯腰捡石的动作。我甚至想,是不是因为经常弯腰捡石头,才使得他的后背佝偻呢?
与多吉相比,我和老黄就显得狼狈多了。多雄拉山的坡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它就像架在城墙上的云梯,站在半山腰往下看,斜拉拉直落碧渊;朝上望,笔挺挺穷指云霄,加上脚底碎石的捣乱,每走出一步都心惊胆战。这个时候手握的木棍成了我们生命的保障。多吉为了行路的安全,在前面忽左忽右做“之”字形蜒行,我们便也只能亦步亦趋。现在回想起来,从松林口到多雄拉山口的三公里路程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呢?我想,这曲曲折折的三公里,是我们由斗志昂扬到筋疲力尽步履蹒跚的三公里,是每一步都暗藏杀机与死神搏命的三公里,是一心向上无心看景的三公里,是气息逐渐变乱终致无法调匀的三公里,是纵有千难万险仍具“少年心事当拏云”的豪迈和“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的气概的三公里。我们花了两个小时走完这三公里,抵达山垭口后,举目四望,云在山下,众山矮小,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更令我们感到骄傲的是,多吉还竖起大拇指表扬了我们,说我们走得快。
但我们其实是在最舒适、最安全的时候走过了这段路。再往前两个月,多雄拉山满山白雪皑皑,几乎成为生命的禁区,而那些为着生计的背夫们,仍不得不负重在雪坡上攀爬。也有极少数执着于挑战自我的勇士,专挑了那个时候翻过雪山,结果在翻山途中跌入山谷的有之,被雪崩埋葬的有之,在山垭口冻死的亦有之。种种情状,令人叹惋。
8月初的多雄拉山垭口虽不是雪的天地,但阳光下那一片耀眼的白仍是主角。近垭口的凹地里,是一座厚达两米、面积相当于两个足球场大的冰川。冰川的顶部被风和阳光共同制造出一个个有规则的六边形图案,像蜜蜂的巢穴;而冰川的底部,在雨水不懈的冲击下,被掏出一个空洞,洞檐有融化的冰水滴落,滴答滴答的十分悦耳。老黄是个出家人的心性,免不了要钻进洞里,来一番打坐诵经。在靠垭口的山梁上,残存的雪化作各种图案,有的似中国地图,有的像一个巨大的感叹号,还有那白色的马、牛等动物图像,就像镌刻在山上的壁画。其中一个硕大的“心”字高悬于山岭之上,尤其醒目,让我们在凝望之际陷入沉思。这个“心”字的出现昭示着什么呢?“也知造物曾何意,底事人心苦未平”,这心,是功德心、名利心、慈善心、忍耐心等佛所说的皆为“虚妄”的种种心,还是“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心?这个“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心就是所谓的本心、初心么?我们找不到答案,只是觉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物主的奇思妙想,有的时候真不是人力所及的,只叫人叹为观止。
在这雪地之中,有一株奇特的植物更是让我们惊异。蓋因多雄拉山的雪峰垭口方圆数里之内、目之所及,寸草不生,独此一株在凛冽寒风中傲然挺立。它高约一米,似花非花,似树非树,微卷的像帛一样的金黄色花瓣(当然,也可以说是叶片)晶莹透亮,沾着点点水珠以及未化的雪粒,娇艳得惹人怜爱。它们像轻盈的擅长驭腰的女子,柔柔地倒挂在主干上,一层层相互拥抱着,紧贴着,把主干装饰成一座玲珑剔透的锥形宝塔。这色彩,这形状,正像一柱将要迎来一场庄严的宗教仪式的“经幡幢”,端的是超凡脱俗。不要怪我们迷信,在那高山之巅,在那样一种场合,当我和老黄蓦然看见此物时,感到一种神秘而又神圣的气息,内心充满敬畏,甚至不敢多看她。彼时的我们,觉得哪怕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亵渎。
我们不知其名,老黄便给她起了一个极富藏地特色又极形象的名字——“经幡树”。
多吉在一旁听见了,轻轻地说出三个字:雪莲花。
这真的是雪莲花?老黄听了感到意外和惊喜,他担心多吉那不熟练的普通话造成自己的误听,又追问了一句。
嗯嗯。多吉点头作答。
老黄于是满脸的喜不自禁。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所有关于雪莲花的记忆,大约都来自于武侠小说吧。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金庸的《书剑恩仇录》里对雪莲花都有过很精彩的描绘,尤其是《七剑下天山》里陈家洛从绝壁上摘下两朵雪莲花送给香香公主的故事,不知荡漾起多少少男少女春心萌动,因之也对雪莲花充满无限的向往与憧憬,梦想今生若有缘得见此花,方不负了到世间走一遭。雪莲花生于极寒地带,傲立于冰山之巅,“娇艳华美,奇丽万状”(金庸写雪莲花),故其花语为“坚韧、纯洁”。只是我们素来孤陋寡闻,只知道新疆的天山雪莲,却不知藏区也产雪莲,而这藏区的雪莲花,更别有一种宗教的意味在其中。
这真是梦里相约数十载,一朝相见却不识啊!感性多情的老黄在那里不自禁地感慨。他说,莲花与佛两相称,你看无论是如来佛所坐,或观世音站立的地方,都有千层的莲花,因为莲花象征着圣洁、庄严与肃穆。信佛之人,必爱莲花。团长,你听过一首《蓝莲花》的歌么?
我摇头。心想,这老黄的思维够跳跃的,一忽儿从眼前的高山雪莲想到水中的莲花,一忽儿又冒出一个蓝莲花。它们不是一回事儿好么?
老黄说,那我唱给你听。
他开始低声吟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
才发觉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
蓝莲花
老黄的唱功了得,虽是压低了声音,那曲调也低回婉转,平静祥和,却有一种直击人心的穿透力。我听了老黄的唱词,方知这歌我是听过的,骑行途中老黄的车载音响里经常播放这首歌,只是当时听来感受并不深,现在听老黄亲口唱,一种苍凉悠远的气息就在山间自然流泻开来,我由其中听出了老黄的内心,他的执着、坚韧、信念与梦想。
岁月留给我们的,正是我们给予岁月的。感谢上苍的眷顾,让我们在历经艰辛爬上雪峰之后,得以遇见这冰山之巅的雪莲花。圣洁的雪莲花在带给我们欢欣、感动的同时,也以其傲雪挺立的精神给我们以力量,让我们有决心、有信心坚定地走完这段徒步墨脱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