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锋
这是一封1996年杨绛先生写给辛笛的书信。
辛笛诗人吟几:久润音问想起居佳胜为祷为颂,顷奉惠赐浙江版《手掌集》不胜感喜,大著列入中国新诗经典第一辑,可喜可钦,实至名归,当之无愧也!敬为祝贺。
钟书重病住医院已逾二载,小女患腰椎骨结
核住院医疗亦已八阅月,我劳痛殊甚,草此致谢
并颂
贤伉俪幸福绵绵
阖府安吉!
杨绛
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九日
1996年4月,王辛笛先生早期代表作《手掌集》被浙江文艺出版社列入《中国新诗经典》(第一辑)而出版。出版后,王辛笛将新书寄给北京的老友钱钟书、杨绛夫妇。收到赠书后,杨绛很快便回信。
在杨绛给辛笛回信时,由于女儿钱瑗的隐瞒,杨绛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是癌症晚期。她在给辛笛写信时,还只是说:“钟书重病住医院已逾二载,小女患腰椎骨结核住院治疗亦已八阅月,我劳痛殊甚。” 对一位老人而言,看着两位至亲重病,那种悲苦的心境可想而知。杨绛咬牙坚持着,她多希望自己的丈夫、女儿能好起来,让“我们仨”能重新在一起。杨绛作为妻子、母亲,拥有着中国女性特有的关怀与慈爱,她淡泊而坚韧,她内心坚强而柔软。当好友辛笛从外地寄来诗集,杨绛从内心为这位与自己相识近60年的老友高兴,她首先恭喜老友的《手掌集》被列入中国新诗经典第一辑“可喜可钦”;随后又送上自己的评价“实至名归,当之无愧也”,并希望自己的老友能与自己的爱人徐文漪“幸福绵绵”,一家人“阖府安吉”。
谈及杨绛与王辛笛的相识,还要感谢他们共同的好友盛澄华。1931年,王辛笛考进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他与盛澄华是同班同学。进校不久,王辛笛便知道钱钟书。此人全校有名,博学多才,语言幽默、尖刻,什么人和事经他形容,总能入木三分。在清华期间,王辛笛并未与钱钟书有来往。
杨绛是在1932年苏州东吴大学毕业后,1933年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语文研究生。盛澄华与杨绛因在清华大学同班上过法文课,两人开始结识。杨绛与王辛笛那时可能由于盛澄华的原因,知道对方但并不相识。
1937年,在英国爱丁堡大学学习英国文学的王辛笛,受在巴黎留学的好友盛澄华邀请,趁春假前往巴黎会友。王辛笛到达巴黎后,住在拉丁区盛澄华寓处。而这时,钱钟书、杨绛夫妇也由英国牛津大学来巴黎大学进修。1937年春,当辛笛和盛澄华在街头漫步时,常会与同住拉丁区与盛澄华所住相距不远的钱钟书、杨绛夫妇不期而遇。因为盛澄华的缘故,辛笛与钱钟书、杨绛也都知道了对方,他们当时大多相视一笑,未多作交往。但也就从那时起,王辛笛与钱钟书、杨绛夫妇开始相识。
抗战爆发后,钱钟书夫妇、王辛笛先后回到国内。1938年,钱钟书在归国途中受聘西南联大,在船到香港时,钱钟书独自下船前往昆明,而杨绛则带着女儿钱瑗继续坐船回到上海。王辛笛则是在1939年底回到上海工作,他先在暨南大学、光华大学任教,后到银行工作。1939年7月,在昆明西南联大任教不到一年的钱钟书,趁暑假回上海探望妻子杨绛和女儿。后因一些变故,为了生活,钱钟书不得已只身前往其父所在的湖南蓝田师范学院任教两年。1941年夏,钱钟书从湖南回到上海探亲。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钱钟书和杨绛被困在沦陷的上海。上海沦陷期间,杨绛与钱钟书饱经忧患,备感世态炎凉,而贫与病总是相连,这段时期,钱钟书每年生一场病。尽管战乱时期生活都不容易,但他们夫妇却常把日常的感受,当作美酒般浅斟低酌,细细品尝。此时,王辛笛在上海金城银行任职,因其薪资较为丰厚,故家庭境况要好些。那时,钱钟书、杨绛所住的拉斐德路与辛笛家所在的霞飞路相距较近,他们之间来往较之别人要多一些。那时,王辛笛常请钱钟书、杨绛夫妇和一些朋友相聚。对此,杨绛在《我们仨》中曾有简单记述:
“这时期,钟书经常来往的朋友,同辈有陈麟瑞(石华父)、陈西禾、李健吾、柯灵、傅雷、亲如兄长的徐燕谋、诗友冒效鲁等。老一辈赏识他的有徐森玉(鸿宝)、李拔可(宣龚)、郑振铎、李玄伯等,比他年轻的朋友有郑朝宗、王辛迪、宋悌芬、许国璋等。李拔可、郑振铎、傅雷、宋悌芬、王辛迪几位,经常在家里宴请朋友相聚。那时候,和朋友相聚吃饭不仅是赏心乐事,也是口体的享受。”(王辛迪即王辛笛)
那段时间,在夏天的晚饭后,杨绛常陪着钱钟书出来散步,他们常到霞飞路中南新邨辛笛家闲谈。钱钟书是很健谈的人,博闻强识,听他古今中外地聊天,听者可以不出一声,全由他一人说,幽默,讽刺,俏皮,丰富精彩的比喻、入木三分的形容,对听者而言是一种难得的享受。钱钟书的言语常常让人开怀大笑,却又有回味。辛笛常与钱钟书进行切磋,而杨绛则总是笑眯眯地在一旁听着。
对于在那段上海沦陷岁月中,王辛笛给予自己和杨绛的帮助,钱钟书在1973年与辛笛以旧诗唱和时,就曾专门创作过一首七绝回忆此事。
雪压吴淞忆举杯,卅年存殁两堪哀。何时榍拙炉边坐,共拨寒灰话劫灰。
注:忆初过君家,冬至食日本火锅,同席中徐森玉、李玄伯、郑西谛三先生,陈麟瑞君皆物故矣。
抗战胜利后,暨南大学迁回上海,钱钟书到宝山路暨南大学文学院任教,他与杨绛的家也搬到离学校较近的蒲石路。因距辛笛住处很远,他们的来往少了许多。
抗戰胜利,辛笛诗歌创作进入一个高峰期。1948年1月,王辛笛在曹辛之主办的星群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第二本诗集《手掌集》。该书出版后,王辛笛亲题签名,送给自己的好友钱钟书、杨绛。
1949年夏,钱钟书、杨绛接受清华大学邀请,前往北京工作。因工作的繁忙加之远隔千里,王辛笛与钱钟书、杨绛夫妇来往少了许多。后来随着各种政治运动的出现,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爆发,为了避免给好友带来麻烦,他们几乎断绝了往来和书信联系。
1973年“文化大革命”后期,随着国内政治气候的变暖,在上海的王辛笛对钱钟书、杨绛等南北友人的思念与日俱增,他常写些深沉含蓄的旧体诗。这一年,他创作了38首旧体诗,《春日偶成》《花下杂诗》等一气呵成,各有十四首,写得有景有情又有思。一次,王辛笛趁从奉贤干校回上海休假之际,他小心翼翼地试着将一首诗寄给钱钟书伉俪,没想到很快就有了回信。辛笛喜不自胜,当即又作了两首七绝寄去。从此辛笛和钱钟书很长一段时间在京沪两地以诗唱和往还。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辛笛与钱钟书、杨绛的来往和书信联系越加频繁。1993年夏,辛笛在上海惊闻钱钟书因病损去一肾,十分惦记,便写信问候。钱钟书当即回信,很关切地询问起辛笛的健康状况。这对清华老学友相濡以沫之情,令人动容。1997年3月4日,钱瑗因患脊椎癌去世。爱女的去世,对病中的钱钟书打击很大。1998年12月19日,一代鸿儒钱钟书在北京逝世,他永远地离开了杨绛和他的朋友们。辛笛得知消息极为悲伤,当即写下七绝二首寄托哀思:
“默存淡泊已忘年,学术钻研总率先。何可沉疴总不起,临风洒泪世称贤。”
“伤心爱女竟先行,此日西游孺慕迎。洗尽铅华遗着在,是非千古耐人评。”
曾经让世人艳羡的“我们仨”,只剩下87岁的杨绛茕茕孑立,踽踽独行。2004年1月8日,王辛笛因病在上海逝世,享年92岁。2016年5月25日凌晨,杨绛在北京协和医院病逝,享年105岁。
一封22年前的书信,让我感受到85岁高龄的杨绛先生,在面对爱女、丈夫重病时,其内心的坚强与悲伤;也让我有机会了解钱钟书、杨绛与好友王辛笛长达60年的同学情谊。这些老人虽都已远去,但他们留给这世间丰厚的文学遗产,应被我们这些后学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