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昊晨
导语:街道两边的传统街屋是巴洛克风格与古典主义相交融的产物,这些建筑大多源自于大稻埕的辉煌年代,至今不过两百年历史。
大稻埕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清领时期。彼时这里仍是台湾原住民平埔族——凯达格兰族的领地,在此耕种的汉人不过寥寥而已。汉人家庭以耕种为生,而主要的作物便是水稻。因此这一地区的汉人们设置了一个用于晾晒稻米的空旷地,大稻埕也因此而得名——广大的、晾晒稻米的广场。由于这一地区属于汉人和原住民杂居的区域,双方常常进行以物易物的原始贸易,交换一些彼此无法自行生产的生活必需品。原住民不事耕种,主要以打猎为生。这里的汉人们便常以收成的农作物向原住民换取鹿皮等物。平坦宽阔的大稻埕成了在农闲时间摆摊兜售最佳场地,因而逐渐形成具有一定规模的市集。这也是大稻埕后来的主要产业之一——南北货土产贸易的雏形。
1850年代,台湾北部沿海常有海盗作乱,频繁的侵袭沿海的商家。不堪其扰的同安商人林蓝田从鸡笼(今基隆)将自家产业迁移到大稻埕。很快便在大稻埕连续盖起了三件商铺,利用邻近的淡水河从香港、厦门等地运来货物,再将本地生产的优质茶叶、樟脑以及大米向外输送。然而当时大稻埕的繁荣程度远远不及邻近的艋舺地区,甚至大稻埕兴盛的历史也要从艋舺开始说起。1850年代的艋舺正处于鼎盛时期,不同商人群体组成了众多的“行郊”,并订立各自的行业规章与买卖范围。在几方的冲突中,同安人聚居的八甲庄遭到焚毁,流离失所的同安人在头目林右藻的率领下迁移至大稻埕定居,大稻埕的商业聚落至此方才初步形成于迪化街中街。
在今日的迪化街一段,永乐布业市场左近,有一间香火鼎盛的霞海城隍庙,来往香客络绎不绝。相传庙中的月老十分灵验,常引得年轻的善男信女前来求个好姻缘。在台湾,庙口向来是附近里邻社交活动的不二选择,霞海城隍庙也不例外。庙口每日总是聚集着大稻埕的老住户们,由于这些老住户多是早先来台的闽南移民,台语成为了本地市井文化的主要语言,而霞海城隍庙的庙口也成了凝聚社区共同意识的纽带。闲谈中间回忆起大稻埕昔日的荣光,总令人不胜唏嘘。城隍庙的管理者们每日都会在庙口备好热茶,供给需要的人们取用。夏日酷暑,晚间的庙口相较白天更加热络。除却家长里短以外,不定期的还会有露天电影在这里放映,显然已经成了当地居民汇聚的核心区域。仔细追溯大稻埕的历史,会发现这里的民俗文化有这样的发展并非巧合。1859年,在迪化街中街的商业聚落逐渐发展后,中街众商家协力兴建了大稻埕霞海城隍庙,将他们信仰的依赖——霞海城隍供奉其中,霞海城隍庙便成了当地同安人的信仰中心。1860年,《北京条约》的签订使得淡水上游的大稻埕开放为通商口岸。尽管一度繁华的艋舺也在当时开放为通商口岸,但历史的天平似乎决意要私心的偏向大稻埕。1860年后,淡水河艋舺河段的河道正在逐渐淤积变浅,不再适宜大型船只通航。失去了淡水河航运之便的艋舺逐渐被大稻埕所取代,当地的市景也随之衰落,而彼时的大稻埕则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期。借由通商带来的便利,大量传教士及洋商涌入大稻埕,使得本地本已十分兴盛的南北货、茶叶、砂糖、樟脑等贸易项目开始进入国际市场,大稻埕也成为了国际贸易的重要港口。
漫步在老街上,越过各色华美的西洋式街屋立面向它们的背后看去,透过每一栋街屋高低错综的落差,可以看到它们狭长的空间结构形态。这是台湾街屋建筑的典型特征,也是大稻埕曾经依赖淡水河运输的最好例证。店铺门面开在沿街的一侧,狭长街屋的另一侧则直接延伸到淡水河岸,使得店铺后面的仓库可以直接衔接到河岸的码头进行货运往来,这样一来仓库的装卸货就不会影响到店铺前的生意。前门商铺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后门码头货运船只奔波繁忙,这大概就是大稻埕鼎盛时期每家每户日常的经营状态。
1885年,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上任。从基隆始发的火车会经停大稻埕,使得这一带店铺即使不依赖淡水河,也可以将货物通过铁路运疏导基隆港而后直接出海。同时大稻埕拉起了电线,电力的引入使商业街区照明得到改善。而大稻埕原本崎岖不平的土路也用压路机重新修建,并加设公共排水系统。平整的道路使马车人力车等交通方式得以进入,充分丰富了大稻埕地区的陆上运输方式。开启了大稻埕的现代化进程
使用牛马等牲畜运输的模式至今仍在大稻埕留有印记。位于迪化街一段北段的叶晋发商号,其沿街立面的一大特点即是用两根圆柱撑起了一层临街的骑楼空间。这两根圆柱便是在使用牛马车进行运输的时代用来捆绑缰绳,限制牛马移动的。从柱身的斑驳处依稀可以看出,圆柱的内部是使用圆形红砖堆叠而成的。这种红砖材质并不少见,但往往形状是长方形,用于修建街屋的主体结构。而这种圆形的规制,则是砖厂为了此类固定缰绳的圆柱而特别烧制的。可见在当时的大稻埕,这种拥有圆柱的立面结构并不少见。叶晋发商号在旧时曾是土砻间——即碾米所,从事米粮生意。这里位于迪化街北段,靠近台北大桥下淡水河河堤上的16号水门——即臺北桥货运码头。在当时,台湾各地稻谷收成后以船从淡水河上运抵台北桥货运码头,因此临近码头的迪化街北段大部分商家都从事与米有关的产业,全盛时期这条街上曾同时有四十六家土砻间在经营。日据时代,日本统治者实施“工业日本,农业台湾”的政策,台湾成为其重要经济作物供应地,商业往来繁荣的大稻埕自然也就成为了农业作物的集散地。其中叶家即是与日本政府合作将米谷输入日本的工厂之一,因此兴盛一时,拥有着这栋豪华的三进街屋。
穿过圆柱支撑的骑楼,拾步迈入用作店铺使用的第一进,会发现整间店铺的天花板下都架起了轻盈的木质桁架,巧妙地在老屋原本的天花板下构建了一个可用于架设现代照明、消防等设备的衔接结构。透过桁架,可以看到店铺靠近前门的天花板有一块一米见方的区域并非普通天花板的实心结构,而是以网格状的活板替代,中间通透。据店家介绍说,这个活板是为了方便当时米行的老板在二层监视一层的买卖状况而设的,也是商业街屋常会出现的设置。屋顶的木质的桁架在天花板的尽头遇到墙壁,随即转而向下,连接到地上相同材质的展柜,将地面家具与空中结构整合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这些木质结构与古朴的老屋空间略微脱离却并不扰乱整体的空间风格,其自承重结构并不会增添原有街屋结构的负担,同时兼顾了现代商业使用的机能性,为历史建筑的修护与再利用提供了极好的参考。endprint
2015年叶晋发商号被文化资产审议委员会认定为历史建筑,具有了文化资产身份。叶家第五代成员历经三年规划,希望让当时已经颓败的老屋可以重获新生,也为家族事业注入新的活力。于是请到了蔡嘉豪和魏子钧两位年轻一代的设计师进行规划,便有了如上所说的设计。值得一提的是,两位设计师的希望将叶家原有的生活记忆与行业记忆重新在这一空间内唤醒,因此原有的与米相关的生产器物也以文物的姿态回到了空间当中。而整修好的空间也由叶家的后代继续与米相关的生意,不仅贩售本地精米,也提供各种米做成的热食、甜点,希望以此将台湾米的好味道,传递给更多的人。
从第一进的店铺后门走出,天井中蕴藏的智慧值得细細玩味。台湾是海岛型气候,台北更是多面环山的盆地地形,湿热成了家常便饭。此时狭长的街屋便需要依靠天井形成与外界的对流。站在天井中,就可以感觉到徐徐的凉风不断吹入,让室内不再闷热难耐。与凉风一起来的还有日光,它穿过天井洒向环绕周围的每一间屋子,就好像在原本漆黑的街屋内部凿穿了房顶,偷来了天上的光。下雨天,雨水阻隔了天井前后。好在智慧的建筑师早已准备好了过水廊,这个位于天井一侧连结天井前后房屋的室内通道,让屋中人可以在雨天从容的穿梭于前后进之间而不用担心被雨水找了麻烦。过水廊常常也是旧时厨房的所在地,想必在大稻埕兴盛的日子里,每当夕阳染红了淡水河与整片大稻埕街屋时,袅袅的炊烟会携带着食物的香气从过水廊的窗户飘出,经过天井一路向上,在倒映着夕阳淡水河中,留下一缕纤细的身影。当运送货物的商船在河面划开水波,那身影也随之摇曳生姿。
通过悬挂在天井中的照片我们可以得知,第二进的一层原为叶家宴会宾客的场所。现在这里仍维持一个宽大的内部空间用作集会或是与当地相关的文化座谈。地板也沿用了大稻埕本地街屋常用的老式洗石子材质,最大程度的保留了其原本的空间形态及历史风貌。走出宴会厅,后院豁然开朗,除却本栋第三进的空间外将原本应属于隔壁第三进的空间也纳入其中,使得整个建筑平面形成了一个“L”型。这也符合了风水上“钱袋子”前窄后宽的布局,反映了当初叶家人盼望生意兴隆财源广进的美好寓意。由于大稻埕产业外移造成的街区衰落,叶家的后人现在已不再居住于此。街屋原本用于居住的二层也在保留原有空间基础的情况下修缮并变为办公空间,供进驻活化大稻埕街区的新创团队使用。三楼则维持原本的样貌,在修缮过后重新将叶氏先祖的灵位请回,让家族的精神及象征在世代居住的老屋中得以延续。
日据时代,大稻埕作为向日本提供经济作物的集散地而成为经济中心。但在日据时代初期迪化街北段的的房屋大多都是一层楼高的矮房土厝,而且立面参差不齐,影响美观的同时也存在安全隐患。1905年日本政府实施《台北市区改正计划》,拆除大稻埕的危险杂乱房屋。并在1910年将大稻埕主要的中南街裁弯取直,规定道路宽度为八米,并统一的宽度。原本沿街的杂乱土厝被红砖建造的两层房屋取代,而立面则大多采用日本殖民政府倡导的大正昭和建筑立面、十九世纪欧洲巴洛克华丽风格或西方新古典主义简单线条。1912年,位于迪化街348到366号的五家碾米厂及一家洋线厂一共六大家族将其拥有的十栋相邻街屋改建成了一个集合建筑,成为那个时代市区改正计划下极具特色的产物。这栋后来被称为“通德十连栋”的建筑很好的诠释了当时日本殖民政府对于大稻埕街道的要求,整齐的道路边缘线,统一宽度的骑楼,以及红砖构成的建筑主体。
1945年台湾光复後,尽管大稻埕经历了白色恐怖的228事件以及战后恶性的通货膨胀,但凭借商人们的经营智慧,这里的整体经济情况并未受到很大的影响。1949年国民政府退居台湾后大力发展纺织业,精明的迪化街的商人们从中嗅出了商机,纷纷将自身拥有的大量商业资本用于发展工业纺织,转化为工业资本。直至今日,许多当时发迹于大稻埕的企业仍然活跃于商界。
然而随着河道逐渐淤浅,淡水河不再适合用于航运,铁路也不再经停大稻埕,使得这一区域的商业发展逐渐陷入停滞。在19世纪末,大稻埕曾经拥有中药、南北货、布业以及茶叶四大产业。然而由于战争的破坏,加上印度锡兰红茶在世界市场的崛起,茶叶产业逐渐没落。同时由于零售业的兴起和现代卖场的建立,大稻埕的南北货生意也逐渐衰退。布业则是为了降低成本并获得更大的经营空间而转移到临近新开发的三重地区。唯独中药业因为其特殊的专业性以及丰厚的利润仍然在迪化街持续经营,并逐渐占据了租金最高、最早发展的中街和南街,但单一的产业并不能使大稻埕重现往日的盛景。特别是在1965年后,当地的人口数量已经趋于饱和,大稻埕的公共设施、街道宽度停车空间等等都限制了街区继续发展的脚步,台北市的发展中心逐渐转移到了东部的信义规划区(今101大楼、市政府所在地)。尽管大稻埕仍以老旧的空间维持着商业经营,但生活品质的下降依然使得在此居住的商人搬迁到新的繁华区居住。大稻埕的居住人口呈现逐年递减状态,甚至白天营业的商家,在晚上店铺闭门以后也不在此留宿。晚间的大稻埕变成人烟稀少,宛若鬼城的街区。至此大稻埕已然慢慢褪去了她的绝代风华,成为亟待整治的老旧城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