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医院里的“毒瘤”

顾亦

2003年年初，北京市人民检察院向新闻界公布了从检察院反贪部门五年来查办的大要案中评选出的“十大精品案”，列第七的是“变造住院退款书贪来上千万”的原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住院处主任石巧玲贪污案。此案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发生在医疗系统罕见的特大案件，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北京市朝阳区检察院干警奋战三百多天，成功破获这一案件。法院最终判决：石巧玲犯贪污罪判处死刑。

你们要是敢进来我就自杀

2000年新年过后，北京市朝阳区检察院反贪局接到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举报，称该院住院处主任石巧玲挪用公款200万元被追还，此后失联再也没有上班。

反贪检察人员分析，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是国家卫生部直属医院，是全国最大的肿瘤治疗和预防中心，每天都有全国各地上千名患者赴医就诊，可想其住院处的住院费绝不是小数目。奇怪的是，作为住院处主任石巧玲挪用公款已被追回，理应努力工作将功折罪，为什么却要玩失踪罪上加罪？很可能挪用公款背后隐藏有大动作。和尚跑了庙还在，主任跑了账目跑不了，那就先从查账入手。

初查发现，1999年底，石巧玲外存巨额公款被肿瘤医院发现要追缴，其与丈夫向医院领导说明情况，归还了其中的200万元。但是其声称挪用200万公款的去向和用途，却是谎话，背后自然另有隐情。在检察长精心部署下，增加办案人员继续翻查住院处成千上万的账册。结果让人震惊，住院往来报账的假单据金额竟然超过一千万。

检察人员查看石巧玲档案，发现她的履历居然有三种生日，一是派出所登记的户籍，其出生日期1953年1月23日；1979年医院的工作人员履历表上，石巧玲填写的日期是1950年12月23日；到了1995年医院的干部任免呈报表上，出生日期又被改为1950年11月。1979年石巧玲自己填写的工作人员履历表，前页职务是售货员，后页却改为“二商局工作”；1995年石巧玲填写的干部任免呈报表里，工作简历变成“1967—1978年，北京商业局会计”。其实，当时石巧玲在北京前门大街的茶叶店和天桥的菜市场当售货员。这样原始凭证记录在案的事实，石巧玲公然敢于隨意篡改，可想其人言行的可信度能有多高？检察官们已经明白办她的案子大有难度。

朝阳区检察院遂即调集足够人力、物力，成立专案组。为保障办案顺利快速进展，在当年用车紧张的情况下，领导特别给专案组配备了办案专用车。但是专案组却找不到任何有关石巧玲下落的信息。办案人员再三了解情况、分析案情，很多迹象表明，很可能她逃亡到了东北。是东北哪里？根本没有线索。经多方探询得知她有个儿子正在读中学，石巧玲很在意这个儿子，既然如此，就能断定她不会跑得太远，应该设法找到她在北京的藏身之处。

严密监控她原有的住处、儿子的活动范围，最终得知石巧玲长期租用一处秘密住宅，位于北京市东花市小区，是一套高档涉外公寓。办案人员遂即联系当地派出所，在民警帮助下，协同监控这套住宅，昼夜蹲守的辛苦就不用说了。

已经临近学生放暑假，专案组分析，石巧玲一定会提前回来看望儿子，所以她近期有可能回到北京。总算蹲守到2000年5月31日下午4点多钟，石巧玲现身在高档公寓里。朝阳区检察院反贪局全员干警紧急出动，从5点钟开始封堵这套高档住宅的所有出入口，将浑然不觉的石巧玲变成瓮中之物。直到晚上10点钟，石巧玲依然毫无动静。一再敲门，里面死不回应；打电话一次又一次，就是不接听，她守在屋内装作没人在里面。

这套高档涉外公寓是跃层结构，两层同为一户的新型高层建筑，防盗系统先进坚固，防盗门不易破拆，强行进入搜捕几乎不可能。只好在门口反复向她喊话，没想到她终于装不下去回话了：你们要是敢进来，我就自杀！

一波三折查办陷入停滞

为了强攻，检察院请求北京市公安局和北京市崇文公安分局，调来消防大队两架救火云梯，准备破窗入室控制石巧玲。两架云梯慢慢升起在窗口，云梯上的消防员手握破拆工具，只等一声令下；楼下四面都是警察，全副武装；公寓门口，检察官反复喊话，告诉她何去有利何从有弊。公寓里的石巧玲终算看清楼外上下尽是抓捕的人，只好开门投降。

石巧玲在看守所里拒不交代罪行，反而挖空心思到处找人串供作反证，不断写纸条，甚至拿卫生纸写条子。她给姐姐写了21页材料，求法警帮她转交。她在字条上呼叫：“急！！将这种情况告诉史某，史只答存钱。制票，史不答！史一定要作证！否则我就是一人操作了。无证据就打成贪污了。时间太紧了！统一好了。给我一个示意就行！快！！一旦作证不可改！”“回信！！”她写条子传来传去，从来就没有想过，最后她写的这些条子全变成了她犯罪的铁证。

通过几番正面接触，检察官已经领教石巧玲张嘴就是谎言，别说希望她交代罪行，就是想跟她一般对话都很困难。她从不正面回答问题，一向采取强势对抗。比如你向她交代政策，希望她能争取从宽处理，她却回答你：突然间让我当主任，我拒绝过。我说我当不了主任，让别人当吧，后来领导跟我谈了两次，说你先做着，然后等以后有合适的人选再给你调换，所以我就不好意思拒绝了。我曾经这么想过，如果患者知道我出事了，我觉得他们心里会难过的。

前期查账时，检察人员已经发现犯罪的关键线索，石巧玲归案前，他们曾经多次开会分析研究她的作案手段。经过专案组缜密侦查和精心取证，石巧玲贪污的大量证据已经物化。对此，时任朝阳区检察院反贪局的侦查处长接受采访时说：“石巧玲的作案手段是比较简单的，她主要采取的方法就是走医院退住院费的手段。众所周知，患者住院的时候要交押金，在医院经过治疗以后，余下的钱要退给患者。石巧玲采取的手段就是冒名，重复退款。比如说李四曾经在医院住过，他也领走了正常的住院费用，然后再以他的名字领取。小则几千块钱，大则几万块钱。”

石巧玲的贪污犯罪，单凭一个人是不可能做成的，一定还有同案人协助。石巧玲作案集中在1996年1月至1999年12月，这样长的时间里，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的财务、人员设置早已经发生很大变化，难以找到知情人，更难以找到协助作案的人。单凭推断无法物化石巧玲的作案手段，而找不到协助作案人就不能破案。难怪此时，办案人员要在口供上突破石巧玲。endprint

检察机关办案，必须严格遵守“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轻信口供”的原则，口供从来不能单独作为犯罪证据，但它确实能够提供办案人员无法查到的线索。

石巧玲自知罪行严重，难逃法律制裁，但她也知道办案人员眼下的困难。审讯人员几次提讯她，她要么沉默无语，要么就是你问东她说西，装疯卖傻百般狡辩，不吐露一点口风。因为无法查找协助犯罪的帮手，案件侦办一时陷入停滞。

大智慧突破关键线索

综合各种情况，朝阳区检察院检察长决定，秘密转换石巧玲的羁押地点，彻底隔绝石巧玲与外界的联系。一旦失去外界联系，石巧玲就陷入恐慌。不仅如此，检察长还指示连续两个星期不再提审她。这两项措施，让石巧玲几乎陷入绝望，因为她不知道办案人员已经掌握她多少证据，使得他们已经不再理睬自己。

半月过后，审讯人员再次面对石巧玲时，形势大变。石巧玲主动开口，转弯抹角试探审讯人员，想从他们嘴里知道自己多少把柄被抓住。优秀审讯专家吴克利说过，只要嫌疑人想从审讯人员身上获得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他就一定会泄露自己的秘密。石巧玲也不例外，她没有套出她想知道的，反而露出自己的底儿。根据她的口供，办案人员很快抓捕到协助石巧玲犯罪的帮手陈玉梅。关键犯罪证人陈玉梅到案，很快供出作案真相。

北京通州某造纸厂业务员陈玉梅，时年55岁，1995年认识石巧玲，此后几次请石巧玲帮助肿瘤患者入院治疗。1996年6月某一天，石巧玲电话要求她，帮助一位住院朋友办理出院结账手续。陈玉梅按约赶到住院处结账窗口前，石巧玲从结账窗口里递给她一张《退款书》，要她在上面签字，陈玉梅就在领款人处写下自己名字。石巧玲一看马上撕掉退款书，再递出一份退款书，告诉陈玉梅不要签自己名字，随便签个假名就行。陈玉梅一时蒙了，不敢多问，签写了假名。石巧玲拿回重新签字的退款书，操作电脑打印出结账单，要陈玉梅拿结账单去住院处退款窗口领取现金。陈玉梅将领出的现金交给了石巧玲。

石巧玲要么盗用住院患者的真实姓名，要么编造患者的假姓名，而后填写患者住院医疗预收退款书和退款凭证。陈玉梅按照她的通知赶来医院，等候在住院部结账窗口前，从石巧玲手里拿到她制作的这些假单据。按照石巧玲的授意，陈玉梅或者冒充患者本人，或者冒充患者家属，在退款书上签字，然后在住院处退款窗口领取退款。

从1996年到1997年，石巧玲唆使陈玉梅每星期到医院领取退款一两次；到1998年每星期冒领两次；1999年上半年，石巧玲越发疯狂不计后果，每星期要陈玉梅冒领3次，甚至一次就冒领两笔。冒领的每笔预交金余款从开始的几千元，发展到后来的上万元。每次冒领之后，石巧玲都付给陈玉梅500元、1000元直至2000元的报酬。报酬拿得陈玉梅手软害怕，终于在1999年下半年躲了起来。

1996年至1999年的4年里，石巧玲唆使陈玉梅就是按照前述程序，先后冒領退款430笔，共计人民币384万元，陈玉梅从中分得赃款33万元。4年时间里，陈玉梅一个人反复出现在结账窗口、退款窗口430多次，居然没有一次被发现有问题，恐怕这才是该医院的最大问题。

经查，石巧玲还用类似手段，伙同别人冒领假患者住院退款651笔，共计人民币536万余元。如此下来，石巧玲共计冒领退款1081笔，侵吞公款920余万元。

证据面前，石巧玲不得不交代自己的作案手段，但她坚决不承认自己拿走退款的900多万元，只承认拿走几十万元。再审讯下去，连几十万元也不承认了，她的口供经常翻来覆去，也给办案人员发出了警示：只有把所有的物化证据做得严丝合缝，形成环环扣死的证据链，才能卡死石巧玲的全部犯罪事实，才能足以破解她的无赖狡辩。

但是，被石巧玲盗用患者姓名的人数剧多，都已经出院回到全国各地，办案人员要想逐一找到他们查证、取证，全局人手就要跑遍全国各地，即使按照最快速度估算下来也得干上大半年。专案组经过反复研究分析，找出最经济的办案捷径：将需要作证的北京患者与外地患者分别调查取证，办案人员只负责北京患者，外地患者通过寄发调查协助函，请求外地检察院帮助取证。

侦办人员每天奔跑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社区里弄，逐家逐户寻找被盗用姓名的患者，有时候在户外、在健身广场、在遛狗的路上找到他们，只好在轿车的后座上完成取证；有时候为了完善一份证言，需要往返多次才能够让自己满意。北京市取来的百余份证言，每一份都跑过很远的路，这是朝阳区反贪局办案史上从来没有过的艰难。

但是，发往全国各地的协查函，收效不好，好多协查函没有回音，一些回函的证言不可采用。专案组重新设计最简洁最明白最好回复的询问表格，再次寄发给各地没有回音的患者、证言不合格的患者。

四年时间，石巧玲为贪污所编造的假单据上千份，办案人员必须从大量原始单据里将它们筛选出来，逐一登记拍照存档，制作两千多张鉴定用的照片，这项工作数量巨大，繁杂细致，仅仅这一项工作专案组就花费掉七天时间。而后请专家逐一对假单据进行笔迹鉴定，出示鉴定书。

另外，专案组还调查证实，1999年7月至12月，石巧玲公开声称要为住院处职工谋福利，指使住院处工作人员截留患者交纳的住院预交金，擅自挪用患者住院预交金377万元，由她独自掌控和支配。截留患者预交金被发现后，医院领导从石巧玲处追回200万元，仍有177万元去向不明。

办案人员对该案大量取证，致使移送起诉时，石巧玲案案卷已经50多卷，摞起来已经高过一米。这一米多高的铁证，彻底砸死了石巧玲对贪污犯罪的百般狡辩抵赖。

四年疯狂挥霍快步黄泉路

石巧玲1966年初中毕业，而后在北京前门大街的茶叶店和天桥附近的菜市场当售货员，认识了一位骨科大夫，后来成为她的丈夫，由他介绍，石巧玲进了肿瘤医院住院处作财务工作。同事评价她喜欢耍小聪明、心眼多。1983年3月石巧玲转为干部，1994年4月被任命为住院处主任（行政正科级），开始大权在握：管理接受患者住院、收取住院患者预交金、管理出院结算（含退余款）、为出院患者结账。正是有了这些权力，她才得心应手操控陈玉梅冒领患者预交金。

石巧玲拿到大批赃款，花样百出过起富豪生活，先是每月花近万元包养一辆私家车加专职司机，车进车出。为石巧玲开车的司机说：“石巧玲平时出手特别大方，挥金如土，一掷千金，她包我的车，有时一个月给8000元，有时给9000元，最多时给一万元。她周围的人都捧着她，她高兴了就送一部帕萨特给她的一个朋友。她在五星级饭店贵宾楼长期包有一间高档套房。她经常对我说，她家是开金店的，有的是钱。”

石巧玲把儿子自费送去新西兰学习；长期租用一套高档涉外跃层公寓；送给所谓分居的丈夫一套住宅和一辆轿车。

当时办案人员告诉记者：石巧玲作案时间长达四年，每天都在预交金余款窗口处冒领余款，也不怕被查出来。石巧玲作为一个女人，由菜市场的售货员走入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当上住院处主任，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胆子比较大，贪欲的胆量也非常大。

2001年7月12日，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审理该案认定：石巧玲于1996年1月至1999年12月，利用担任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住院处主任并负责出院结账工作的职务便利，变造或伪造住院医疗预交金退款书1081张，指使陈玉梅等人，以患者或患者家属的身份持虚假退款书，骗取预交金余款，共计侵吞920.6万余元；1999年7月至12月，石巧玲采用收款不入账、截留住院处医疗预交金377.6万元，虽被单位追回200万元，其余177.6万元仍被其侵吞。案发后，陈玉梅退出赃款人民币24.17万元，追缴石巧玲所得赃款人民币15万元，其余赃款未能追回。据此，以贪污罪判处石巧玲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石巧玲不服判决，上诉到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北京高院终审维持一审法院判决：以贪污罪判处石巧玲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以贪污罪判处陈玉梅有期徒刑10年；继续追缴两人贪污赃款。

2003年1月16日，还有一个星期就是石巧玲的50岁生日，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遵照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签发的执行死刑命令，将石巧玲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栏目主持人：郑宾 393758162@qq.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