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静
夜风截取一段站台的距离,用风尘仆仆的气息给一节绿皮火车提示位置。有许多人会涌出站台,包括我,像光秃秃的山上突然就冒出来的芨芨草,朝着一个方向,摇曳奔走。我和姨夫及我沉重的行李被身后一股烘热、急切、不可逆的人流推进绿色的肚腹中。
火车的嘶鸣声鼓动起站台上几架萧索瘦长的影子,追赶咣叱咣叱的车轮,告别的音序抛掷出,没有一点水分,像满地枯叶被风卷起时的沙沙作响,吹得蓬乱的脑袋和翻飞的衣角,颓废地演绎别离,一切有着郑重告别的仪式感。这仪式的片段带有几个小时前的叠影和回声: 疾驰的汽车交出忙于评劳模的父亲和路痴的母亲,在泪涟中转身。
我捏紧两张温热而潮湿的无座票,摇晃着在那些形色光怪的注目中站立。姨夫戳着一位佯睡的男子:“师傅,哪儿下呢?”鼻息里挤出变形的腔调和嘈杂切磋:“终点!”我脊背腾起的阴凉刮干额角上的汗渍,如泥灰的蚯蚓。姨夫白净的面皮染成了酱红,映红鼻尖涔涔的汗珠,摇摇欲坠,肥胖的身躯在挤挨中适度地扭曲收缩,一种神奇的变身。终于,我们给在三门峡站下车的旅客投去感激,并扎实了守候的脚根。车窗外的漆黑沉静地掩埋了有效的参照物,偶尔跳出的魅影张牙舞爪地提醒一切不止于停留,一切都在飞速行进。父母和家愈来愈远地被抛弃在地图上那枚黑痣般的标识里,而我正从黑圆点中淡出,像那些根须正一点点拔离土壤,却从未感到疼痛,根茎上还绞缠着薄弱却依然新鲜的泥土。在1994年初秋辗转几个小时的汽车后,再踏上从郑州开往西安的绿皮火车,以求学之名开始了我与故乡的精神往返。
在昏沉中被摇醒,一夜的抵达。我冷眼看着朱红斗大的“西安”两字,竟没有到达后的轻松和新奇,仿佛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启,一种无休无止的替代,同样要经历煎熬。西安火车站是矩形对称式仿唐建筑,典型的传统建筑模式:对称和平衡。屋顶是青绿的琉璃瓦,委婉地沉寂在变幻无穷的天空下,有着不可复制的典雅,甚至高贵。檐口下饰有深米黄色斗拱和人字拱,配合大面积乳黄色釉面砖的外墙贴面。贯通一二层的高大银白色铝合金门窗,镶嵌淡蓝色的吸热玻璃,让人有些明快的暖。
与火车站相视而立的古城墙含蓄沉吟,青砖古拙,结合天空的一片瓦蓝让我很容易就联想到了故乡的太昊陵,那飞檐反宇的精巧也会邂逅同样的蓝,同样的沉吟至今。以后每年经历着春运大军长蛇般的鏖战,我用丰盛的想象以飨枯寂的等待。灰蒙而寒冷的空气长满锋利的棱角,如同幼细的兽齿啃噬我,我快要封冻的脚步在漫长的蠕动中获取生息,我异常冷静的目光便投射到身后苍峻的古城墙上,而这曲折迂回的队伍尽头是故乡,还有那碧瓦朱檐,留守在那张薄薄的车票里尘烟不改。我能轻易地临摹两地古建筑的简笔,像电脑的中央处理器精准地处理程序,神奇地找出它们的关联和差异。有风灌入人群的罅隙,带着薄雾的清爽,让我充满了异常的兴奋与热烈。
春运,是让游子血脉喷薄的时刻。检票门哗啦啦打开,人如潮水,气急败坏地涌向火车。学哥肩扛几包行李,我轻装上阵还是撵不上他流星的步子。软席硬卧车厢的乘客优雅地喝着茶水,翻着杂志,好像茶水永远是冰凉的,杂志也永远只翻到第一页,作为道具般的存在,他们用奢侈却真实的余光扫荡着车窗外仓皇奔跑的群体,乘务员的声音像撕碎的布条被喧天的嘈乱甩到脑后。每节车厢门口都聚满整片整片的人群,时间流逝让居后的人急红了眼,吼叫着打开车窗,鱼跃般翻入,竟不知是头着地还是脚先着地。我和更多的人被同行的老乡朋友架起,也翻窗而入。脚还悬在半空,灵魂尚未安置在躯体,大地之心开始震颤,火车再次驶出我心中的荒原。在大学校园里蓄养一副耽于梦想的性情,走在暴烈的阳光下,眯起跳跃恍惚的眼睛,呼吸着不安分的空气,与这城市的繁华,善变,陆离自然而然的存在。会不经意被“故乡”的温情打动,所有和故乡有关的细节如藤蔓攀延,高瘦倨傲地立在我的血脉里,离间着我和这座城市的感情,一些激情和幻想如剪断翅膀的鸟失去了飞行的能力。
座位,过道,摆满了行李和行李上龟缩的人,灰色蓝色还有红色黄色的衣,白色黑色还有金色红色的发,各种颜色不过是显示他们内在的生命手段,就像缤纷的万物彼此依偎生长在那里,才如此明艳动人。破旧的崭新的挤沓在一起,卑微的娇贵的如此接近,隔着生冷的外壳传递热能,像冬日迎接暖阳的小动物们挤簇在一起,绝望和孤独得到稀释和解救。疾风掀飞我的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归巢的鸟,倦怠。学哥护着我,挺起宽阔的胸膛,他的骨骼生出荆棘,攀成篱笆,赐予我狭小的空间自由。他不厌以讨好的方式换取别人屁股下欠出纸片大小的位置,声音洪亮地命令我:“坐下!”我放松麻木的腿脚,呆滞的目光变成扑楞楞的鸟飞向车窗外的原野,是那么无限地接近冬天接近自然,像有一场小雪飘动。心中会诵起一首小诗:如果我与你同行,就把你当作故乡。如果我有委屈,就哭成这世上的尤物。
满口乡音轻易打破火车上的局促,陌异的空气像散去的晨雾,用缓慢的律动推开白障的眼。一些敏感,警觉,偏见,傲慢和世故的字眼随即土崩瓦解般脱落,仿佛久居城市里那一张张绚丽缤纷的脸褪去油彩,露出纯朴的麦色,剔透的海蓝和自然的洁亮。离开故乡,如同斩断根系的水草,没有方向地漂泊是为了等待着新生的根系。一种形式的逃脱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奔赴,而没有故乡的人,就没有退路。
一程神侃。我惊奇地发现学哥的五官不再轻率地跑偏,收拢了过分的闲怠,仿佛有了约束,多了些凝重和安顿。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不知何时变得一丝不苟,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有节奏的起伏,长长短短地交错,像一片刚修剪过的草地,湿漉漉地划过我的皮肤。我们是发小。印象中他是腰里别着三把壶: 不甩乎,不在乎,不理乎的斜乎學生,他吸着浓痰,撅起嘴巴,嗖地发射,比看谁能吐得更远,上课时,悄悄往我头发里插上一根根枯草,为展示一个得意的笑料。习惯用邋遢、滑稽和小聪明刷着存在感,却是十足自信。儿时的伙伴是蒲公英,带着黑黑的重生的瘦果散去,不曾想,我们竟会朝着一个方向,向着同一片土地延伸纤弱的根茎。第一次在校园偶遇,他只是惊讶的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像张爱玲《爱》的男女主人公,没有再说什么。却有着意味深长的留白。我喜欢这清凉如薄荷的质感。endprint
后来,我领着陕北男朋友站在他面前炫耀。他依旧挺直宽阔的胸膛,但他的胸膛垒满巨石,仿佛钢铁的坚硬,却长不出滋养我的花红柳绿。“以后,就跟着他赶火车吧。”他的五官紧致在一起,充满压迫感,好像要舞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再后来,我们都离开了西安,只有那列开往故乡的绿皮火车在一次次的提速中呼啸过往。
洛川,偏安一隅的小城。最早只是在历史课本中初始它的温度,因应试而冰冷的记忆。却不想以后的以后会与这座城痴缠下去,直到我善睐的双眼化为枯井,直到我涌动的身体长出稠密的新绿。
我曾交恶这座城,在与故乡甚至与西安的对比中愤怨,纠缠和孤独,这一切如疮痍般唐突的肉刺,伴着疼痛。初嫁时的年轻气盛,还有虚妄的梦想装不进这狭促的城,溢出来诸多不安的情结被远方的故乡收纳,搁置,最终被岁月如椽大笔的肌理风干,蚀化。我生命的根系穿过黄土地的粗砺,呼应大塬风沙的旷达,倾享风土人情的宿暖,慢慢学着把这座城的性情摊在掌心,揣摩。我跳出暗潮般的人群,置身欲求、满足、街道、声光化电、觥筹交错、鳞次栉比的楼层之外清醒地生活,触摸身边本真的生命,细致幽微而充满灵性,可我粗卑的笔墨却写不出她的浑厚。有人说,接受一座城,就意味着对另一座城的放弃。我不信。我深刻灵魂的一角始终被质朴如一张大饼的故乡所捕获,那细碎灌鼻的葱油香是留守父母指尖上清新的缠绕,用以满足我挑剔的味蕾,用以牵引我奔赴的脚步,只是被时间搁置太久。
西安到郑州的高铁全程只有两个多小时,每隔一二十分钟就发一趟车,加上两头的高速大巴,不到一天便可站在父母跟前。2010年西郑高铁通车后,父亲电话中兴奋地说,高铁通车真带劲,俺闺女回家是越来越快。可我那时都一年多没回家了。
站台越建越大越空旷。一排几十米的铁轨纵横,交集着各自的精神地理又兀自延伸远方,像错综庞杂的世相总有被放逐的清醒。我滑着行李箱,松散地行进,没了挤绿皮火车的鸡血。乘务员挽着油亮的发髻,钉上永久的微笑,垂手立在车厢门外。车站广播传来的女中音后缀流利的英语,像盏温热的熨斗把窝在心头里皱巴巴的小情绪推平熨展。送行的人仓促离开,好像只为加码一个个可以用来咀嚼的场景,车厢里和车厢外的人们拇指飞快地刷着手机,用微信代替旧时的告别,代替言辞的生动,代替冲来荡去的情感。
我和叶儿是坐高铁认识的。她把头缩在立起的大衣领中,只留下枯黄萎顿的齐刘海,一上车就不离手机,涂着斑驳甲油的手指在清冷的屏上飞舞,一截白皙瘦弱的手腕上蜿蜒着细弱的青筋。当我和邻座说起故乡的名字时,她从蓝屏中挣扎出来,伸长高挺的脖子,一脸消薄填不满密密的细纹。“什么?淮阳的,俺也是!”她邀加我微信后,又沉入宽大的衣领中。
车厢很安静,或闭目养神或看书或玩手机者都没了应有的急切,车窗外的原野,山丘,村庄被一段一段抛负。因为便捷,人也失去了和自然和人类相感应及相知会的能力,失去了互动的滋养,同时也失去了敬畏之心。离开和抵达只是一个硬邦邦的动词,短促的发音后没了联想,单薄而绝立,和火车这个漠然的名词一样,原来隐藏着丰满的情感在一点点地流逝。
有微信发来,是对面的小女人。叫我叶儿吧,刚翻看了你的朋友圈,我喜欢文艺范,想和你聊聊。我回复微笑的表情。开始,她和我聊些无关紧要的话,像一阵风吹过来,又飘荡过去,好没由头也没方向。
故乡对你来说是什么?我郑重地回复,是家是回望。
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像一只细小的虫子,在破旧不堪的瓦砾下生存,当瓦砾被掀翻时,惊吓着又爬到更幽暗的缝隙里。故乡对我来说,就是这片粗卑,沉重的瓦砾。我回复惊讶的表情。
所以,我从故乡出逃。我码出:在苦难面前,人都是一样弱小,只有在幸福面前才一样强大。顿觉好空洞,回删!我回复了流汗的表情。
我在西安打拼十年,只回了三趟老家。城市建设越来越好,可一切与我无关,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在城市的虚华、中庸和营巧中沦陷,觉得自己好突兀,面朝家乡的方向,心也是空落落的,只有选择回避。我回复,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好瘪足,又回删!我回复了两个流汗的表情。
呵呵,真担心这次回来,找不到回家的路呢,毕竟故乡已成陌生。我回复捂嘴笑的表情,码出:生养之地,怎么可能呢?
我们若无其事地相对而坐,表象平静,陌然,毫无交集,而内心的翻越在一次次强硬地冲撞下一阵隐痛,同时也获得冷静。
我和叶儿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像两个迷路的孩子。刚下过雨,空气中蓄满了水汽,霁日光风,草木欣欣。远处有一截短短的彩虹,架在高楼之间,我刚要惊叹,就已经不见了,或许短暂的美丽,都是在一个人心头掠过的秘密。人群中没有一个人能拥有与我相重叠的记忆,新修的柏油马路尖利而硬铮,留不下我浅薄的足迹。淮阳,我满城文化半城水的故乡。古称“陈”,五度为国,六度为都,九度为郡,是“姓氏文化”的发源地,古占卜和中国传统哲学的发源地,中国农耕文化的发祥地,也是医药文化的发源地。儒文化的传真之地。这些城市名片像电脑敲出的方正黑体,利索而迅速地呈现,隔着屏幕,触及不到她的温度,我的脑子也就像被编制好的程序,变得麻木毫无感知地接收再接收有关故乡的生硬信息。踽踽在破碎而绮丽的天空下,父母百年,这里又何尝有我一角的安身立命之所?恐慌,孤助,陌異如汽车散发出潮闷的尾气让我窒息,糟糕的是连救赎的可能都没有,直到我扑入父母的温暖,遗失的灵魂才慢慢复苏。
四天后我收到了叶儿的微信信息,姐你回吧,我决定留在故乡,毕竟根在这儿。我没回复,连表情都没有。可我得返程了。我仿佛看到从远方飘来绿色、黄色、红色的名片像静美的秋叶落在我的掌心,带着余温。从血脉输入的一座城飘到血脉输出的另一座城,是火车,做了最好的向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