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新诗与校园诗歌

2018-01-15 18:59商震霍俊明阎安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军训诗人诗歌

商震+霍俊明+阎安

商 震:

非常高兴来到西北大学现代学院,我更高兴的是在大家即将展开新学期第一课之前我们来了,刚才陈长吟院长给我们介绍了,说我们学校有着优秀的文学传统,也有请作家走进校园的传统,今天我和霍俊明老师来到学校,刚才陈院长介绍过我们都是从事诗歌工作的,今天我们就讲诗歌。

我往这儿一坐,看到大家都穿着准备军训的服装,我也参加过军训,我也穿过几天军装,军队的生活和军队对人的要求是那种直线的、方块的,准时、准点、严守纪律,那么和诗歌的要求呢?不太一样,在部队里,在我们军训里,教官或者教师一定要把号令说清楚,一定让你按照号令执行,早上6点半起床,起床号一响起来,打背包,集合,列队,出发,这是力图要求每一句话准确,力图要求每一个字准确。而在诗歌的描述里,不一定。因为诗歌是具有一种很强的开放性的这样一种语言能力,说得更具体一点,当我们要求严谨到一分一秒都不差的时候,诗歌的描述是开放的,甚至是暧昧的,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写诗一定和军训反着,我们知道一个成语叫殊途同归,军训是让每一个学生,或者每一个人守纪律,懂坚强,会战斗,这是锻炼我们的身体能力和意志能力,而如果要想说诗歌对人的这种锻炼作用,那就是锻炼你的情感能力,锻炼你的表述能力。我们知道任何一场战争,都不是单打独斗的,那么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可能用纪律或某些规定能把人连接在一起,但是把人连接在一起最紧密的东西是感情。同学之间的感情、战友之间的感情、同一条战线人的感情,人和人的感情是最紧密的一种力量,而诗歌就是具有这种力量的艺术形式。

我讲一个我经历过的故事。现在同学们都没有见过摩托罗拉手机了,1999年,美国摩托罗拉是很大的,就在北京三环附近,当时很重要的商业区都在那里。他们要在中国招一个高管,招高管就请了各方面的专家和评委,我和天津的作协主席蒋子龙作为评委。当时摩托罗拉给这个中国高管的位置年薪是多少呢?30万人民币!当时是1999年,我是《人民文学》的编辑部主任,我的工资三千块钱,而这个位置30万。走到最后,个个都很优秀,当然他们后来答题我就听不懂了,因为他们开始用英语。最后我们出了关于中外文学的一些题,掺在其他的问题之中请他们回答,结果二选一。我作为一个评委在那儿坐着,我觉得这两个人都很优秀,真是优秀,难不倒。最后董事长出来了,是个美国人,会说汉语,他就跟我说,说商先生,你能够现场默写两首莎士比亚的诗吗?那个时候我年轻,这事我真能干。一是我来做评委之前我备过这方面的课,欧美诗我懂,我就默写了两首下来他看了一下说好,就拿了这两首诗上了台了。第一道题,把这两首诗翻译成英语,做完以后,两个人难分伯仲。第二道题,董事长自己说了,你们除了这两首诗之外,给我背一首莎士比亚的诗,一人胜出。

摩托罗拉公司选高管的最后一道题是一首诗,作为一个评委,我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了一种很沉重的力量,一首诗决定了一个外企公司在中国的高管,决定了一个中国大学生的事业和命运。最后董事长公布结果时,公司员工和所有考生都在,他说,我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技术性很强的岗位招聘中,我请来了一位作家和一位诗人,无论什么样的企业,如果我的员工不读文学作品,不读诗歌,不读小说,我认为这个员工仅仅就是一块机械零件,他很难和我有情感沟通。

我在现场受到了一个来自企业的诗歌教育,我们经常用诗歌去教育别人,你们应该热爱诗歌,诗歌对你们人生多么重要,我现在被一个企业家教育了。同时给了我一个启示,我今天告诉大家,那就是在中国的未来,在你们长大的时候,当你们和这个社会发生直接碰撞的时候,如果你的心里、你的情怀里,有文学精神,有诗歌精神,你一定会比别人走得快一点,走得稳一点,走得让别人喜欢一点。我刚才讲的是事实,是我经历的事件,我奉劝大家要听摩托罗拉那位老总的话。前些年我去大学讲这个话,他们是不信的,毕业我找工作,没听说哪个外企岗位工薪很高,还让我背诗歌。现在你们可以去问那些在外企工作的白领,问问他们的老板是不是喜欢读诗歌。我在北京至少问过两家外企的老板,有人在外企工作,问老板是哪儿的?是瑞典的,我说知识分子出身?他说是,我说读诗歌吗?他说读。而且会了汉语之后,当他能读中国字的时候,他先要的不是说给我拿张报纸,而是把你们的《诗刊》给我看一看。他要读中国的诗歌,为什么?诗歌是最真实的反映,当下人情感和情绪的艺术门类。也就是说我们用其他的方式都可能有虚构、有制作,诗歌不允许你制作,不允许你造假,你有什么就说什么,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怎么写。所以在一首诗里,无论是我还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外企老板和当下的人们,那些看重诗歌的人,他们对一首诗要看什么?为什么说我到了中国,我会了汉语,要看当下的汉语诗歌,他要了解中国人的情绪,因为诗歌就有这样的三个特点,我给同学们说一下。

诗歌的第一个特点是情绪真实,就是说一首诗就是这个诗人最真实的情绪,为什么呢?好的诗人写诗是在交流,他的诗歌语言方式是和母亲说话,和亲人说话,和你最爱的人说话,你和他们说话,不用撒谎,不用顾左右而言他,所以在一首诗里,是这个诗人当下真实的情绪,那么大面积的看,当下的人们的情绪在一本刊物里反映出来。那么诗歌第二个特点是什么呢?是要表现这个写诗的人,这个诗人对自然环境、生存环境、情感环境的能力判断。一个诗人的任何一首诗都是和这个世界谈谈,都是要谈谈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和我们对面的终南山,和我们渭河,和《诗经》,和周秦汉,我们和长安去谈谈,都是这种关系。你要把这种关系说清楚了就是你的判断结果,那么一个专业读者,比如我是编辑,我来判断它的艺术效果,社会学家来判断现在这些人,昨天我们的论坛是80后,今天大概有90后,你要看这些人是怎么看待社会,怎么看待生命在自然环境和情感环境里的状态,要看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友情、爱情的状态,这就是诗歌的第二个特点。诗歌的第三个特点,任何一首诗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要去哪里,霍教授告訴我是审美力量,你的一首诗里要有审美情趣,你的思想方向,再上升一点就是你要有美学价值。美学价值,思想方向,美学力量,那是理论家总结的事,写作的时候就是美学情趣,其实就是你的情绪,我们中国老百姓经常说的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在这首诗里你写出来你喜欢萝卜还是喜欢白菜,这就是你的美学情趣,这也是你的审美爱好,这不用统一,这种情趣是情怀,甚至是个人的癖好,都不怕。我刚才最初说写诗、读诗和你穿的这身迷彩服进行军训有着形式上的不同,又和内在统一,内在统一是什么?我们穿上这么统一的服装,要统一行动,要完成一项部队所下达的指令,无论是前进、后退,还是待命,都要统一。诗歌似乎没有这种力量,因为它没有指挥官,没有冲锋号,没有各种各样的号令,那么是不是一盘散沙?不是,诗歌是所有有形部队和无形部队里的先锋队。endprint

霍俊明:

感谢商主编的精彩演讲。刚才商震主编在讲的时候,我突然有很多的感慨,坐在这儿之前,我做了一些功课,关于百年的中国新诗和校园的关系。但是刚才在听商主编讲的时候我确实有很多想说的,先说一点别的。因为我坐在这儿一直在看台下的同学们,因为前半部分基本上是今年的新生,马上要参加军训了,我看了半天,在辨别性别,男生多还是女生多,看了半天眼睛也不太好,但是我看到我们会场后半部分,基本上应该算是老学生了,肯定已经是非大一学生了,也有很多文学专业的同学们。

刚才商主编谈到了当年的美国摩托罗拉公司在选地区高管的时候是以人文修养,包括诗歌作为它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但是反过来说他当时为什么会受触动,在我们中国的公司,包括社会空间,它对中国的诗歌、诗人,尤其是对一百年的现代诗是怎么看待的?我觉得这涉及到另外一个故事。可能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大公司在招新员工的时候,所倚重的可能还真不是诗歌的力量,说莎士比亚的一首诗背下来了就有竞争的机会,这个未必。但是我觉得为什么要讲诗歌,我觉得它有它的重要性。

在大学如果不接触诗歌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在座的大一新生,你们可能刚刚经历了高考,说实在的高考和现代诗的关系很远。如果离开了校园,我们再看一下中国诗人的命运。我想反过来说一个事,这件事可能有同学也知道。当年在北京大学有一个学生毕业之后,分配到了当时在北京郊区的中国政法大学工作,他先是在学校编辑部,后来到了教研室,这是一位当时的青年诗人。有一天黄昏的时候,他走进了昌平的一个小酒馆,他进去之后,他就给小酒馆的老板提了一个要求,他说老板,我能不能提一个条件,我给你们朗诵一首诗歌,完了你给我一杯啤酒喝。这个老板怎么说的呢?可以给你啤酒喝,但是不能在我这儿朗诵诗歌。

那个年代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这个时候的中国诗人迎来了在一杯啤酒和一首诗歌之间要进行抉择的这样一个节点,这个诗人在1989年3月份,去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了。这个人大家都知道,25岁,这个人就是海子。海子的诗在高中的课本上讲的,包括有一首传的非常多的,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民谣歌手给这首诗谱了很多的曲。我当时在北京的时候给他们讲课,有一个北京的教材已选上他这首诗歌,提供的这个教参完全是按照一种乐观的、理想的、明亮的语境解读海子诗歌的,认为这是一首理想主义的、浪漫的、明亮的、欢快的、带有祝福感的诗歌。后来我就在培训的时候我说这本教参完全是错的,有人把这个意见反馈给教委,北京的这个教材就不再选海子这首诗歌。这首诗歌是在他谢世之前写的,离他谢世很近。这首诗歌基本上承担了临终遗言的这样一个效果,我们可以看到海子这首诗歌里边用了大量的成语,他用的所有成语,所有明亮的词语,都是反着来用的。也就是在那些明亮的、温暖的祝福之下是他的一颗非常孤独的、黑暗的,甚至已经决绝弃世的那颗心。我觉得读诗歌,不管是中学,还是到大学,除了苟且的生活之外,还有远方、田野、诗歌、民谣,还有爱情在等待着你,我也想祝福你。但是中国的诗歌放在一个一百年这样的语境来谈的时候,它并不是一个非常轻松的话题。海子自杀之后,包括他最好的朋友骆一禾,在他去世之后不久,在北京的王府井出来的时候一头栽倒在大街上,后来脑溢血昏迷了一个多月,去世了,他也是北大非常重要的人。北大还有另外一个诗人,叫戈麦,戈麦在上个世纪在北京的万泉河投河自杀。当然这是一个悲剧性的故事,但是在上个世纪末中国的诗人给中国的文学染上一层阴影。

这时候我们同学可能会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诗人往往会有这样的一个非正常的命运?这个命运实际上不止是在上世纪末发生,在一百年的汉语史上,如果我们从传记学的角度,我们谈论一个诗人,谈论他的生活、遭际的时候,我们会看到很多的被我们高校的体制忽略的东西。我觉得我们在座的同学,还是要多读一点中国诗歌的历史。刚才商主编在讲的时候,他讲到诗歌知识的时候,比如诗歌有几个重要方面,包括诗歌的重要性,这时候我想到另外一个事。在座的我看基本上都是90后末期的,甚至马上到00后,甚至里边可能有00后。作为你们同时代的人,你们的命运并不是相同的。

今天你们坐在西北大学现代学院的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课堂、殿堂,但是和你们同时代的人可能没有你们这么幸运。所以我觉得在座的不管是新生,还是大二、大三、大四的,我觉得你们应该珍惜这个校园。有人说霍老师,你又在给我们讲人生观,我觉得这不是人生观。现在给你们讲另外一个诗人,跟你们同时代的,这个人出生于1990年,他去世于2014年9月的最后一天,在深圳的富士康公司跳楼自杀,逝年24岁。这个人叫许立志,从湖南来广东打工的一个青年诗人,和你们同时代的他没有这个机会走进校园,他提前进入到了中国的一个大工厂时代,承担了大机器时代的一个零件。许立志的诗歌,我觉得如果跟打工诗歌沾点关系的话,我觉得他是里边写的最好的,没有之一。他的诗歌有很多发现性,跟商主编刚才讲的诗歌的那几个标准有很多契合。

我不知道同学们有没有兼职打工的经历,我曾经去过深圳的富士康公司,我去富士康公司的时候,安检比机场安检要严格得多,任何的通讯设备都不能带入这个厂区。我们后来进入到一个几百人的车间的时候,看到一个场景,每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重复着一个工作,很简单,他手里拿着一个类似于焊机的东西,当流水线的那个手机过来的时候,他就负责点一下,焊接一下,利用0.5秒的时间点一个手机。他一天做下来是机械的,并且你不能有多少出错率。就是说每天做这个工作,就是这样点,来一个点一下,来一个点一下,一天做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我不知道在座的会怎么想。18岁、19岁,让你坐到一个大工厂里每天重复这样的工作,就是点,点下去,我不知道能点到几岁,点到30岁、50岁,这个答案我覺得在座的任何人都不能给出,诗人可以给出这个答案。

当这些来自中国各个地方的年轻工人坐在这个工厂的时候,我不合时宜的想到了我的老家。我是河北人,我们那个城市也很著名,这个著名是用生命换来的。我的老家建了很多大的养殖场,包括养鸡场。我看到一个文学里边讲到一个细节,就是在一个庞大的养鸡场,因为这些鸡从生下来到最终被送到餐桌上时间非常短,因为饲料有各种添加剂。就是这个鸡,比如每一只鸡都有一个小笼子,这个笼子非常窄的,当它长得非常大的时候,这只鸡基本上不能动了,因为要节约成本,笼子很窄,这只鸡既不能向左也不能向右,它只能每天重复一个动作。比如说水来了有饲料,它就低头去啄米。我觉得这个和那些工人,当然也不大对,和那些工人在点那些手机,我觉得很像,你没有任何的其他生活,你只有这样的生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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