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华
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她虽一字不识,却是我整个童年时代最好的老师。
对外婆来说,食物是不能怠慢的。她用它们来表达情感,表明态度,对抗艰苦的生活。她在一蔬一饭之间,教会了我太多太多。
我小时候,家里能吃到肉的机会不多,外婆平日也是能省则省。但是,当家里来了客人时,她不会因为没有大鱼大肉去招待他们感到羞愧,而是尽力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可口的菜肴,不少油盐、不缺火候,令宾主尽欢。去别人家做客,每到吃饭前,外婆都会叮嘱我,不要只吃好菜,也不要吃得太快、太多。她没说出来的,或者说她那时没想到的,我已隐约能够明白:她要我同她一样,在食物面前不卑不亢,如同在人前。
鄉里人家,需要讲究的礼仪很少,规矩也不多。然而,逢年过节时,饭桌上的第一碗饭和第一口莱,必须先敬祖先。我时常不以为然,趁外婆不注意,偷偷地捏起一片肉丢进嘴里。
一次,我偷吃被外婆看到了,她立马拿走了原本放在我面前的碗筷,并罚我不准吃饭。“没有祖先,哪来的你?一口饭的光景都挨不了的人,怎么能有出息?还有,你一个女孩子,有筷子不用,用手抓,像什么样子?”外婆严厉地批评我道。
我又委屈又惭愧,硬着头皮挨了一顿饿,从此再也不敢用手抓饭菜,也再也没有趁外婆敬祖先时偷吃过了。
在我的童年时代,村落间总有流浪的乞丐在徘徊。他们多数无家可归,或者有家难回。
有一回,一位60岁左右的老爷爷晃到我家大门外。他用一根木棍挑着两个小包裹,衣服穿得层层叠叠,毫无章法,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碗。他口齿不清,只是不停地向我展示他空空的碗底。我跑回家将正在做饭的外婆喊出来。她问了老人几句,回家搬了把凳子出来。那老人十分惶恐,连连摇头,不敢坐。外婆吩咐我陪老人坐坐,自己依旧进厨房忙活起来。
大概因为被我家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馋住了,那老人倚着我家大门,讨好地看着我,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外婆走到老人身边,将满满一碗饭菜递给老人。老人惶恐地指指我家小鸡崽们正在啄食的剩饭,再指指自己的搪瓷碗,表示吃剩饭就好。外婆说:“老人家,热乎的饭菜,吃起来更香!',老人愣住了,缓过神来,感激地将碗接过去,边吃边掉眼泪。
老人离去之后,我疑惑地问外婆:“我们还有一些剩饭,可以给那个讨饭的老人家吃,为什么不给他呢?别人都说,乞丐应该吃剩饭。”外婆回答:“乞丐也是人。粮食是人种出来的,没有谁应该吃新鲜的饭菜,谁应该吃剩饭、剩菜的道理。”
我听了,惭愧不已。
外婆做菜时喜欢让我在旁边看着。她让我跟她学做菜,我总是撒娇不学,说自己如果学会了,就不能天天吃她做的了。
去外地工作之后,我极少有机会回家吃外婆做的饭菜。一个冬夜里,我十分想吃一碗酸辣粉,却无处可买,纠结许久,只好打电话问外婆怎么做。她在电话那头指导我将红薯粉煮软,热油分三次倒进辣椒粉里制成辣椒油,花生去皮、炸香、碾碎,香菜与葱切成段……半个多小时之后,一碗看起来十分不错的酸辣粉做好了。“你要好好吃饭,零食是算不得数的。”外婆叮嘱我道。我一边吃着粉条,一边含混地答应着。
当感到孤独、冷清时,我总是分外想念外婆,也是在想念与食物有关的外婆的时候,我才明白,她的那句“你要好好吃饭”蕴含着对我的心疼和盼望。
在人生最初的阶段,我模糊地从外婆所做的一蔬一饭中品到了关于规矩、尊严、善良、公平、怜悯、珍惜等的味道。这么多年来,在饭菜喂养我身体的同时,那些模糊的理解喂养了我的灵魂,使我稳妥地成长为如今的模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