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 李 想
71年前为躲避战火,浙江大学入迁贵州湄潭,它的到来为大山深处的小城,激起文明进步的浪花;而质朴的山区,在烽火连天灾难深重的历史关头,也丰满了一所名校的精神,为其带来金子般的7年珍贵时光。
1936年的4月7日,竺可桢被任命为浙江大学校长。他这一天的日记写着:晨雷雨。上午有雾。午有雷。下午四点见阳光。晚又雨。玉兰盛开,杏花落,寓中白樱花开。
浙大有幸,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拥有了这么一位领路人。一所只有3个学院16个学系的大学,在颠沛流离中,发展壮大成7个学院27个学系的当时全国最完整的两所综合性大学之一,被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称誉为“东方剑桥”。
而遵义湄潭,何其幸运,71年前为躲避战火,浙江大学入迁贵州湄潭,它的到来为大山深处的小城,激起文明进步的浪花;而质朴的山区,在烽火连天灾难深重的历史关头,也丰满了一所名校的精神,为其带来金子般的7年珍贵时光。
1937年11月5日,日军在全公亭登陆,距杭城仅百公里。为了保全浙江大学,1938年1月11日至13日,竺可桢率全校师生分三批离开杭州,一迁浙西建德,二迁江西泰和,三迁广西宜山,历时两年半,横穿浙江、江西、广东、湖南、广西、贵州6省,行程2600余公里。最终将校址迁到贵州省湄潭县,并在当地办学7年。这一壮举,被彭真称赞为“一支文军”的长征。
随后的7年是一段金子般的珍贵时光,在烽火连天灾难深重的历史关头,湄潭成为避风港,浙江大学再次得以喘息、停留、发展,免于战争的纷扰。
浙江大学教师、学生及家属一千多人、几千箱图书仪器,在辗转赣、湘、粤、桂4个省份,跋涉2600余公里后,终于在1940年初先后迁抵贵阳花溪青岩、湄潭永兴。
贵州向来给人的印象都是“蛮荒之地”,“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评价也由来已久。因此,随着浙大第五次无奈搬迁,陆续到达遵义的浙大师生,一开始对遵义这个地方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很好。再加之当时,随着日军不断入侵,北方和东南沿海的大批高校纷纷内迁、难民一并涌入,遵义人口由原来的7万多,激增到10万人,上涨的房价令浙大师生难以负荷。
这个时候,距离遵义75公里的湄潭县向浙大师生张开了双臂。湄潭县位于遵义东面的一个小盆地中,四周峰峦迭起,碧波清澈的湄江从城西蜿蜒而过,城内随处可见堰坝、水车和依山而筑的吊脚木楼。这里环境优美,物产丰饶,素有“小江南”之称。虽是偏远的小山城,但在抗战时期,却是一处难得的清幽之所。
贵州湄潭浙江大学西迁历史文化研究会会长黄正义介绍,时任湄潭县长的严溥泉,曾经在国外留过学,是一个很开明的县长。在得知浙江大学的竺可桢校长从宜山来到贵州选址以后,他就主动写信邀请竺校长来到湄潭考察。
时年4月5日,湄遵公路通车,国立浙江大学理学院、农学院以及师范学院理科系的近千名师生,乘校车搬迁到湄潭。湄潭县长严溥泉成立了浙大迁移协助会,提供房舍250多间,让出文庙、民教馆、救济院等办公房屋,不仅如此,湄潭当地的部分居民还让出自己的房子,给师生们居住。当时的湄潭县,人口只有1000多人,国立浙江大学迁入后,让这座封闭的小县城一下子热闹起来。
浙大在湄潭期间,国民政府派农学院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刘淦芝出任当时中央农林部湄潭茶叶试验场场长。在浙大农学院专家的指导下,刘淦芝博士借湄潭山水之灵气,把湄潭的茶文化与现代科学技术结合起来,改进了湄潭茶固有的品质,引进了异地的优质茶种和杭州“龙井茶”的生产技术,培育出龙井茶、绿茶和红茶,使湄潭茶叶顿时名扬四方,受到浙大教授、专家的好评。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国立浙江大学终于在贵州安顿下来。学校本部办公机构、文学院、工学院和师范学院文科系留在遵义;理学院、农学院和师范学院理科系,落户湄潭;一年级新生从青岩搬到了湄潭县城外15公里的永兴镇。
其实,到浙大当校长,竺可桢一开始并未接受。
当时,浙大学生因反对校长郭任远,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学潮。蒋介石急着物色一位有声望、有学术成就的人去接任,以平息家乡的学潮。
竺可桢希望这不是真的。一则他放不下气象研究所的工作;二则大学校长事务繁杂,又要同官场打交道,他自知不善亦不屑于官场应酬。
竺可桢当时是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所长,这是他1928年创办的,也是我国第一个气象研究所。此前,1918年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他在东南大学创建了中国大学中的第一个地学系。
但此后的13年间,他最主要的工作,不再是气象研究。竺可桢从一个科学家,成为了一个教育家。
虽烽火连天,颠沛流离,却弦歌不辍。每到一处,稍作安顿,师生们就打开教案,拿出课本复课,科学研究也没有停顿过。
战时,科研仪器缺乏,实验条件简陋,师生们自己动手造。遵义没有电,改造的设备用桐油代替柴油发电为工学院的学生开出了实验课。王淦昌教授在指导研究生叶笃正做“湄潭近地层大气电位的观测研究”课题时,没有观测仪器,找了个损坏的电位计修复后进行观测。订阅外文期刊和专业刊物很难,竺可桢拨了近万元费用专门托在上海的教授选购外文书刊。
“大学无疑的应具有学术自由的精神”,因为“大学的最大目标是在蕲求真理”,没有独立研究的氛围,自由讨论的刺激,真理何由得明?在竺可桢的倡导下,浙大的学术讨论之风盛行,教授与教授之间常常为学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据不完全统计,在湄潭的7年中,浙大在国内外发表的论文超过当时所有的中国大学。英国《自然》周刊、美国《物理评论》经常收到来自“中国湄潭”的论文。
在当年浙大任教和求学的师生中,后来有50人当选两院院士,走出了不少如李政道、程开甲、谷超豪、施雅风、叶笃正等科学界的精英。
当原本布局于东海之滨的浙江大学,化整为零地藏身于西部群山中的遵义、湄潭和永兴三地时,曾到湄潭参加1944年中国科学社30周年年会的李约瑟,在英国《自然》周刊上这样写道:“遵义之东75公里的湄潭,是浙江大学科学活动的中心。在湄潭,可以看到科研活动的一片繁忙紧张的情景。”
后来,他充满敬意地写道:在那里,不仅有世界第一流的气象学家和地理学家竺可桢教授,世界第一流的数学家陈建功、苏步青教授,还有世界第一流的原子能物理学家卢鹤绂、王淦昌教授,他们是中国科学事业的希望。
李约瑟甚至断言:这就是东方的剑桥。
竺可桢之子竺安回忆起当年浙大的湄潭时期,物质条件极差,但学术民主气氛很好,教授们心情舒畅,专心教学与研究,不论是谁,只要有了好的成果,竺可桢都极力鼓励,即使教授间有了矛盾,他也是尽力调解,从不打一派拉一派。
他的爱心和提倡的求是精神,融化到教师和每一个人身上,形成了优良的学风,并影响到后来的学生,他们没有见过竺校长,但他们对于竺校长十分崇敬,对母校十分热爱。
1945年,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遵义和湄潭,浙大师生欣喜若狂。他们明白,流亡的日子即将结束,他们很快就会回到久违的西湖之滨。
从1937年跨出西迁第一步,到1946年返回杭州,浙大的流亡办学几近十年。这是山河破碎的十年,物力维艰的十年,也是向死而生的十年,凤凰涅槃的十年。在时局动荡、校址偏僻、经费拮据、疾病侵袭的条件下,浙大出人意料地从一所地方大学,成长为与中央大学、西南联大和武汉大学齐名的民国四大名校之一。
而被竺可桢选择这座小小的湄潭城,打下了隆重的浙大烙印,诸如街巷和学校的命名:可桢路,浙大北路,浙大南路,求是路,浙大小学,求是中学。这座深藏于千山万壑中的小城,浙大在此的6年,是它最值得骄傲的往事。对浙大来说,湄潭的接纳,使它在艰难岁月里逆风飞扬,终成名校;对湄潭来说,浙大的到来,为这座闭塞落后的小城吹来了现代文明的新风,这座小城容纳的,不仅是一座大学,更是一代人抗战的回忆,一所大学、一个国家、一种“求是”精神的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