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庆邦
我妹妹不识字,她一天学都没上过。我的大姐、二姐各上过三年学,我上过九年学,弟弟上了大学。只有我妹妹从未踩进学校的门口。
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们姐弟都很喜欢读书。比如我二姐,她比我大两岁,因村里办学晚了,二姐与我在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二姐学习成绩很好,在班里数一数二。1960年夏天,我父亲病逝后,母亲就不再让二姐上学了。那天正吃午饭,二姐一听说不让她上学,连饭也不吃了,放下饭碗就要到学校里去。母亲抓住她,不让她去,她使劲往外挣,母亲就打她。二姐不服,哭得声音很大,还躺在地上打滚儿。母亲的火气上来了,抓过一只笤帚疙瘩,打二姐打得更厉害。与我家同住在一个院的堂婶儿看不过去,说哪有这样打孩子的,要母亲别打了。母亲这才说了她的难处,母亲说几个孩子嘴都顾不住,能挣个活命就不错了,哪能都上学呢!母亲也哭了。见母亲一哭,二姐没有再坚持去上学,哭了一会儿爬起来到地里去薅草。从那天起,二姐就失学了。
我很庆幸,母亲没有说不让我继续上学。
妹妹比我小三岁。在二姐失学的时候,妹妹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没有让妹妹去上学,妹妹好像也没提出过上学的要求。我们全家似乎都把妹妹该上学的事忘记了。妹妹当时的任务是看管我们的小弟弟。
小弟弟有残疾,是个罗锅腰,我嫌他难看,放学后或是星期天,我从不愿意带他玩。他特别希望跟我这个当哥哥的出去玩,我不带他他就大哭。他哭我也不管,只管甩下他跑走了。他只会在地上爬,不会站起来走,反正他追不上我。一跑到院子门口,我就躲到墙角后面观察他,等他觉得没希望了,哭得不那么厉害了,我才悄悄溜走。
平日里,都是我妹妹带他玩。妹妹让小弟弟搂紧她的脖子,她双手托着小弟弟的两条腿,把小弟弟背到这家,背到那家。她用泥巴给小弟弟捏小黄狗,用高粱篾子给小弟弟编花喜鹊,还把小弟弟的头发朝上扎起来,再绑上一朵石榴花。有时她还背着小弟弟到田野里去,走得很远,带小弟弟去看满坡地的麦子。妹妹从来不嫌弃小弟弟长得难看,谁要是说小弟弟是个罗锅腰,妹妹就跟人家生气。
妹妹还会捉鱼。她用竹篮子在水塘里捉些小鱼儿,炒熟了给小弟弟吃。那时我们家吃不起油,妹妹炒鱼时只能放一点盐。我闻到炒熟的小鱼儿很香,也想吃。我骗小弟弟,说替他拿着小鱼儿,他吃一个,我就给他发一个。结果有一半小鱼儿跑到我肚子里去了,小弟弟再伸手跟我要,就没有了。
小弟弟突然病死后,我想起了这件事,觉得非常痛心,非常对不起小弟弟。于是我狠狠哭,哭得浑身抽搐、四肢麻木,几乎昏死过去。母亲赶紧找来一个老先生,让人家给我扎了几针,放出几滴血,我才缓过来。
我妹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是我们的二弟弟。二弟弟到了上学年龄,母亲按时让他上学去了。这时候,母亲仍没有让妹妹去上学。妹妹没有跟二弟弟攀比,似乎也没有什么怨言,每天照样下地薅草、拾柴、放羊。大姐二姐都在生产队里干活儿,挣工分,妹妹还小,队里不让她挣工分,她只能给家里干这些小活儿。我们家做饭烧的柴草多半是妹妹拾来的。妹妹一天接一天地把小羊放大了,母亲把羊牵到集上卖掉,换来的钱一半给我和二弟弟交学费,另一半买了一只小猪崽。
中午我回家吃饭,常常看见妹妹背着一大筐青草从地里回来。我们家养猪很少喂粮食,都是给猪喂青草,妹妹每天至少要给猪薅两大筐青草才能把猪喂饱。妹妹的脸晒得通红,头发辫子毛茸茸的,汗水浸湿了打着补丁的衣衫。我那时对妹妹不是很关心,很少跟她说话,妹妹每天薅草、喂猪,我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至于家里让谁上学,不让谁上学,那是母亲的事,不是我的事。
妹妹是很聪明的,学东西很快,记性也好。我们村有一个老奶奶,会唱不少小曲儿。下雨天或下雪天,妹妹到老奶奶家去听小曲儿,听几遍就把小曲儿学会了。妹妹唱得声音颤颤的,虽说有点胆怯,但比老奶奶唱得还要好听许多。我们在学校里唱的歌,妹妹也会唱,我想定是我们在教室里学唱歌时被妹妹听到了。
我们的教室是土坯房,房四周裂着不少缝子,一唱歌传出很远。妹妹也许正在教室后面的坑边薅草,她一听唱歌就被吸引住了。妹妹不是学生,没有资格进教室,只能跟着墙缝子里冒出来的歌声学。我敢说,妹妹要是上学的话,肯定是一个好学生,学习成绩一定很好,在班里不能拿第一名,也能拿第二名。可惜得很,妹妹一直没得到上学的机会。
我考上镇里的中学后就开始住校,每星期只回家一次。我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按时返校。我回家主要目的是拿吃的,母亲为我准备好够一星期吃的红薯和红薯片子磨成的面,我带上就走了。
秋季的一个星期天,我又该往学校背面了,可家里一点面也没有了。夏季分的粮食吃完了,秋季的庄稼还没完全成熟,怎么办呢?我还要到学校上晚自习,就闷闷不乐地走了。我头天晚上没吃饭,第二天早上也没吃东西,饿着肚子坚持上课。那天下着小雨,秋风吹得窗外的杨树叶子哗哗响,我身上一阵阵发冷。上完第二节课,课间休息时同学们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在教室里待着。有个同学在外面告诉我,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是妹妹来了。她靠在一棵树后,很胆怯的样子。妹妹的衣服被雨淋湿了,打缕的头发沾在她的额头上。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黑毛巾包递给我。我认出这是母亲天天戴的头巾。里面包的是几块红薯,红薯还热乎着,冒着微微的白气。妹妹说,这是母亲从自留地里扒的,红薯还没长开个儿,扒了好几棵才这么多。我饿急了,拿过红薯就吃,噎得我胸口直疼。事后才知道,妹妹冒着雨在外面整整等了我一个课时。她以前从未来过我们学校,见很大的校园里绿树成荫,鸦雀无声,一排排教室里正在上课,就躲在一棵树后,不敢问,也不敢走动。她又怕我饿得受不住,急得都快哭了。直到下课,有同学问她,她才说是找我。
后来我到外地参加工作后,给大姐、二姐都写过信,就是没给妹妹写过信。妹妹不识字,给她写信她也不会看。这时我才想到,妹妹也该上学的,哪怕像两个姐姐那样,只上几年学也好。
妹妹出嫁后,有一次回家问我母亲,她小时候为什么不让她上学。妹妹一定是遇到了不识字的难处,才向母亲问这个话。母亲把这话告诉了我,意思是埋怨妹妹不该翻旧账。我听后觉得十分伤感。我觉得这不是母亲的责任,是我这个长子长兄的责任。母亲一心供我上学,就没能力供妹妹上学了。实际上是我剥夺了妹妹上学的权利,或者说是妹妹为我做出了牺牲。牺牲的结果就是,我妹妹一辈子都是一个睁眼瞎!
在单位,一听说为“希望工程”捐款,我就争取多捐,因为我想起了我妹妹。有一年春天,我到陕西一家贫困矿工家里采访。这家有一个正上小学六年级的女孩子,还是班长和少先队的大队长。我刚跟女孩子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女孩子就扭过脸去哭起来。因为女孩子的父亲因意外事故死去了,家里交不起学费,女孩子正面临失学的危险。这种情况让我马上想到了我二姐,还有我妹妹。我的眼泪哗啦啦地流,哽咽得说不成话,采访也进行不下去。我掏出一点钱,给女孩子的母亲,让她给女孩子交学费,千万别让女孩子失学。
我想过,给“希望工程”捐款也好,替别的女孩子交学费也好,都不能给我妹妹弥补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