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凡三变:董澐自我救赎的心路历程

2018-01-14 06:45:49周义难武道房
关键词:阳明王阳明良知

周义难 武道房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董澐(1457—1533),字复宗,号萝石,浙江海宁人。其生于明代宗景泰八年,卒于明世宗嘉靖十二年,年77岁。他早年以诗闻名于当时,常“与其乡之业诗者十数辈诗社,旦夕吟咏,至废寝食,遗生业”。[1]468董澐平生乐善好义,从不计较自己的有无。兄长贫困,则倾自己家产救助;同县某人因家贫不能赴京袭职,他听闻后竭尽自己所有帮助他。嘉靖甲申年,董澐时年68岁,游会稽,听闻王阳明在山中讲学,便“杖肩其瓢、笠、诗卷访之”。董澐初入门,“长揖踞上坐”,与阳明连日语,为其良知之说所折服,遂以68岁之龄北面师事阳明。其后与阳明探禹穴,登炉峰,陟秦望,寻兰亭之遗迹,徜徉于云门、若耶、鉴湖、剡曲,日有所闻,充然有得,欣然乐而忘归。往日旧友,听到此事,皆笑而劝之,董澐不为劝,但曰:“吾从吾所好而已。”遂更号“从吾道人”。然自阳明先生逝世后,却与僧道来往密切,晚年渐渐流于释老之学,故而董澐去世后其子董榖请同为王门弟子的黄绾为父作传,黄绾以“人各有志,品各不同,其事每不相为,然论世而考德者,必归一之其志、其为、其品始定”[1]471为由不对董澐作定论。黄绾的为难是能够被理解的,然而结合董澐当时的生平经历,我们又不难理解董澐一生志趣的三次转变,并且通过对董澐学术三变的心路历程把握,得以认识其最终的思想倾向。

一、始嗜吟诗

关于董澐68岁之前的文献记载较少,仅存其生平和人际往来等寥寥几句,但通过这些简短评价,却为我们刻画了一位痴迷于诗歌的士人形象。董澐一生寿77年,在他68岁之前,诗歌一直是其人生的至乐和追求。他常常与诗友结社创作,共同游历山水,往来赓唱。在他看来,世间万事万物皆可吟咏,凡“时序之更、风物之变、古迹奇踪、幽岑远壑及夫人情世态之可欢、可哀、可骇、可愕、可慨、可庆,一于诗以寓之”。[1]470董澐对诗歌十分痴迷执着,常常“旦夕吟咏,至废寝食,遗生业”,以至于“时俗共非笑之”,但是他的这种痴迷最初却是“时势所迫”的无奈选择。

董澐先祖为宋武功大夫,其父乐静翁董鉴,娶虞氏之女。父族母族皆是当地望门,董澐生活在这样的家族环境下,也曾渴望恢复先祖荣光。在其《上祖垄有感》一诗中有云:“春朝拜归先茔侧,罗汉湾头睹遗迹。空怀隐显有前人,自愧衣冠非夙昔。翠林先生不复作,文没巷苔土三尺。临安司法今何在,石马断兮春寐寐。孙枝本此一气来,贤与不肖何太隔。叹息之余泪两行,并逐松揪露殊滴。”诗中可以看出董澐对于没能恢复先祖荣光的愧疚,然而这种愧疚很快就被庆幸所取代,这是他在所处的时代环境获得的人生体验。

董澐一生主要生活在弘治、正德年间。弘治虽然被称为明朝中兴,但是弘治一朝绝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明孝宗的过高称誉是相对于之前的几位皇帝来说,而孝宗皇帝本人对于吏治十分宽容,他的这种态度滋生了腐败享乐。随后武宗继位,这种现象愈来愈重。武宗作为明代少有的中宫嫡子继位,“其生辰是连如贯珠的申酉戌亥,且与高祖朱元璋相类似,可谓是出身高贵。”[2]106然而武宗却并没有像朝臣期望那样成为一位明君贤主,而是沉溺于骑射与逸乐中,“但正是这两项使之不能忍受朝廷礼法的限制,从而将自己摆在与文官集团相对立的地位”。[2]107为了在文官之外寻找支持,武宗大肆提拔身边宦官刘瑾、谷大用等,即后世所称的“八虎”。宦官专权、吏治腐败、起义造反等,对当时的士人理想带来巨大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传统的儒家辅政理想转变为官僚之间的勾心斗角、智谋抉择。刑部主事李中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纪纲日弛,风俗日坏,小人日进,君子日退,士气日靡,言路日闭,名器日轻,贿赂日行,礼乐日废,刑法日滥,民财日殚,军政日弊”[2]107等现象。董澐虽然没有做官经历,但是早年有过至少三年的军役经历,这在黄绾的《萝石翁传》中就有确切记载:“澉浦世肆戎籍,其兄源长,当往戍,萝石请代之。”军政向来是权利争夺的中心,也是腐败最为严重之处,董澐身处其中,很早就意识到官僚的腐败。他一生罕少关心时政,却对军储反复提及,曾不止一次强调军储的重要性,如《舟夜》中“军食筹宜预,行行敢息肩”、《秋江》中“军储自昔关民卫,愿矢辛勤答帝恩”、《淮河十二韵》“军食思储裕,天厨供敢迟”等。这种认识并不是来自官府的重视,而是作为一个无名兵吏的卑微祈愿,“久病贤山术,无心羡海鸥。军民期饱腹,俯槛一搔头”(董澐《漫成四首》)。此外,江浙地区作为明朝的赋税重地,董澐却说它是“从来土沃俗多嚣”,可见董澐对当时的腐败风气有一定认识。他不愿在这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官场浪费自己精力,所以对自己偏居一隅感到十分庆幸,这种庆幸心态在董澐《蜗居》一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泽国晨多雾,蜗居苇作垣。岸回门失响,沙拥水尤喧。短景眠餐迫,官场起拜繁。头颅欣半黑,免兴寄江村。”

政治腐败促使董澐远离官场,而思想专制统治则让他厌恶程朱理学之道。明代士人做官,科举考试是唯一途径,但是明朝统治者为了加强自己的皇权,将科举内容限定为程朱理学,到了后期甚至是朱子一家独大的局面,这样一来必然会引起一种恶劣现象:理学工具化。“天下之士,见在上者之崇重乎此也,遂借之以为利禄之梯,讲之愈明,而失之愈远”。[1]271儒者研读经典不再是为了再造圣学,而是为了当官发财、改换门庭,因此他们的重点也不再是经典本身,而是从各个方面探索科举成功的方式。对此董澐是不屑和厌恶的,故道:“吾见世之儒者,支离琑屑,修饰边幅,为偶人之状;其下者贪饕争夺于富贵利欲之场;而尝不屑其所为,以为世岂真有所谓圣贤之学乎,直假道于是,以求济其私耳!”[1]468官僚腐败、儒学僵化,在这样的情况下董澐只好“无奈”选择“笃志于诗而放浪于山水”,却没有想到在笃志于诗、放浪山水之中追求到了自我的人生志趣。

董澐曾自我评价说:“盖余素性乐交平直守分之人,但遇盛气者,不觉委靡退让,不能自壮;又遇多能巧言者,自觉迟钝,虽明知彼之非仁,而不能无自惭之意。”[1]248“乐交平直守分之人”盖本性如此,“遇盛气者,不觉委靡退让,不能自壮”则见其不喜与人争。而同时董澐也是个任情纵情之人,情感极易触发,王阳明为其所作的《湖海集》序中就曾评价说:“今观萝石诗,其于山川鸟兽则多矣,言情之任则亦众矣。”这样一种多情而又内敛的性格,注定他的志趣无法在繁杂琐碎的人事上寻找。事实上董澐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在他的《湖海集》中,关于寄怀酬赠诗仅九首,余下的诗歌则更多的是关注四时昼夜、山川鸟兽、草木虫鱼等。而从这些诗歌中,我们可以领会到董澐所追求的是一种任情达意、悠然自适的生活,他有心学习陶渊明,因而他笔下景物更多的是一些辽远开阔、清亮舒适的画面,带有陶渊明式的悠然自适,如《怀方叔贤》中“林暖莺声早,天空雁影悬”、《清溪晓行》中“鸠唤严坳竹看,鱼游荇底天。此时清欲绝,人境共悠然”等,这与他的志趣密切相关。是他的这种志趣促使他常常与志同道合的诗友游历山水,而在山水之中,他的志趣又得到完美的实现和触发,他急于表达出来,学着古人“寻题石壁苍”,而此时诗歌是其最好的抒情方式。虽然董澐不止一次指出自我苦吟的无奈,却也肯定诗歌在自己情感表达方面所具有的优势,如《立夏》中“兴每随时改,诗多逐日成”、《夜》中“旅况频挑烛,吟怀不问年”。诗歌的情感诉求优势和其精神诉求完美契合,故而董澐愈加笃志于诗。

二、欲为儒学

“从诗而儒”是董澐思想的一大转变,这标志董澐从文学领域进入了哲学领域,而这一切的转变缘于董澐师事阳明。嘉靖三年,董澐来游会稽,遇王阳明于山中讲学,以杖肩其瓢、笠、诗卷来访,闻阳明良知之说,大为叹服,感慨道:“今吾闻夫子良知之说,而忽若大寐之得醒,然后知吾向之所为,日夜弊精劳力者,其与世之营营利禄之徒,特清浊之分而其间不能以寸也。幸哉!吾非至于夫子之门,则几于虚此生矣,吾将北面夫子而将终身焉得。得无以既老而有所不可乎?”[1]468得拜阳明为师后,董澐与阳明四处游历,日有所闻。“其乡党之子弟亲友与平日之为社者,或非而笑之,或为诗而招之返,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耶?’萝石笑曰:‘吾方幸逃于苦海,方知悯若之苦也,而顾以吾为苦耶?吾方扬鬐于渤海,而振羽于云霄之上,安能复投网罟而入樊笼乎?去矣,吾将从吾之所好!’遂自号曰‘从吾道人’。”[1]277董澐之苦海即“吾向之所为,日夜弊精劳力者,其与世之营营利禄之徒,特清浊之分而其间不能以寸也。”这种“苦”在他前期诗文中早有体现,如《简禹山》中言:“终年泛宅生如寄,白首拈毫习未消。为语愁吟程甓社,江光秋色待君描。”诗歌确是董澐志趣所在,白首亦不曾弃,但是多年作诗,董澐的诗歌也不免进入词乏的困境,“吟情惭句拙”。为了诗歌语言出新,董澐不得不日夜弊精劳力、沉思苦吟,这种情况在他晚年更甚。此时诗歌所能带给他的体验不过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恰逢此时他遇见了王阳明。

王阳明是明代心学的开创者,董澐与其是在嘉靖三年相遇,此时距阳明龙场悟道过去了16年。在这十六年里,王阳明不断增加心学内容,他的学生钱德洪对此作了一个总结:“居贵阳时,首与学者为‘知行合一’之说;自滁阳后,多教学者静坐;江右以来,始单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学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变也。”[2]140由此可知,董澐从王阳明处学习最多的便是良知学说。何谓良知?日本学者冈田武彦指出:“他(王阳明)用良知之学教导门人,但并不固执一种教法,而是根据门人的机根和习气等情况,扬长补短,不拘一格。所以在讲良知时,他时而强调良知之体,时而强调良知之用;或者有时强调无,有时强调有;有时强调本体,有时强调功夫。”[3]可见良知的内容是丰富的,而王阳明的良知之说会针对不同的对象而采取不同的态度和内容。董澐是王阳明学生中最为特殊的一个,他在拜阳明为师时已近古稀之年,年长王阳明15岁。王阳明固然对其“年逾耳顺而始知从吾之学”的勇气认可,但是也不期望董澐在余下的时间里做出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壮举,而是有针对性的要求他去掉苦吟的旧习,更加关注自我生命的意义,以达到精神自适的状态。[2]202所以,王阳明传教给他的多是关于社会伦理道德的良知之说。董澐素性平直守分,但“遇盛气者,不觉委靡退让,不能自壮;又遇多能巧言者,自觉迟钝,虽明知彼之非仁,而不能无自惭之意”,王阳明便教他平日集义,集义则“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充塞天地,自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248董澐因“家弟粮役,手足至情,未免与之委屈捏成”而至“谋露家败”,故而感叹乃“不老实之所致也”,王阳明就对他说,“谓之老实,须是实致其良知始得,不然却恐所谓老实者,正是老实不好也。昔人亦有为手足之情受侮辱者,然不至如此等事。此等事于良知亦自有不安”。[1]249要他自思为手足如此,良知安与不安。阳明教他反求诸己,凡是从“内心”上得。此种求道之路,解决了董澐以往人事的诸多疑惑与矛盾,内心达到安宁自适的状态,所以董澐无不感慨阳明的良知之说是“何等平实,何等易晓,克得尽时,便是圣人”。[1]255诚然,良知之说对于董澐来说是简单的、可期的,这让他在余下不多的时间内找到了人生的期望。

转志儒学,董澐的精神境界明显有了转变,就连王阳明都评价说:“莫厌西楼坐夜深,几人今夕此登临?白头未是形容老,赤子依然混沌心。隔水鸣榔闻过棹,映窗残月见疎林。看君已得忘言意,不是当年只苦吟。”(王阳明《天泉楼夜坐和萝石韵》)转变之后的董澐找到了真正的追求,“苦吟”也因专注儒学而被放置在角落里,“今我此心求空而不可得,更说甚么记诵词章”。[1]252虽然董澐也时常作诗,但此时的诗歌不过是他用来传达思想的一种工具,如《万物会》、《自喻》等。他言:“‘游于艺’者精察于事为之末。游艺与学文,俱是力行中工夫,不是修德之外别有此用事也。盖心气稍粗,则非仁矣。故诗、书、六艺等事,皆辅养性情而成其道德也。以志为主,以修德为工,全体使之纯诚,纤悉不容放过,此明德之事也。”[1]264他虽用诗歌言理,但是却厌恶雕琢的痕迹,“玩世翻怜拙,参诗却厌工”、“梦破决真空,却嫌诗有迹”。他所追求的是一种从内心自然而然的表达。此时的董澐作诗已经从往日苦思冥想来表达情感转向由思想引导而自然而然的喷发,这标志着他真正从苦海里解脱,达到自适任情的境界。

三、终入释老

董澐一生最为人诟病的地方便是终入释老,昔日董澐入阳明门下决心多么坚定,那么他流于释老便会遭受多大的诘难,这一点阳明门下的黄绾质疑声最大。黄绾认为识人应由其志、为、品来定,但是董澐一生三变,无法断定,而黄绾对其求道之路也只用一句话总结:“始嗜吟诗,习之垂老,晚乃执弟子之礼于阳明先生之门,欲为儒学,既逃释老,遂以殁世。”[1]471对其后两次的求道之路的定性一个是“欲”一个是“逃”,可见黄绾的态度。然而不管黄绾如何评价,我们都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董澐释老思想受王阳明影响。

董澐早年虽与僧人有往来,但并不频繁,在他的《湖海集》中也仅有一首写给僧人的;虽言庄子思想,但并不唯一。他倾向佛家的静坐,如《舟夜》中“风迟帆觉懒,人静意如禅”;也认可庄子的齐物、自然无为的思想,如《落花》中“世争暂冷暖,不问消长原。所以漆园叟,齐物有至论”,《春草》中“草木关化理,蒙养贵天全”。儒释道对他来说不过是已经检验过的普遍认知,和他的生命体验融合在一起,他正式区别儒释道是在拜师阳明之后。王阳明是明代心学的开创者,但是他早年出入佛道,后归于心学,所以其心学中有诸多佛道成分,当时就有人对其言论提出善意的忠告,如霍韬给王阳明的一封信中就指出:“或谓先生张主学问,有流禅者弊,恐鼓天下后学逞浮谈不切实德,而庸俗无知者起而攻争焉。”[2]200可见时人就已经意识到了王阳明心学中的禅学思想,但是援佛入儒,王阳明并不是第一人,所以这并不能成为阳明学说的质疑点[4]。但是我们必须承认,阳明心学中有禅学思想。董澐在追随王阳明学习的时候,受其影响,必然也接受其援佛老入儒的治学方法,如在其《把卷录》论“空”条中言:“宋儒所以怕谈空者,因惩于晋人之俗也,殊不知‘空’之为字,乃仲尼、颜子明文,晋人以清虚为宗,大无见识,与空相反,正是不空,岂可论于圣人之空哉?大哉空乎,以空宅心,则曰‘寂然不动’,则曰‘廓然大公’;以空处事,则曰‘感而遂通’,则曰‘物来顺应’。无意无必,此空也;无固无我,此空也;无言无知,无思无为,无可无不可,皆此空也。圣人空一心以达万变,其中洞然不见一物,而为众父裕然有余。乃因迯虚之士,併空弗讲,岂非因噎废食者哉?”[1]268此为明显援佛入儒例。此外《把卷录》亦有援道入儒例,如论“无为而治”条:“无为而治,即是为政以德。圣人不作聪明,故万事自理,后儒□□□黄老,故多为费词。以出□□眼而卒,失圣人之实也。”[1]268由此可见,董澐的释老思想和王阳明密切相关。然而,董澐遇到王阳明还是太晚,能够在其身边学习的时间太短,所以当阳明逝世,董澐悲痛欲绝,“尚思求指示,那意服心丧”。他由衷地感到“哲人成萎逝,斯道堕微茫”,而且他自认对阳明心学的学习还不够成熟,所以说“未去迷疑病,空传博约方”(董澐《哭阳明夫子》)。在这种情况下,董澐如同一个拥有宝藏的老者,但却始终不得其门,在摸索的过程中,难免会走错方向,故而此时的他对释老态度有了一次转变。当时的人向他问儒释异同,董澐答之:“公未得其同,先议其异,乌可乎?苟得其同矣,以之事君父,蓄妻子,存发啖肉,乌乎不可?”[1]258可见此时的董澐对儒释的态度是平等的,儒可以求道,释也可以求道,“道一而已”,只不过是“儒者见之谓之儒,释者见之谓之释”。[1]264而且董澐还举阴阳奇偶之象来为释老正名,如《把卷录》中“阴阳奇耦之象”条:“阴阳奇耦之象,无物无之,真是奇异,晦翁常言之矣。以愚观之,岂惟有形之物为然,虽无形之理亦成异见。在昔仲尼之门,有颜、曾便有游、夏,分两路去;至宋而朱、陆同异,分两路去,以至于今。幸我先师兴起,大明此学,然察之士习,其势又复骎骎矣,愚是以惧也。岂惟是哉!知中国既有仲尼,便生释道二教,阳一阴二,其耦俨然。即如西方之教,有迦叶矣,便有阿难;有卢能矣,便有神秀;造化之妙,无独必有对也。”[1]264董澐认可三教同时存在的合理性,便可见其儒学的动摇。

董澐的儒学道心动摇之后,后人对其归宿有一定的争议。从关于董澐的传记和祭文来看,黄绾认为其逃于释老,而许相卿、焦竑、黄宗羲则认为董澐终入于佛。近年来钱明先生在其《被遗忘的思想家——浙西“隐儒”董澐研究》一文中关于董澐晚年学术倾向认为其流于道,我却认为不能如此简单划分。[5]事实上,董澐晚年思想是一个三教并存的状态。他在《别唐一庵》言:“老夫七十七,见君才两度。仙林聚即散,相国仍如故。一榻禅堂中,假寐还自寤。良知本无言,复何惜去往。”一首诗中出现了三教的代表事物,而此时正处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同样的情况还曾出现在他的《题湖海山居》一诗中:“山居星汉边,湖海望中连。鹤立冲潮石,僧看挂壁泉。本非修福侣,聊记种松年,了了无文字,惟应卦画前。”“湖海山居”是他晚年住处。然而关于董澐终入释老的论断却不是空穴来风的。这是因为董澐晚年的确与僧道频繁来往,而他也对自己这一行为做了解释。在《把卷录》中董澐对康节先生“饱食丰衣不易过,日长无事奈愁何。求名少日投宣圣,怕死老年亲释伽。妄欲断缘缘愈重,徼求去病病还多。长江一片平如练,幸自无风又起波”一诗极为赞叹,高呼“真妙契也”,可见董澐对于此言的认同。董澐一生都在追求自适的生活,到其晚年也未停止,但是作为一个年迈衰老者,亦惧生老病死,这便是黄绾为何称其“逃于释老”的缘由。董澐身居泽国,病痛缠身,在其《湖海集》中就有诸多关于自身病痛的言语,而自嘉靖八年之后,董澐生命的最后四年几乎都是在病榻中度过的,所以当他看到邵康节的“求名少日投宣圣,怕死老年亲释伽。妄欲断缘缘愈重,徼求去病病还多”,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因此他对此言高度认可。他一方面用释老思想来排解人生的疑惑,另一方面却也沉浸在延长寿命的幻想中。他与道士相交,期望用丹诀秘药养生,如《霞石楼》中“山中乌道士,头上鹿皮冠。白石分泉煮,红霞候日餐。鬼愁符墨烂,龙泣剑光寒。许我还丹决,中秋月下看”之言,再如《同里湖赠碧虚道士》中“约余服石□,□笛卧君山”、《题虞道士龙所》中“山翁多病欲相扣,乞与幽□□秘方”。然而寄托与丹诀秘药终究无望,董澐也认识到生死无奈,所以自遣“真境静而淡,得来吾已翁。百季鸟忽度,万事花终空。好梦宦途上,达人杯酒中。白鸥先自得,睡熟钓丝风”(董澐《真境》)以至终老。

纵观董澐一生,从诗入儒,再由儒终入释老,学凡三变。于诗歌,董澐痴迷最久。诗歌作为他68岁之前的至乐追求,是他道心最为纯质的时刻。后阳明心学大盛,董澐得拜王阳明门下,但是由于年老体迈,董澐虽有求道之勇,但无追道之力。董澐在王阳明身边学习短短两三年,便无可奈何回归故里,而后阳明门下的讲学活动也鲜少参加。嘉靖八年,王阳明逝世,董澐几乎断绝与阳明门下的联系,一人在故居求道。在无人指点之下,董澐多次流入释老,在三教之间来往摇摆。但是不管多少次动摇,阳明心学作为其第一次正式拜师所求,才是他最终所认可的。所以董澐临终绝笔《自决》中言:“我非污世中者俦,偶来七十七春秋。自知此去无污染,一道天泉月自流。”“天泉”乃是指昔日与先师王阳明于天泉楼观白沙先生诗一事。董澐于诗中有所感悟,因而又号“天泉绠翁”,他于临终绝笔中如此写道,可见他对自己的儒学之心的明示。而于《示子》“广东老子陈公甫,辽东岂无贺士谘。此□□□实受用,我以为高人道痴”一诗中董澐更言自己学习儒学受用无穷并以此为高。《示孙》“海上田园即鹿门,衙门市井不须论。五伦不失但耕种,也是吾家好儿孙”一诗更是寄托了董澐对子孙的期待,这种期待不是对其诗文习作的期待,也不是对其释老之道的期待,而是对儒家最为普遍的五伦纲常的期待。虽然他晚年也有求仙问道之嫌,但是求仙问道之外,释老对董澐而言更多的是一种修行境界之法,如《赵居士春野》其二中言:“满地风光须究竟,万千红紫是真空”。此处的“真空”事实上和儒家的修心之法有很多共通之处,由此可知其对良知的修行从未中断。再者董澐临终三首皆与儒学相关,可见董澐最终内心倾向是儒学之道,而释老不过是其求道之路上的一时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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