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
有一天突然呕吐、拉肚子,最后严重到没办法移动,只好叫了救护车。才十分钟,警察、医生、救护车全到了。里里外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和对讲机的呼叫声。
我被抬上了担架,转出卧室,进入客厅,太太扶着担架,女儿跟在后面。临出大门,看见90岁的老母正守在门口。
她脸上居然没有一丝惊恐,只是一个字、一个字,用很坚毅的语气对我说:“你去吧!家里有我,你放心。”
记得不久前,看过一部电影《Sofie》,描写一家犹太人,经历数十年困顿、流离的苦难生活。
一个病重的犹太老人走进客厅,盯着逝去妻子的画像,再回到自己的卧房。孩子到床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老人颤抖地示意,请大家出去:“我想一个人,因为如果亲人在场,舍不得,我的灵魂不会快乐。”
大家在门外守着,再进去时,老人已经死了。
看电影时,我就猜想:犹太人是不是有这种习俗,宁愿一个人面对死亡?他们是不是也像佛教徒一样,认为亲人的哭喊,只会使死者舍不得离开,造成灵魂不安,而无法“平安往生”?
接着看《爱因斯坦传》,写父亲在意大利病危,爱因斯坦由瑞士赶去。
父亲只跟他见见面,谈了几句,就把自己关在卧房,等爱因斯坦再进去探视,父亲已经死了。
爱因斯坦是犹太人,他的父亲也用了同样的方法面对死亡。
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我突然有了很深的感触。
死亡与病痛都是别人无法取代的,只能由死者和病者自己去面对。
当病况尚佳,医生、家人的几句安慰,还能唤起一些生机,使“躺着的人”露出些笑容。
但是,当有一刻,药石罔效,大限将至,就只能由那重病的人,独自面对死亡。
死是“大痛”,在那“大痛”时,自己忍痛都办不到了,哪还有心情听别人的言语?
死是“大限”,在死的另一端,是谁也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就如同被推下悬崖的人,有谁还能回顾?
我开始怀疑,在将死者的身边诵经、祝祷,会使死者“心安”,还是反而造成“心乱”?最起码,我在重病时,宁愿有个独自安静的环境,让我能面对自己,面对生死。
当我们总是要病人“静养”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让他“静死”——安安静静地死去。
从那次大病到今天,已经半年了。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常浮起两个画面。
一个是妻在床边对我说:“孩子没害怕,已经睡了。”
一个是老母站在门边说:“你去吧!家里有我,你放心。”
最近在报上看到一篇短文,很感动。
短文写一位老父病危,大家围在四周哭泣的时候,其中一个儿子突然说:“爸爸,谢谢您的养育之恩。”
我想,當有一天,我将“永远地离开”,我只想听见家人对我说两句话——
谢谢您的养育之恩!
好好走吧!家里的一切,请你放心。
前一句话,肯定了我的存在;后一句话,让我没有牵挂。
然后,就请安静——嘘!不要哭,不要怕!只轻轻地挥手,让我静静地起程,在另一个国度等你们相聚。
(摘自《对错都是为了爱》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图/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