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血鸭

2018-01-13 02:51:09李长廷编辑田宗伟
中国三峡 2017年11期
关键词:张翰乡情鲈鱼

◎ 文 | 李长廷 编辑 | 田宗伟

人这一辈子,乡情是最挥之不去的情愫,无论你走到哪里,你的睡梦里,总有故土的轮廓。

乡情不是笼统的,它可以具体到一棵树,一口井,一座桥,一条河,一个小山包,甚至,一道在局外人看来并不起眼的菜肴。记得有一年,我去了泰国旅游,泰国的人文及自然风光,委实叫人大饱眼福,但每临用餐,总觉口味不对,于是就和同伴说起家乡的剁辣椒,此刻如果有一汤匙剁辣椒,简直是一种享受。同伴则开玩笑说,最好来一盘血鸭,再加半斤米酒,那才真叫神仙!

身处异国他乡,谈论剁辣椒,谈论血鸭米酒,实际就是一种乡情的萌发。

后来我发觉,人在饮食上是很看重口味的,我们去外地谋事,最愁烦的一件事就是“水土不服”。何谓水土不服?当然是喝的水吃的饮食不对口味。口味说穿了,其实就是一种家乡的滋味,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一呱呱坠地,你就接受故乡水土及各种饮食的润泽滋养,无论其酸涩苦辣,咸淡甜腻,早已深入灵魂,一旦入口,便能自觉以家乡标准予以检验,稍有差池,心理上就立时产生一种不适应感,有的甚至因此而滋生对故土的深深怀念。近日读史,我就看到西晋有个叫张翰的人,在洛阳做官,忽一年八月间,见郊外秋风瑟瑟,脑子里立马想到家乡的鲈鱼脍和菰菜羹,心里就嘀嘀咕咕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于是毅然辞官回乡享受他的鲈鱼脍和菰菜羹去了。

人们或许以为这个张翰是个吃货,其实不然。张翰一定是因了一阵秋风触动了某根神经,从而动了归乡之情。鲈鱼脍和菰菜羹不过是作了滋生这一念头的诱因。

饮食文化是与乡情挂靠得最紧密的文化,又最能突出地域文化的特色。任何人内心深处,恐怕都有一、二道家乡菜让自己念念不忘。

譬如我,就对故土(湖南省宁远县)的血鸭情有独钟。

血鸭的声名,自然不及永州的另一道名菜——东安鸡。东安鸡上了国宴,血鸭无论如何争不到这个名分。血鸭的软肋,在于缺少让人过目不忘的颜值。血鸭血鸭,顾名思义,血才是它的精气神,但是血经过了煎炒,看去黑糊糊一团,外观上实在叫人不敢恭维,菜肴讲究色香味,血鸭在“色”上注定就要失分。不过血鸭独特处也正在这里——如果剔除了其中的血,它必然就要失去其应有的价值。大约正因为这层缘故,所以血鸭要跻身那些名贵的菜谱系列,自是不太可能。

我一向是将血鸭划归在民间美食这个范畴的,就像文化中的民间文化,它有自已独特的地域性。既然具有地域性,就不必拉去和鱼翅、燕窝、鹅肝……类比,甚至不要和高档级宾馆酒店那些名菜类比。世上有些东西,越是地域的,其生命力越是顽强,越是得到大众的拥戴。不信你去永州民间走访,血鸭受欢迎受青睐的程度,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一些长街短巷之大小餐饮业主,无不以血鸭作自己的招牌菜,而千门万户之家宴,血鸭则更是不可或缺。个中秘密,我以为首要的一点,就在于血鸭的接地气,符合大众口味,不仅实惠,而且能在情感上拉近你与家乡的距离。家常菜家常菜,一个“家”字,凝聚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内涵!不信你细细品尝,再细细品尝,是不是会品尝出一种属于“家”的味道?而那些所谓的鱼翅燕窝,虽身价显赫,高贵典雅,可我们能品尝出这种味道来吗?所以对于美食的界定,是没有一个一定之规的,标准可因人因时因地而异,一个饿极的人,所有能果腹的菜肴都是美食,而在一个走南闯北的游子眼中,每一道家乡菜恐怕亦算得他心目中的美食。上面所提张翰,他所思念的鲈鱼脍菰菜羹,很高档吗?地方特产而已。尤其那菰菜,不就是茭白吗?有什么稀罕处?可它在张翰眼中,却是美食中的美食,宁可为它舍弃掉得之不易的官衔!

我的钟情于血鸭,虽不及张翰的钟情于鲈鱼脍和菰菜羹,但一腔恋乡的情怀则是大体一致的。张翰是在八月秋风起时想起他遥远家乡的鲈鱼脍菰菜羹,而我则在每年中秋,必忆起儿时父亲为我们烹煮的香喷喷血鸭的滋味。

我为什么在这里特别提到中秋?因为在我心中留存下来的对于节日的印象,一年中除了过年,中秋的气氛是最浓的。而这浓浓的节日气氛中,自然就有鸭的因素。在我的家乡,中秋没有哪户人家不宰鸭子的,当然也宰鸡宰鱼,但主打是鸭,无鸭不成席,这几乎成了当时的一个村俗。于是每临中秋,全村上下一番嘠嘎嘎的鸭的呼叫声,顿时就澎湃出一阵狂潮,把一种节日气氛,营造得很浓很浓。我那时的快乐,可以说没有哪一项不来源于鸭——首先是帮父亲去田峒里捉鸭,然后协助父亲宰鸭,再然后就是享受让人馋涎欲滴的血鸭。我的记忆中,父亲当时所养皆为草鸭,草鸭是本地鸭种,个头不是很大,一般二到三斤。父亲说草鸭喜动,一天到晚在田间地头追逐不停,吃的是谷粒草籽,虫蚁蚂蚱,鱼虾螺蛳及大大小小的泥蛙,加上长久的日晒雨淋,身子骨结实活泛如飞禽,这种鸭吃起来当得野味。

宁远血鸭 摄影/彭晓葵

去田峒里捉鸭是我当年最乐意去承担的一件事情,我知道父亲对要宰杀的鸭是很挑剔的,他每常说,若要血鸭好吃,会挑鸭是第一关,鸭既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标准是翅膀上羽毛一定要长齐整了,羽毛管已经硬扎,用手去捏,没有软乎乎的感觉。鸭捉住之后,不能将鸭子的脚呀翅膀呀身子呀捆绑得太紧,要让它全身放松,这样血液才能流畅,宰杀时鸭血就会像水管爆裂,既流得多又流得快。所谓血鸭,顾名思义,血是起决定作用的原料,没有血,那就只能另辟蹊径,或炖,或焖,或烤,与血鸭没半点关联。对于父亲的这些嘱托我自信领悟得最为彻底,执行起来自然最得父亲欢心。

接下来便是宰鸭。宰鸭的关键是将鸭血一丝不苟储备在一只碗里。如今一些人宰鸭时喜欢走捷径,预先在碗里搁点醋,这样血就不会凝固,容易保存,殊不知搁了醋,不仅血的颜色变得乌黑,看去不雅观,而且这搁了醋的血烹煮出来的鸭肉,味道大变,既不鲜,也不纯,口感差得离谱。为此,父亲宰鸭时是一定要有一个助手的,这个助手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我。我对这项工作做来很是专一,一手拿碗装血,一手用筷子在碗里不停搅动,搅动的目的,就是不让血凝固。搅动到最后,鸭子宰了,血也流利索了,我就用筷子将搅动凝成的血筋仔仔细细挑出去,这时,才算大功告成。

鸭子宰杀完毕,村门口那条水沟上下,就有一台戏开场了。各家各户宰了的鸡鸭,都由大人拿来水沟边开膛破肚,几十溜子人,沿着水沟,排成一条长龙,后面相跟着狗和孩子们,狗和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盯着看热闹。狗呢,是瞅着有没有机会捞点鸡肚鸭肚里的下水解解馋;孩子们呢,则把大人们的开膛破肚当作了一种表演,不顾血腥气扑面而来,始终是聚精会神,大人们不完事,他们决不离开。这种场景,如今是很难见到了,那时的孩童,没有多少可供玩耍的场合,逮着宰鸡宰鸭,就如看一幕戏剧,自然乐不可支,何况后面等待他们的,马上就是一餐大快朵颐的享受,一年之中,这样的机遇,除了逢年过节,可是少之又少啊!

炒血鸭是父亲的家传手艺,有一套严谨的程序,如今传到我手上,总觉不如父亲的完善。父亲炒的血鸭,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别的菜吃多了腻,血鸭不腻,肚子饱了,嘴还馋着。即便是今天,我走南闯北也算品尝过不少所谓美食,但仍认为父亲的血鸭,在我心目中绝对无可替代。当年我曾天真地认为,血鸭应该就是人类饮食中的最高境界,现在看来这种认识自是幼稚得可笑。不过话又说回来,血鸭确乎算得民间有口皆碑的佳品,它的赢得民心,完全是因为其纯真的上佳口味,而这种口味,往往让人在一忽儿间,就能品出乡情。

文化的传承,饮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渠道,历史在不知不觉间,已将血鸭列入永州地域的一个文化符号,而我们却只顾享受口福,对此浑然无觉,想来实在不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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