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体文创作考论

2018-01-13 00:06林家骊邓成林
关键词:建安曹植曹操

林家骊 邓成林

(浙江树人大学 人文与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日本影弘仁本《文馆词林》(以下简称《词林》)卷四一四收有三篇七体文,即王粲的《七释》、曹植的《〈七启〉并序》和傅巽的《七诲》。《七启》,亦见于《文选》,《七释》《七诲》在严可均《全三国文》中只存片断残文,《词林》所存《七释》《七启》均为完篇,《七诲》存四段文字。《文选》所载曹植《七启·序》曰:“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辞各美丽。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①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76页。对比《词林》所收曹植《〈七启〉并序》,发现末句为:“并命王粲等并作焉”②,《影弘仁本〈文馆词林〉》,日本古典研究会1969年版,第122页。多“等并”二字。又,唐钞《文选集注》卷六十八载《七启序》“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句下注曰:“时王粲作《七释》、徐幹作《七喻》、杨修作《七训》。今案:陆善经本‘粲’下有‘等并’二字。”③佚名编,周勋初辑:《唐钞文选集注汇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2-83页。可见当时创作者众多,除曹植、王粲外,徐幹、杨修两人之作亦当作于同时,这是一次文学的群体创作。

关于建安七体文创作的主旨内容及其具体时间、创作活动的倡导与完成,学界已多有关注④⑤⑥,王德华:《唐前辞赋:类型化特征与辞赋分体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俞绍初:《建安七子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而此次七体文创作所涉及的政治与文学间的关联仍有进一步发掘之必要。本文拟从三个方面对此问题作出论述,以求教于方家。

一、建安七体文创作主旨与时间考

自汉枚乘《七发》首创七体,作者蜂起,建安时期更是英贤迭作。刘勰《文心雕龙》曰:“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张衡《七辩》,结采绵靡;崔瑗《七厉》,植义纯正;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七释》,致辨于事理。”*刘勰著,王运熙、周锋译注:《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83页。傅玄《七谟·序》曰:“自大魏英贤迭作,有陈王《七启》、王氏《七释》、杨氏《七训》、刘氏《七华》、从父侍中《七诲》,并陵前而邈后,扬清风于儒林,亦数篇焉。”*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723页。可知傅玄提到的建安七体文有五篇:曹植的《七启》、王粲的《七释》、杨修的《七训》、刘劭的《七华》、傅巽的《七诲》;加上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所录徐幹的《七喻》、卞兰的《七牧》,共七篇。可见,这是一次在曹植倡导下的文学群体创作活动,参与者有王粲、傅巽、杨修、卞兰、刘劭和徐幹等人。

曹植的《七启》首段交代游说事因,玄微子远离俗世,洁己修身,镜机子往而说焉,接着描绘玄微子的居住环境与风神气质。镜机子以为“君子不遁俗以遗名,智士不背时而灭勋”,批评玄微子“飞遯离俗”,隐居实属不明智之举。玄微子仰慕老庄遗风,表明自己宁愿隐居的态度。第二至第六段,镜机子以至味之妙、容饰之妙、畋猎之妙、宫观之妙、声色之妙游说,玄微子皆漠然不动。第七段镜机子说以“游侠”“儁公子”之游,玄微子则对此作出“予亮愿焉,然方于大道有累,如何?”的回应。至第八段,镜机子称“时有圣宰,翼帝霸代”,时主贤德,欲施恩教,“采英奇于仄陋,宣皇明于岩穴”,玄微子遂“愿反初服,从子而归”,最终在响应朝廷延揽人才以图治世这点上与镜机子达成一致。曹植对治世的渲染,对儒家仁义道德的弘扬,力劝玄微子建功立业,实则也是自己建功理想的展示。丁晏曰:“归到正论,仍是求自试之心。有此才而不用,是自失其股肱也。”*曹植撰,丁晏纂:《曹集铨评(卷八)》,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年版,第139页。王粲在《七释》首段写潜虚丈人隐居,文籍大夫则认为于“圣人居上,国无室士”之时,有人隐居是耻辱,遂前往说之。第二至第六段,大夫先后以五味、宫室、音乐、游猎和美色相诱,丈人皆予以否定,甚至“心疾意忘,气怒外凌,赩然作色,谧而弗应”。第七段,大夫话锋一转,陈以师友学林之乐,“观礼杞宋,讲诲曲阜,浴乎沂、洙之上,风乎舞雩之右”,丈人才“变容降色”,为之所动。第八段,大夫因势利导,说以“圣人在位,时迈其德”,于是丈人“踧然动颜”而叹称“嘉言闻耳,廓若发蒙,老夫虽蔽,庶能斯通。敬抱衣冠,以及后蹤”。文章主旨明确,批评消极退隐的做法,生动地表露出人生在世要积极仕进以建立功业的主张。傅巽《七诲》存四段有余,首段其母先生愤于“朱紫杂形,是非散乱,雅郑糅声”的末俗,遂隐居山穴,安有公子认为“智可以学益,而性不可迁,彼将有激,億可诲焉”,前往说之。第二至第四段,公子分别陈以宫馆、肴馔和畋猎之壮美,然先生均不为所动。第五段,从其残存之句看,当是写乐舞之美。不难看出,此篇亦遵循七体文的写作模式,意在招隐。又徐幹《七喻》*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975-976页。残篇,“宾”劝“逸俗先生”出仕,“大宛之牺,三江之鱼,云鶬水鹄,熊蹯豹胎”,写佳肴;“玄鬓拟于云雾,艳色过乎芙蓉。扬蛾眉而微睇,虽毛、施其不当”,写美色;“丰屋广厦,崇阙百重”,写宫观;“战国之际,秦、仪之徒,智略兼人,辩利秩轨,倜傥挟义,观釁相时。图爵位则佩六绂,谋货财则输海内。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憩”,写策士立功天下。《七启》亦有战国游侠儁公子显名当代的描写,《七喻》也是通过“宾”以七事来劝说“逸俗先生”放弃归隐。刘劭《七华》残篇,旨在招隐,玄休先生“弃世遁名”,荣时子往说焉,“陈天下之远图,论品物之弘式,规人世之荣华,传情志之所极”*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233页。,积极鼓励对方出来为朝廷服务。其他段落虽文字残缺,亦可见对骏马、美味和羽猎的描述。杨修《七训》只存题目,不见文字。卞兰《七牧》仅存“翻放袂而赴节,若游鸿之翔天”*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13页。句,当是写舞女应节而动,说以声色之美,与王粲《七释》描写音乐之至的“邪睨鼓下,抗音赴节”句类似。总之,现存建安七体文在内容主旨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基本采用主客问答体,对传统的“六过一是”模式作微调,在以“五过”相诱引起反感后,转换角度陈述第六事,使隐士微微心动,最后达成招隐。

关于建安七体文的创作时间,学界颇有争论。赵幼文以《七启》“时有圣宰,翼帝霸代”,“圣宰”即曹操,时任丞相,并据此以为《七启》作于建安十五年左右*⑤⑥⑦曹植著,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9页;第45页;第133页;第198页。。 俞绍初由《七启》“至闻天下穆清,明君莅国”推之,时曹操已为魏公,认为《七启》等作于建安十八年或稍后*韩格平:《建安七子诗文集校注译析》,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218页。。王德华认为:“七体应作于建安十九年七月至建安二十一年十一月之间。这正是曹植与曹丕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刻。”*王德华:《唐前七体讽谏功能发微》,《学术月刊》2010年第2期,第96-104页。他们对建安七体文作年的探讨颇有启发意义,而对“圣宰”与“明君”的理解则是解开这一次群体创作的关键。建安时期,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已然是士人心中的领导。宰者,官也。“宰”并不一定指向具体官职,可理解为主宰或掌管权力者。建安十八年曹操封为魏公,建安二十一年封为魏王,称其为“圣宰”未尝不可。且此时对丞相这一职位的称呼多为“丞”或“相”,称“宰”并不常见。建安十三年夏六月,汉献帝令曹操为丞相;建安十八年汉献帝策书“其以丞相领冀州牧如故,又加君九锡”一句;建安二十一年汉献帝诏书“君其正王位,以丞相领冀州牧如故”,虽封王,丞相之称不变。如王粲《从军诗五首》(从军有苦乐)“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⑩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69页;第1272页。一句,乃建安二十年随曹操西征张鲁而作,“相公”为“相”和“公”并称,指曹操。故从“时有圣宰”并不能断定曹操未为魏公。“翼帝霸代”当是对曹操功业的高度评价,类似表达亦见于曹植诗文,如《登台赋》“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⑤,《赠丁仪、王粲》“皇佐扬天惠”⑥,《武帝诔》“翼帝王世,神武鹰扬”⑦,这是一个笼统的评价,不能以此句作为是丞相的证明。“明君”一般指最高统治者或贤君,如《后汉书·王符传》曰:“夫明君之诏也若声,忠臣之和也如响。”*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39页。《三国志》武帝本纪载建安十八年,曹操被命为魏公,臣僚上书劝进:“此皆明君达主行之于上,贤臣圣宰受之于下……而明公独辞赏于上,将使其下怀不自安。”*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1页;第353页;第557页;第558页;第562页。可见,“明君莅国”一句并不明确指向汉献帝,亦有可能指向曹操。此时应是曹操封公或封王之后,建安时期最高统治者形同傀儡,曹操实际掌握着统治权与话语权。王粲《从军诗五首》(朝发邺都桥)有“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⑩一句,此诗作于建安二十一年从征吴,而诗中的“圣君”指的就是曹操。

除此之外,还可以从创作者的思想内容来推断。王粲《吊夷齐文》“洁己躬以骋志,愆圣哲之大伦。忘旧恶而希古,退采薇以穷居”“虽不同于大道,合尼父之所誉”*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42页;第90页。。从中可以看出王粲对隐居生活的向往与肯定。根据诗中“南征”“河津”及“芒阜”等地点来判断,此诗应写作于建安十六年,王粲从曹操征马超时,“心於悒而感怀,意惆怅而不平”,可看出其抑郁不满之情,与《七释》中积极推崇建功立业的情绪完全不同。但其《从军诗五首》(从军有苦乐)“不能效沮溺,相随把锄犁”之句,则显示出对归隐的否定,与《七释》思想主旨相吻合,此时为建安二十一年从征吴,从中可以明显看出王粲思想的转变,这一转变与王粲在曹魏集团受到重用相关。因此,认定王粲《七释》作于建安后期更为合理,精确到具体时间,极有可能在曹操封公即建安十九年后。

二、建安七体文生发的政治背景

建安十六年,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天下向慕,宾客如云”,曹植为平原侯,皆好文学,王粲与徐幹、陈琳、阮瑀、应玚、刘桢并相友善。兄弟两人各有党羽。建安十九年,曹植徙封临淄侯,至此,太子之争转为激烈。《三国志》载“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廙、杨修等为之羽翼。太祖狐疑,几为太子者数矣”,同传裴注引《魏武故事》载令曰:“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又引《魏略》曰:“时仪亦恨不得尚公主,而与临淄侯亲善,数称其奇才。太祖既有意欲立植,而仪又共赞之。”又《魏书·王粲传》注引《魏略》曰:“时五官将博延英儒,亦宿闻淳名,因启淳欲使在文学官属中。会临淄侯植亦求淳,太祖遣淳诣植……而于时世子未立。太祖俄有意于植,而淳屡称植材。由是五官将颇不悦。”*②③④⑤⑥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03页;第331页;第368-369页;第609页;第158页;第618页。《魏书·贾诩传》曰:“是时,文帝为五官将,而临淄侯植才名方盛,各有党与,有夺宗之议。文帝使人问诩自固之术,诩曰:‘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文帝从之,深自砥砺。”②又《魏书·崔琰传》:“魏国初建,拜尚书。时未立太子,临淄侯植有才而爱。太祖狐疑,以函令密访于外。唯琰露板答曰:‘盖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仁孝聪明,宜承正统。琰以死守之。’”③时当建安十八年十一月,曹操以崔琰为尚书。《三国志·王粲传附吴质传》注引《世语》曰:“魏王尝出征,世子及临淄侯植并送路侧。植称述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王亦悦焉。世子怅然自失,吴质耳曰:‘王当行,流涕可也。’及辞,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咸歔欷。于是皆以植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④立太子当是为以魏代汉作准备,以此可见,彼时曹丕与曹植两人的较量已渐趋白热化。最后,曹植未能通过曹操考核,而曹丕善矫饰,又有崔琰、贾诩、吴质等扶持,遂使曹操放弃立曹植之念头。

杨、王、徐三人以曹植为中心,雅好文学。从曹植《赠王粲》《赠徐幹》《赠丁仪、王粲》《与杨德祖书》及王粲《赠杨德祖》等诗文来看,三人与曹植交往十分密切。他们常有同题之作,如《公讌诗》,王粲、曹植同作;《大暑赋》,曹植、王粲、杨修同作;《出妇赋》,曹植、王粲同作;《伤夭赋》,杨修、王粲同作;《寡妇赋》,曹植、王粲同作;《鹖赋》,曹植、王粲、杨修同作;《橘赋》,曹植、徐幹同作。傅巽与王粲曾在刘表幕下供职,后因劝刘琮归曹,有功入邺,与丕、植交往甚密;卞兰为曹操卞皇后弟秉之子,嗣封开阳侯,与丕、植为表兄弟。《三国志》载,卞兰献《赞述太子赋》,曹丕报曰:“兰此赋,岂吾实哉?昔吾丘寿王一陈宝鼎,何武等徒以歌颂,犹受金帛之赐,兰事虽不谅,义足嘉也。”⑤之后,卞兰遂见亲敬。“事虽不谅”,据笔者推测,可能是指卞兰曾经参与曹植倡导的七体文创作一事。兰又有《许昌宫赋》,而杨修亦有同名之作。刘劭于建安中任主管官吏考核的计吏一职,至许都。建安十三年,郗虑为御史大夫,欲辟劭,会虑免,因拜太子舍人,迁秘书郎⑥。建安十九年,操令郗虑和华歆软禁伏皇后,郗虑此后销声匿迹,刘劭拜太子舍人或当此时。文帝时,官尚书郎、散骑侍郎。明帝时,为陈留太守,敦崇教化。刘劭与曹魏皇室集团的联系密切,与曹植亦有交往的可能,《七华》写“荣时子”劝“玄休先生”出仕,内容与其余七体文一致。这些创作主体生活在同一时期,交往频繁,由此可推测这六篇七体文作于同时,而曹植为倡导者,且曹植的这一次倡导亦可视作一种政治手段。

建安七体文乃因曹操求贤而作,学界对此未有详述。笔者探讨其事实和过程,以供参考。曹操先后四次求贤:建安八年(203)《论吏士行能令》,建安十五年(210)春《求贤令》*《影弘仁本〈文馆词林〉》卷六百九十五,题为《举士令》。,建安十九年(214)冬《敕有司取士毋废偏短令》,建安二十二年(217)六月《举贤勿拘品行令》。曹植等七体文创作以招隐为主旨,实则是对曹操求才政策的响应。

之所以选择以七体文作为干政的手段,原因主要有二。其一,七体文本身具备的“讽谏”功能。这一功能与“以颂为讽”*王德华:《唐前七体讽谏功能发微》,《学术月刊》2010年第2期,第96-104页。的表达方式,自枚乘作《七发》以来,便渐渐被确立为一种行文范式。汉末建安以来,六经之学虽渐趋式微,已非昔日独尊之盛,但以儒学为纲的社会基础结构并未发生显著改变,并且儒家文化经两汉四百余年已然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这种情况下,需要七体这样一种“讽谏”模式与儒家主文谲谏的话语模式相对应,才有可能达到预设中的政治目的。其二,七体文作为赋体的一种特殊体类,铺采摛文,是对辞章写作者才学的综合考察。建安以降,身居高位者对文学的重视与关注日益密切,文学渐趋摆脱经学与史学的附庸而与之并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以文才之能得到位高者之青眼并晋升仕途,在士人眼中渐成一种时尚与潮流。如陈琳为袁绍作讨伐曹操之檄文而得曹操之用即是一例。而在诸侯手下汇集的文人群体,不仅在必要集会时附庸风雅,更可作为一种政治意向的选择,为支持者与自身谋利。以此可知,七体文为辞章写作者提供骋才的场域,使其获取荣利,再加之文体本身的“讽谏”功能,遂成为士人晋升仕途的较佳选择。

三、建安七体文与政治的关系

曹操《求贤令》发布于建安十五年,而建安七体文群体创作活动时间远迟于此时。笔者认为,本次建安七体文群体创作活动动机并非为《求贤令》造势,而是对《求贤令》实施中的现实问题出谋划策。《求贤令》的核心“唯才是举”,不论品行,其实隐含了抑制奢华士风的政治目的,曹操想借此抑制世家大族,然统治须用儒家伦理,两者在现实中难免产生诸多问题。曹植以才思敏捷为曹操器重,遂组织群体创作予以调和与建议,主要表现是在舆论上支持《求贤令》,肯定和赞扬曹操的政策,暗讽浮华交游,抨击世家大族,为《求贤令》寻求儒家伦理支撑。

(一)讽察举,拥求贤

汉举人以察举制。汉文帝二年十一月,诏“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6页。,是为汉代察举制的开端。汉武帝建元元年下诏举士,规定非治儒术者不取,标志着察举制度正式确立,察举制成为汉代选拔人才的主要方法,曾发挥了很大作用。然至东汉末年,察举制遭到极大破坏,“后汉建安中,天下兴兵,衣冠士族多离本土,欲征源流,遽难委悉”*⑦杜佑撰:《通典》,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26页。,长期战乱使得察举制失去现实的可操作性,且弊端日甚,权门势家把持察举之选,垄断仕进之路,《后汉书·种暠传》“时河南尹田歆外甥王谌,名知人。歆谓之曰:‘今当举六孝廉,多得贵戚书命,不宜相违,欲自用一名士以报国家,尔助我求之。’”*④⑤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826页;第2159-2160页;第342页。察举制以德举人的标准难以确保,多有欺世盗名之人。《后汉书·陈蕃传》“民有赵宣葬亲而不闭埏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余年,乡邑称孝,州郡数礼请之。郡内以荐蕃,蕃与相见,问其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④;《后汉书·灵帝纪》载:“初开西邸卖官,自关内侯、虎贲、羽林,入钱各有差。私令左右卖公卿,公千万,卿五百万。”⑤察举制已失去其选才初衷,变成一种虚伪的选拔人才的形式而已。

总之,在汉末魏初,仅据察举制已难选拔出符合统治阶级要求的人才,察举制亟须改革。在此背景下,曹操《求贤令》无疑是符合社会发展要求的,“唯才是举”冲破儒家礼法条框,更有利于搜罗人才,曹操“知人善察,难眩以伪,拔于禁、乐进于行阵之间,取张辽、徐晃于亡虏之内,皆佐命立功,列为名将。其余拔出细微,登为牧守者,不可胜数。”*⑨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4页;第32页。之后,曹丕采纳陈群之议,推行“九品中正制”,设中正一职评定人物品第,《通典》卷一四《选举典·历代制》曰:“魏文帝为魏王时三方鼎立,士流播迁,四人错杂,详核无所。延康元年,吏部尚书陈群以天朝选用,不尽人才,乃立九品官人之法。州郡皆置中正,以定其选,择州郡之贤有识鉴者为之,区别人物,第其高下。”⑦中正评议虽有“家世”“状”“品”三项内容,但评议重点是人才优劣,而不是世族高卑,“其始造也,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励,犹有乡议余风”*房玄龄等撰,吴士鉴、刘承幹注:《晋书斠注》,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05页。,沿袭了察举制的一些特点。曹操《求贤令》:“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⑨后来又再次发布用人唯才之令,致力于解决汉末以来乡闾评议选才不得的实际问题,得到曹植文士集团的重视与维护。

在建安七体文中,不乏对曹操用人政策的肯定和拥护之语。曹植的《七启》和王粲的《七释》是对曹操颁布《求贤令》的高度肯定,并展示了对其选拔有能之士盛况的自信和期望。曹植以王子身份首作《七启》,王粲、徐幹等积极响应,本身也是迎合曹操政策,七体中文籍大夫、安有公子、镜机子、荣时子等人,皆以一副以上视下的姿态,以在朝当官者的口吻直接劝隐者出仕,其立场是积极的,而对比之前的傅毅和张衡等人七体设为臣子的姿态去劝君主征隐,其变化昭然若揭,其背景当是曹操的求贤之举,激励士子们积极建功立业。曹植认为隐士“弃道艺之华,遗仁义之英,耗精神乎虚廓,废人事之纪经,譬犹画形于无象,造响于无声”,王粲认为“圣人居上,国无室士,人之不训,在列之耻”,这些都是鼓励积极入世的,也符合曹操求贤之旨。

(二)抨击浮华士风

东汉末年,世家大族把持朝政,掌握话语权;曹操南征北战,建立不朽功勋,却摆脱不了低贱出身。曹操出身于谯县曹氏,处在与名士对立的寒门。《三国志·袁绍传》裴注引《魏氏春秋》载绍檄州郡文曰:“司空曹操,祖父腾,故中常侍,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乞匄攜养,因贼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令德,僄狡锋侠,好乱乐祸。”*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97页。裴注历数曹操家世,并对其出身加以抨击,可见世族对于曹操所处社会阶层的蔑视与不齿,曹操亦以此为憾。这样的处境影响了曹操的统治措施,“曹魏政权依靠中、小地主阶层为核心,打击那些名满天下又不为他所用而‘危害性’最大的豪门世族。”*汤用彤、任继愈:《魏晋玄学中的社会法治思想略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5页。不论是为了巩固整个统治阶级还是为了本集团的利益,其政策都带着抑制大族的性质。陈寅恪曰:“夫曹孟德者,旷世之枭杰也。其在汉末,欲取刘氏之皇位而代之,则必先摧破其劲敌士大夫阶级精神上之堡垒,即汉代传统之儒家思想,然后可以成功。”*④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9页;第51页。东汉末年,世风浮华,朋党交游之风盛行,严重阻碍了中央政府的行政职能。曹操为巩固统治,打击世家大族,杀孔融、魏讽。两人皆为当时名士,好结交达官世家,讥议朝政。曹操的求才令也是为了打破大族对于官僚体系的垄断,瓜分其用人权和行政权,巩固曹魏集团的政治地位,扩大政治影响力。甚至可以说,曹操“唯才是举”背后的根本政治目的就是为了打击豪门世族。曹操求才“非仅一时求才之旨意,实标明其政策所在,而为一政治社会道德思想上之大变革……可视为曹魏皇室大政方针之宣言,与之同者,即是曹党,与之异者,即是与曹氏为敌之党派,可以断言矣。”④曹植及其周围的杨修、王粲、徐幹等作为利益共同体,都对这一政策给予支持,并积极为其合理性作阐释,建安时期的这次七体文群体创作也受这种政治心态的影响。

这一时期,思想多元,然儒学仍是社会的统治思想,“以申商之术‘拔乱’,又以儒家教化‘治定’,是曹魏的基本治国方针;试图全面恢复两汉经学传统,重构儒学的社会伦理秩序以及以经学化儒学为核心的国家意识形态,是曹魏至西晋前期国家政治的基本特点。”*邓成林、刘运好:《论魏晋经学的国家意识形态化》,《学术交流》2017年第1期,第189-197页。针对浮华交会之风,曹操采取“破浮华交会之徒”的打击政策。建安七体文的创作主体拥护曹操的政治立场,七体文中不乏对浮华风气的描述与摒弃之语,傅巽《七诲》其毋先生“体杜志烈,贵义尚功,希慕明哲,忿愠末俗。朱紫杂形,是非散乱,雅郑糅声”,其实也是对时代背景的描述。王粲《七释》丈人之语“子之前论,多违德类”,曹植《七启》玄微子“近者吾子,所述华淫。欲以厉我,祇搅予心”。曹植和王粲对“六过一是”的模式作了微调,在以“五过”相诱引起反感后,自第六事转换角度,赞君子德行,也是与前几段描写的浮华相对立的。王粲《七释》及曹植《七启》所描绘浮华场景,影射东汉末年的交游风气。世家大族以儒家经学为纽带,以文学交往为掩饰,浮华交游,树立朋党,曹植和王粲对于此事的否定,实质就是抨击世家大族交游朋党的行为,这与曹操抑制大族的政治愿望相吻合。

(三)寻求儒家思想支撑

汉魏之际,政局动荡,皇权崩落,随之而来的是其神圣同盟儒家经学的衰落,然儒学依然是社会的统治思想。政治的颠覆可在瞬息之间,儒家思想文化体制的转变却相对漫长。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占据官方话语体系几百年,经汉末动乱,儒学独尊的地位虽被打破,作为一种政治文化积淀却深刻地影响着整个社会。建安时期,儒家依然掌握着官方话语权,在逐渐突破儒家统治体系的同时,仍然不免要从儒家话语体系中寻求支撑。曹操的“唯才是举”虽然表面上看似破除儒家体制,不论品行,但在执行过程中依然要借助儒家伦理的支撑。为了加强中央政府的控制力量,不但要在政治上而且要在名义和儒家伦理道德上寻找理论根据。曹操《求贤令》的核心原则“唯才是举”是对于儒家统治下重伦理、重道德原则的一种挑战,但是要巩固统治权,儒家所提倡的伦理秩序又具有巨大作用。建安十八年,何夔向曹操提出:“自军兴以来,制度草创,用人未详其本,是以各引其类,时忘道德。夔闻以贤制爵,则民慎德;以庸制禄,则民兴功。以为自今所用,必先核之乡闾,使长幼顺叙,无相踰越。显忠直之赏,明公实之报,则贤不肖之分,居然别矣。又可修保举故不以实之令,使有司别受其负。在朝之臣,时受教与曹并选者,各任其责。上以观朝臣之节,下以塞争竞之源,以督群下,以率万民,如是则天下幸甚。”*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81页。曹操称善,可见他也意识到,其政策本质上虽意图摧毁儒家世族精神壁垒,但在理论上必须依靠儒家伦理支撑,两者产生了矛盾,需调和与平衡,曹植群体创作七体文通过文学的外衣为求贤寻求合理阐释并争取支持。

建安七体文创作主体在陈述第七事时,皆以描绘施行儒家教化达成的清明盛世劝隐者出仕,“镜机子”“文籍大夫”“宾”“安有公子”等可以看成建安七体创作主体的化身,表现了他们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及对积极入世的肯定。王粲精通儒家经典制度文化,《七释》“治礼作乐,班叙等分”“父慈子孝,长惠幼恭。推畔让路,重信贵公”,这种礼乐彬彬的盛世与他作《儒吏论》《爵论》等积极推崇儒家举措是一致的。《七启》赞赏入世之径有三:一是如田光、荆轲等“游侠之徒”,二是如孟尝君、信陵君等“儁公子”,三是“赞典礼于辟雍,讲文德于明堂。正流俗之华说,综孔氏之旧章。散乐移风,国静人康……此霸道之至隆,而雍熙之盛际。然主上犹以沈恩之未广,惧声教之未厉。采英奇于仄陋,宣皇明于岩穴。”其中所描绘的理想社会,皆是依据儒家伦理思想所勾勒的礼乐兴隆、人伦有理的清明盛世,当是曹操杂儒、法、刑名之学治国效果的艺术表达。七体所描绘圣明之君与清明之世,意图传达曹操求贤制度对于社会发展的正面影响,且这种求贤制度符合儒家伦理秩序并能够实现儒家社会理想,其实质就是为曹操的《求贤令》寻求儒家伦理道德的精神支撑,促成这一用人制度的顺利推进。

建安七体文群体创作为曹操求贤之令摇旗呐喊,并为其寻找儒家伦理思想的精神支撑,是曹魏时期文学创作与政治紧密结合的证明。曹操之求贤政策,针对汉代察举制的诸多弊端,又暗示魏承汉统的政治需要。但这一举措一时无法撼动原有的社会基础,执行难度较高。曹氏三代都在持续着这一改革,并根据实际情况不断作出调整,曹丕推九品中正制就是对察举制的温和修整。建安七体文当是在曹操求贤举措施行后,在其激进的“唯才是举”理念遭遇社会现实难题时为其作出的合理阐释。在接受儒家基础伦理秩序的同时,贬抑浮华交游,其最终目的还是打击世家大族。

综上所述,由《词林》所收曹植《七启·序》“并命王粲等并作焉”异文可知,此次建安七体文创作由曹植主导,参与者包括王粲、徐幹、杨修、傅巽、刘劭、卞兰,是一次有目的的群体同题创作,与彼时丕、植的世子之争有着非常微妙的联系。这些七体文以主客问答的形式,批评遁世归隐的行为,鼓励积极进仕、建功立业,实质是以曹植为代表的建安文人集团在曹操实施求贤举措遇见障碍之际,为其提供文学阐释和舆论支持。他们肯定曹操的求才之举,暗讽察举制;否定世家大族的浮华士风,配合曹操打击豪门世族的政治目的,寻求儒家伦理思想的理论支撑。这次建安七体文的群体创作与建安政治密切相关,正体现了建安文学与政治的不可分割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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