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君
你是我的现实。我是你的幻影。
——保罗·策兰
“何贝,何贝。啊,何贝,你在哪儿?何贝?”
他又叫我了,声音听上去就像从地底发出来的,非常遥远。
是我听错了?还是他找不到我,也走不出青枫岭,被那片蛇树困住了?
我喊着:“好的,小海,等着我啊,我这就来了。”朝着声音的方向找过去。
现在他一定后悔死了,为什么要回青枫岭呢?我说过有一大片蛇树包围着青枫岭,弄不好扎到里面再也出不来。他不相信,问我:“你是怎么穿过去的?”
“我啊,我想过去就过去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
“这是真的,小海。”
他还是盯着我的眼睛。
我只好继续说:“我在青枫岭住了很多年,我知道怎么出去,再怎么进来。”
这实在是一件悲伤的事。我生下来腿就不好,比我小五六岁的孩子也跑着跳着出去玩了,我还只会坐。开始爸妈还背上我到处找治腿病的医生,药吃到后来,脚也烂了,脚上没有一块好皮。每次妈妈闭上眼睛捂住鼻子嘴巴,把鞋子从我脚上硬撕下来,腾起一团灰黄的脓血,我都要哭一场。
我没有要好的朋友,怕那些漂亮的小姑娘用她们伶俐的嘴巴说我臭脚烂脚,将来没男人要,宁愿躲开她们,自己和自己玩。这样过了几年,爸妈下决心带上姐姐和我去了郊外。自从他们听说青枫岭有个包治百病的水潭(大家都这么说),老在家里说如果我能喝一点,再带点回来给我泡一泡脚就好了。可我们都没想到青枫岭那么大,岔路越来越多,瞎转了半天,爸爸背不动我了,把我放到一棵树下,叫我别动,等他们回来。
我看着他走在最前面,蓝工作服上还有我趴过压出来的褶皱。姐姐跟着他,脚上新买的塑料小凉鞋让她看上去比平时高出很多似地走在中间。
“好啦,一会儿我们就回来啦。”姐姐朝我挤挤眼睛。她又要骗人了。拿了妈妈的零钱,撕破了爸爸的扇子,爸妈知道了要发火的事她都说成是我干的。奇怪的是,爸妈竟然相信她编的瞎话,到处跟亲戚熟人说我看上去乖,背着人就惹事。每次姐姐一挤眼睛,我就心慌起来。
妈妈走在最后,穿着新做的黄裙子,像林子里一朵鲜艳的花儿,手里拿着准备装水的塑料瓶子,听我大声叫她,笑着朝我挥了挥那个瓶子。
太阳很大,开始我还跟着树荫,树荫移一点,我挪一点,后来我睡着了,做起了梦。梦里我看见一头梅花鹿,身上亮闪闪的,好像挂满了宝石,它离我那么近,还看着我对我点头呢。那是个让我舒服的地方。等我睁开眼睛,却只看到暗下去的林子和紫红色的天,四周静静的,灰茫茫的。
我费力地翻过土丘,爬到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眼前一亮。前面就是水潭啊!被树挡住了只能看到一半,看那月牙一样的一半水面,落在上面的一道道光,深蓝的,银白的,紫红的,好看极了。可是爸妈呢?姐姐呢?难道这不是他们说的治病的水潭?难道林子里还有别的水潭?我放声喊着,招来一阵野狗的嚎叫。
我不敢再喊,肚子却叫得受不了,爬着,找到几个浆果,还有长得奇奇怪怪颜色漂亮的蘑菇。我刚想把一个紫色的蘑菇塞到嘴里,突然伸来一只手把它打掉了。
“这可不能吃!”
面前的老太婆和我差不多高,一张大嘴包不住四颗翘起的门牙。这张让人害怕的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是轻轻柔柔的。“你是天老爷送来给我的吗?”、“我正想找个帮手你就来了”、“你没地方去就跟着我吧!”她说的每句话都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天暗了下来。她驮着我,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问我怎么来的,没撞到那片蛇树林?那可是能吃掉人的,不死也得撕掉几条肉。看我哭了,又叫我放心,她知道怎么躲开,一下午她都在那边,没看见我说的一家三口。
四周凉下来,除了老太婆的背再也摸不到一丝热气,一路上老是逼着我们低着头的树林不见了,地上出现了一条刚好能放下两只脚、窄得不能再窄的碎石铺的小路,连着尽头的木头房子。一个长方形的木块从里面推开了,亮光里跑出一个女人,一块红围裙紧紧勒在她的蓝衣服外面。
“嗯?哪来的小姑娘?”她拉我的手,红扑扑的圆脸凑近我。
老太婆把我扔给她:“给她碗汤喝,弄个地方给她睡觉。你看,我们刚想有个帮手,帮手就来了。”
房间里在煮东西,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和香气。边上堆了许多装得满满的袋子,地上,砖缝里,洒着雪花一样细白的面粉。
“做什么帮手?”我问年轻点的女人。“你不知道叫人吗?”她开心地教我以后叫她桔子阿姨,她的牙齿白白的整整齐齐,不像老太婆,不过脸上有个地方深深地凹陷下去,让她的脸看上去一边长一边短。不知为什么,我的话(也许是我傻乎乎的样子)惹得她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做面包的帮手啊,面包妈妈路上没告诉你吗?你的手漂亮,脚可真臭得不行,叫面包妈妈给你治治吧。”面包妈妈卷起我的裤腿,把一盏灯放到我的脚边,她才不笑了,不停地嚷着:“这腿都不像腿了,这脚都不像脚了。”桔子阿姨说她也是面包妈妈拣的,她染上脱皮的怪病,想死在这儿,被面包妈妈发现了,成了做面包的好手。
“面包店不都是开在热闹的地方吗?”我觉得奇怪。
“我们的面包跟外面的可不一样。”桔子阿姨说,“我们的面包用的是林子里的野香草粉。面包妈妈就是找野香草回来看见你的。”
“可我们怎么把做好的面包卖到外面?”
桔子阿姨拍我的头:“看不出你想得还挺多,这不要你来管啦。”
不久,我知道每隔一天天不亮会有一个小个子过来运面包。他戴着厚厚的帽子,看不见脸,哑巴一样,除了把面包搬上车,偶尔咳几声、呸一下,招呼也不打一个扑啦啦地把车调头骑走。桔子阿姨这时会进来叫我起来生炉子烧水,磨面筛面粉。除了做好的面包不见了,别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钻进运面包的车能回家吗?我只敢想想。还是跟着桔子阿姨和面包妈妈吧。只要不提起小孩、生孩子这些个事,她们都挺正常。发作了就没这么好了,过一阵她们准要发作一次,哭着怪天老爷拿走她们的孩子。桔子阿姨的孩子是病死的,只活了三个月。面包妈妈的孩子是叫运煤的车轧死的,找到的时候只剩半个人了,面包妈妈天天在那块地上扒拉,想把没了的那半个扒拉出来。她们的男人都忘了这事了照旧打牌喝酒,说死掉小孩的多了,又不是他们一家;她们就是不行就是做不到那没心没肺,哭诉起来就忘了吃喝,忘了做面包。等她们哭够了从角落里爬出来,愿意吃我煮的面疙瘩湯了,就说明压在她们心头黑漆漆的东西卷过去了。
面包妈妈和桔子阿姨长得难看,却都是直心肠,有时为了面包做成长的好、圆的好还是方的好争得面红耳赤。桔子阿姨讲给我听狗天使的故事,说有一个相信上帝的人,晚上迷路了,找不到睡觉的地方,也找不到吃的,走了很久,看到一只狗——是一只狗,不是他原来希望的天使——朝他走来,把他带到不远的一户人家。她还经常说上帝有爱人的自由,不管他叫你“我亲爱的”还是叫你“我的傻瓜”、“我的疯子”表示的都是他的爱。还说上帝生在无依无靠的马厩里,如果上帝都能这么不起眼,我就不该诧异天使不只是穿着白衣漂漂亮亮,也会是飞禽走兽那种不起眼的形象。我说:“那面包妈妈桔子阿姨就是我的天使呀。”桔子阿姨高兴地拉拉我的头发:“所以呀,可别只爱听好话啊。”
她还告诉我“蛇树”原来长在非洲,不知道它们怎么长到青枫岭来了。“难道风吹来的种子吗?”我说。“嗯,说不定吧。”她说。蛇树虽然可怕,林子里大点的野兽都叫它们吃光了,温驯的小兽从不去它们的枝条下找没消化完的残肉,当然不用怕它们。只要不去碰它们,林子里很安全。
面包妈妈说奇病要用猛药治,那水潭的水听上去好聽罢了,没什么用。她有时脾气很大,我回答慢了她就沉下脸骂我白吃她的面包。不过涂了她的药油,我的腿脚慢慢地好了。头两年,一到夏天林子里蝉声大作,还会复发烂出脓水,要到深秋天寒伤口才收敛不见。后来就是再炎热的天气,我的两只脚也光溜溜的很干净。可是高兴的日子总是很短,面包妈妈有一天去拔野香草摔到石头上撞破了头。我和桔子阿姨找到她,我叫她,她还睁开眼看我,桔子阿姨再叫她,她“嗯”了一声,好像有人突然捏住了她的鼻孔。我们轮流按她的胸部把气吹到她嘴巴里也没用,只好等她的身体凉下来,把她埋在那片底下藏了很多巨石的草丛里。
要是没记错,我在小屋已经住了四年,算八岁离开家,这时有十二岁了。
我的个子有桔子阿姨那么高了。一天,风刮了一整个白天,吹走林子里的灰尘瘴气,黄昏的时候,忽然静下来,露出一大块明亮的金黄色。桔子阿姨看着看着,忽然说:“你的脚好了,你爸妈不会嫌弃你了,想回去,坐老刘的车走吧。”
“那你呢?”
“我嘛,当然待在这里咯。”
“你不想出去看看吗?”
“我可没想过走。”她朝我咧咧嘴,把她好看的那半边脸对着我。
“那我也不走。”我说。
“瞧你还想得挺多的,你跟我可不一样。”
我要她告诉我哪里跟她不一样。
“你的心还没有全在这里,我的心可全在这里了。”
她唱起了歌:
这深秋的夜啊,
我的故乡在哪里啊!
天上的星星,
这么多这么亮啊,
一颗一颗在我的头顶闪过,
一颗一颗不见了踪影……
我被她唱得难过地哭了。
“小丫头,别哭啦。我爱过了,你还没有爱过,怎么一样呢?”
不过她不肯告诉我爱是什么还有她是怎么爱过的这两件事,因为爱是最复杂的,她讲不清楚,要是我实在想知道,就记住“只记住别人好的地方”,这就是爱吧。
又过了两年,一个吹起薄雾的早晨,老刘拉走一车面包,桔子阿姨说好不容易雨不下了,她要走远一点透透气,换上刚晾干的格子衣裤,带上剪刀布袋说雨后野香草多,却和面包妈妈一样没有回来。
她说过,如果哪天不回来了我不用找她,至于我么,得自己决定继续做面包,还是坐老刘的车出去咯。
我等不到她回来吃晚饭,出去四处找了找。
可哪里都没有她。
回来之后,我缩在被褥里呆呆地想着明天老刘来了,要坐他的车走吗?桔子阿姨的被褥我没有收起,和我的并排铺着,看着开着一朵朵小绿花的蓝布面,我总觉得她没死,她就是像歌里唱的星星,从此,不,是一时不见了踪影。要是明天她回来了,看见我不在了,多难过啊。
第二天天不亮,老刘来了,从车上拽下袋子,往地上一丢,咳几声,呸一下,急急忙忙把面包一下五个一下十个地装上车。
我举着灯,灯光照着他结实的后颈,通红的肉里有几点灰白的发茬。
“老刘?”我叫他。
“嗯?”
我想说,让我坐你的车出去吧,却被一股突然冲上来的气流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灯光照着他转过来的脸,我来不及躲闪,来不及转过头擦擦鼻子假装没看见他睁大的右眼和紧闭的左眼,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盯着他紫红的歪向一边的鼻子不放。
从我看不见的嘴里又发出一声“嗯”。他已经装完面包,看看我,很慢地朝车子走去。
上车前,他又停下来,靠着拉开的车门看看我。
“再过几天吧,再过几天。”我朝他挥挥手,看着他上了车,扑啦啦地调过车头,像只受惊后四脚乱爬的虫子,贴着高高低低的路面钻进林子。
他那样子让我想到爸妈和姐姐,想到他们把我留在树下那一天。
这可不太吉利。我失神了一会,安慰自己这没什么,他只是一个被火烧过的不幸的人。面包妈妈说过,看得见的不幸不算最大的不幸,有的不幸你根本看不见,看上去很幸福的身体里住着一只爪子锋利的魔鬼永远撕咬着你。
我一点没想到他就这样不来了。可是为什么呀?看出这里只有我了?他只和面包妈妈桔子阿姨有约定?怕我做不好面包?讨厌我盯着他的鼻子看?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桔子阿姨没有回来,老刘不再过来拿面包,也不再送来油啊盐啊这些每天用得着的东西。
我把野香草一捆捆收回小屋做成吃的东西,拿腌菜的水当盐来用。桔子阿姨留下的衣服我现在穿着正好,我也没有太后悔老刘在车边等我、我却没上去。不管怎么说,是桔子阿姨没回来,而不是我没有等她。
这样又过了一年,我应该有十五岁了。
这天早上,屋外忽然起了一片浓雾,不知哪里跑来的一对野猫母子让我想起家,想起爸妈和姐姐。他们还住原来的家吗?还在找我吗?老猫在屋前的柴堆上专心地舔着小猫,我坐不下去,走到老刘的车消失的地方,看着地上发白的车辙发呆。
奇怪的是,就像有人在推我——不是从前那两只烂脚让我往前走的——可谁会推我呢?有时我想停下来了,担心不能顺着原路退回去,回我的小屋。
实际上我一直在往前走。
空气中隐隐约约有一缕香甜的面包味儿,难道这是老刘运面包留下的?它们忽浓忽淡,却持续不断,不管瓜果花朵的奇香,还是臭水沟的腐臭,都没有盖过这股味儿。
雾退了点,树一棵棵从雾气里钻出来,颜色发黄。车辙断了,脚底的枯叶越来越厚,不管我望向哪棵树,都是光秃秃的树杈,翘成奇怪的姿势。我不记得来的那天走过这样死气沉沉的林子。本来大约也是绿的,被火烧,被雷劈,这才干硬乌黑,像一条条僵死的蛇。
“蛇树”?我背上一冷,头上也一冷。那些树杈果然不同于普通的树,忽然,就有一枝扫过来,带着阴凉之气,冷森森地看着我似的,和我只隔着一个手指头那么大的空隙。我害怕得哭了起来。可它是不会退回去的,不会友好起来的,我只有尽量缩紧自己,一点一点从树杈的缝隙里钻过去。
慢慢地,树上又有叶子了,路也好走了,路两边开始有房子了。
我迷迷蒙蒙看着样子差不多的房子。接下去怎么走呢?就在这时,我站到一幢房子跟前。
灰色的水泥围墙,小天井一边种着鸡冠花,另一边是个木制的鸡笼,现在不养鸡了,堆着杂物,一只高脚凳四脚朝天和一堆旧雨伞搁在一起。
我认出这只凳子——他们出门的时候怕我乱爬,拿绳子把我绑在凳子上再和背后的落水管拴在一起。
这是我从前的家啊!
姐姐看着书在吃饼干,她长高了,头发长长了,脸也比过去白,比过去漂亮了,一块块小圆饼干在她嘴里有节奏地快乐地喀嚓响着。她还是那种坐相,翘着椅子的两只后脚,很舒服地晃着。怎么让她发现我呢?一条小金毛狗可能是邻居家的,正好跑了过来,冲着我嗅着,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终于,她朝门口看了过来,拿饼干的手僵在半空,接着跳起来,大叫着跑回屋里。
很快,妈妈出来了,站在门口看了我好一会,一步一步蹭过来。
“何贝?”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妈妈。是她。头发还是短短的,原来堆得高高的刘海柔和地盖着额头。她很聪明,以前她带我参加老同学聚会、去她上班的地方,誰都说她漂亮,通情达理,连跟我爸爸吵架也是轻言细语从来不像邻居那样大声咆哮,她这会就是满脸通情达理地看着我。
“我们去里面说。”她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连着胳膊被姐姐擎在手里。“你吃点什么?”妈妈打开饼干盒递给我,里面有半盒姐姐吃的那种小圆饼干。我竟然没有觉得饿,和以前一样,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脚面,我说话就口吃起来。特别是妈妈问起我那天后来跑哪儿去了,他们到处找我,今年春天还又进过一次青枫岭,我更说不清楚了。
“啊,何贝,难道那儿有两个水潭?那天为了找你,我们把那儿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说着,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等我回答。可我回答不出。姐姐挤挤眼睛,“真的,你相信我们,那天我们脚都跑断了。妈妈一边找,一边说,‘难道你有翅膀?难道你有翅膀会飞吗?要不是我,妈妈难过得都想往水潭里跳了。”
妈妈拉着我的手,蹲下来,脸贴着脸地看着我。
她好像在等我做一件事,可我实在不知道,要不要扑上去抱着她喊她妈妈。我怕弄错了,她并不要我这样。我宁愿安安静静等着,如果她把我拉到她怀里抱住我,我也一定会抱住她。可她失望地放下我的手,眼睛移到了院子里,咬着嘴唇,像在回想那个可悲的星期天。
一辆白色的小货车开进院子。在门口跺跺脚,跺掉灰尘,朝我们走过来的这个人是我爸爸。他下巴大了一圈,盖着耳朵额头的头发不见了,嘴唇红红的,带着一丝笑。我一下子想起以前他朝我勾着手指、叫我过去的样子,然后我朝他滚过去,赖着他要他讲故事,给我好吃的东西。
可他没有把我和过去的什么印象重合起来,和蔼地朝我笑笑,像招呼姐姐哪个新朋友新邻居,就走开了。他要去洗澡换衣服,今天死了人,一个五十岁的老头连人带车钻到运花岗石的车下,压得只剩一只脚。“妈的,你见过一个人烂得捧都捧不起来只剩一只脚吗?还是他自己钻进去的,真跟见了鬼一样,车都开过去一半了就像没看见,只管往车底冲。”他嘟哝着,说着,就在离检查站不远的路上,是他报的警,和几个警察忙到现在——这真不是个好时候——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差呢?妈妈和姐姐喊住他,说我回来了,自己找回来的。
“何贝?”
我说“嗯”,毫无办法看看他开始有斑点的脸,看看自己垂着的手,怪自己为什么不扑上去抓住他不放,大哭着问他怎么能把我留在那儿不来找我了?这些举动在我心里翻来滚去一遍遍重复着,实际上我却一动没动眼巴巴地看着他。要是他扑上来抓住我吼着问我到哪去了也行,可他还是和蔼地笑笑,说回来就好,叫我们别管他,他睡一会再起来吃饭。
“他现在是检查站的头。”姐姐告诉我。
“检查什么?”
“哧,检查来往的车辆咯,往这条路走的车都怕他。”姐姐说着,一脸的瞧我不起。
我在家里住了下来,帮妈妈洗洗菜,浇浇花,做点家务,对外就说我的养父母死了。有人问起,也是姐姐帮我说。她每次说的内容都不一样,有时说我被人领养五年,有时领养了八年;养父母的死因,有时是出门旅游车翻到桥下去了,有时是得了病。要是有人纳闷怎么夫妇俩一起得病,不会这么巧也太倒霉了吧,姐姐就说这个呀,唉,是一个先得病死了,另一个出门旅游散心,没想到车翻了。奇怪的是,这些话大家都很相信,还有心软的女人叹着气流下眼泪。
检查站有个新来的大学生自愿来我家教我认字做算术题。我学得很顺手,经常他一遍讲下来,我就记住了。他也问过我被领养的经过,我决定跟他说实话,他一边把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边说:“太逗了,你真是太逗了,你完全可以当个作家,你这种患过小儿麻痹症的比一般当作家的人可要吃香。”我问什么是小儿麻痹,他看着我的腿说:“你一条腿这么细,不是小儿麻痹?”
妈妈很感谢老天爷治好了我的腿和脚,让我活着回了家,可她发愁我就要十八了,往后怎么办?更让她生气的是我被人问到养父母呢、在哪儿、读过几年书、会干什么,总是张口结舌。一天,几个串门的女人刚走,妈妈过去关上门,慢悠悠地说:“你脑筋呢?你嘴呢?这些年你跟着猪过的还是跟着死人过的?”我说她不能这么说面包妈妈和桔子阿姨,晚上她从桌上拿走了我的饭碗。爸爸问我今天做错了什么,妈妈说:“话都不会说的人吃什么饭?”爸爸头抬着,不知道在看什么,我以为他在想办法,因为很快他就扒完碗里的饭,拿着空碗去厨房了。我盯着厨房门口,以为他出来手里会有两碗饭,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们生完气最终会给我饭吃抱着那么大的希望,所以看到爸爸出来手里只端了一碗饭,只有把头很深很深地低了下去。姐姐吃着妈妈炸的排骨,偷偷朝我挤挤眼睛。夜里她抓了把饼干拿到我睡的地方,劝我:“你不能骗骗那些人吗?很简单的呀,说上几次就会了。你是不知道这些人,你说实话,他们照样编出谣言来,你别看他们好像在关心你,你过得好他们才恨你呢……哎,你以为我愿意这样?真不如跟你去山里,跟树说话跟天说话也比跟那些人说话好……”
她的眼睛睁得像两粒大玻璃弹珠。她从来没有骗倒我过,只要她骗我,这两只眼睛就会突然抽掉盖板似的,露出看不见底的洞穴。可我跟小时候一样,只会做出相信她的样子。
这天晚上我想到我要回青枫岭。这念头这么强烈,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又把我推出了门。天还黑着,风吹到脸上,我有一种浑身都轻松了的感觉,就像在梦里面走路,毫不费力回了青枫岭。
这些事我跟小海讲过。那一阵他经常过来找我说话。我妈妈见过他一次,她来看我能不能在餐馆干下去,问我这是谁,别跟男人讲太多。我说他挺聪明,她说这更危险,他那种人,天生有许多女人爱找他,把他惯坏了,才喜欢我这样的人,以为特别,迟早发现我没什么,不比别的女人有意思……
反正在她眼里我认识的没有一个好人,可她托人找的伞厂厂长、粮店经理呢?他们受不了她的乞求,答应留下我,找点活干,过不了多久,我就不肯去了。
这是最让她大发脾气的事。
可我怎么说?说伞厂那个十八岁的小流氓?说他借着撑伞把手插到边上女工的两腿中间?他的手也插过我。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让我挨着他坐,我逃到边上,她们推我回去。那只乌黑的手插到谁那里就像在那里生了根,除非他自己松开,谁也别想拉出来。有一天我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差点崩断门牙,不等他起来揍我,丢下手里的伞架就跑。
粮店经理是另外一种人,他很和气地把我叫去仓库,像散步一样说着话慢吞吞地走到仓库最里面,站到零散垛起的米袋前,一边看我的脸,一边说有人发现一对男女——就是店里的老玉米和小酱瓜——他们在那上面睡,就在那袋米上。老玉米四十多了,是粮店的热门话题,有人说上厕所见过她那里,黑漆漆的卷着皱皱的边儿像朵黑牡丹,还说她一天不能没有男人,可小酱瓜才十八岁还拖鼻涕呢……这种连嫉妒带挖苦的话她们可以津津有味说一下午。粮店经理长得不难看,鬓角长长地撇下来像电影里的外国男人,他低沉的发颤的语气和看着我的眼神有一次差点让我愿意了,也想躺到那袋米上,可他没躺下去,还是站着,好像是我弄错了,他根本没那意思,我只好爬起来低头跑了出去。
我以为伞厂的小流氓和粮店经理那一路人才坏。小海怎么会更危险?那只是妈妈讨厌我笑得那么愉快,比待在家里还高兴罢了。况且他的眼睛从来不会突然间抽掉了盖板似地,露出看不见底的洞穴。有些人的眼睛根本不存在盖板这种东西吧。他就是好奇我是不是遇到过天神,在那种树林里怎么活下来?妈妈没说错,他来找我,就是因为对我好奇吧。哪天他对我不好奇了,我的事引不起他的好奇了,他就不再来找我了吧。
可我刚到餐馆上班,这一切才刚开始,与其和一群人无话可说地坐着,不如跟他说说青枫岭那地方,听说打一次仗,放火烧一次,烧得鬼怪无处藏身,又有大片“蛇树”挡着,树林里只有不伤人的鸟儿蝉儿野鸡野狗,根本不可怕。
“还是有天神保佑你吧?不然怎么那么容易?想回去就回去,想出来就出来?”
我讲给他听狗天使的故事,说有时狗天使也遇不到,我自己当自己的天使,他就笑,说我肯定懂一种很厉害的咒语。
我老老实实说:“咒语?我不知道。只要一心一意地想,我就能去那个地方……”
“有人跟你去过那里吗?”他问我。
我老老实实说:“去过。”
“真带他们去呀?”
“当然真的咯。”
“啊,何贝,他们怎么去呢?”
“跟我一样走着去……”
“那万一想回来了怎么办,再把他们带出来?”
我还是老老实实说:“没有,他们都是自己走的……”
这又是一段悲伤的回忆。跟我去青枫岭的人走之前没有一个告诉过我。连老玉米也是。她和小酱瓜睡米袋的事让人嚼舌头嚼得不能安生,求我带她出去,结果第三天不见了。她跟我一样吧,一心想着,就走出去了。我从“蛇树林”边走过,看见尖利的树枝上挂着干柴一样发黑的东西,不敢想这是老玉米的肉。总有人迷路,到不了别处,也回不了青枫岭了。
“啊,何贝。”小海眼睛发亮,“想不想去宫殿看看?”
“你说皇宫吗?”
“要是我,就去宫殿。”
他的眼睛越发亮了,像厨房里的火星,掉到衣服上会燃出一个洞吧。我不由想起妈妈的话:这样的人更危险,这样的人更危险……不过妈妈那种人,有什么话能信,而且我实在好奇他想去怎么样的宫殿。
我老实说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我还担心一不小心,会不会很悲惨?比如半路卡在一个地方动不了?让人发现了关起来折磨得死去活来?打残了扔到狗不去鸟不飞的地方一点点饿死渴死?不管我说多晦气的话,小海只是很好脾氣地看着我。
和小海认识的时候我刚到餐馆当了叫号员。妈妈有个朋友认识这家餐馆的老板,也是生意太好了,每天有人为了排队等太久发火。除了叫号,还得想办法安抚他们,别让他们溜掉。可我最不会的就是说话。老板说我不用说什么,因为我长了一张不说假话的脸,只要笑着请发火的人吃点水果看看菜单,说里面马上清理出来请他们进去就行了。
小海在对面的边疆饭店拉琴,他们休息也在大厅里,虽然都穿黑制服(有时是白制服),只要往那边望过去,我总是第一个看见他。除了大家说的,年轻,富有男子气,还因为看着就像好人,和我一样,有一张不说假话的脸(这是老板说的),琴拉得又好,不看后面大盘鸡的招牌,谁知道他是餐馆的琴师啊。
找小海说话的女孩很多。我们这一层楼位于地下第二层,有二十来家店:餐馆、甜品屋、咖啡店,跑来跑去忙着的一半以上是女孩,一点小事就让她们尖叫、大笑、眉飞色舞、痛哭流涕。
下午两点到四点是我们最空闲的时候,也是上演爱情剧的好时候。想避开人亲热,最方便的去处就是厕所,每次上厕所我都要先听听里面的动静才敢推门。也有人专爱听那种声音,悄悄躲著享受那对男女的激烈,说到底我们都是肉做的,肉有的快乐一样舍不得放过。
餐馆有个叫菜菜的女孩一有空就去对面找他。
这白脸黄毛丫头知道小海最怕别人说他不合群,买上一堆我们叫“狒狒头”的东西,就是油炸的丸子啦鸡翅啦,牛肉羊肉啦,叫上大家一起吃。
大家吃着,菜菜开始说:“喂,小海,隔壁大卖场运动鞋打折,去不去?我陪你?”
“不用,我有鞋子穿。”
“只要两折啦,这样的好事,看我多恶毒。”
“恶毒?”小海眼里闪出一丝嫌恶。
在餐馆,“我下班了”不说“我下班了”,得说“我滚了”。
“你下班了”要说成“你滚了”?
这时要说:“对啊,我滚了。”
关系特别好的这时就要说:“快滚吧!”
正因为这儿人人这样,再说自己“下班了”就很可笑,很蠢,很假模假样,很不亲热。在餐馆,好心说成恶毒是必须的。
“不要。”小海摇头。
“那好吧,吃狒狒头啦。要哪支?我拿给你。”
“不要,这么油。”小海退开一点,他实在怕弄脏衣服。
“不油啊。”菜菜吞了两串粗粗的裹满孜然辣椒面的烤香肠,小小的嘴烫得不时撮起来。
厨师老八说嘴小的女人那里也小,一本正经地说眉毛中间窄的女人那里也小,还说这是上古圣贤传下来的,说男服务员们:“看女人,你们都不会,眼睛大就美?脸尖就美?哧!是不是极品女人,要看嘴和眉毛。”说男人女人一向是大家闲下来最好的消遣,是不是上古圣贤传的才不管。大家注意菜菜的眉毛,果然也是窄的。“小啊,好东西啊。”老八摇着腿,把腿摇得像在热油锅里炸。可是菜菜在老八眼里的这些好处,小海根本瞧不起。
“喂,小海,吃啊。”菜菜粘着他的肩不放。小海不好意思推她,皱眉说:“小心油弄我身上。”菜菜说:“哪有啊,都没碰到你。”两只油手在纸上擦了,又蹭着围裙擦来擦去。
大家笑话小海这样的鲜肉迟早要让好几个女人分着吃掉,菜菜还不算在里面,老板娘那样的人他才看得上呢。
一天我从连接两家餐馆的后走廊走过,小海在那儿看水池里的鱼,笑他:“你躲菜菜啊?”
“真受不了她。”小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每次他厌恶菜菜厌恶到不行就这样深深地吸一口气。
我有点同情他,一个男人做了鲜肉,大概也很为难吧,他自己又不愿意这样。突然他说:“你不厌烦吗?一群男人女人,只拣没意思的说。”
“可这儿不都这样吗?”我说,“大家也没有恶意啊。不过,其实我也讨厌这样。”
“那我们说点别的吧。”
“好啊。”我说。
他拉我到僻静的后走廊,开始跟我说:“那你说说为什么这么神秘?”
“是我在青枫岭做过几年‘野人吧(这是我妈妈的话)。”我很爽快地说,全不像过去捂烂脚一样死死捂住这段事。
“幸亏你遇到面包妈妈桔子阿姨这些人,要是遇到那些很坏的人你也会恨,恨不得砍死他们。”
他这么说,我也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可我们必须学着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是不是?”他很认真地说。
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为了跟他说下去,装作听懂的样子“嗯”了一声。
“你要明白,这些人都没志气,你可不要学她们。”他笑了笑:“你跟她们不一样,我才信得过你。”
那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说话。
以前也有人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说的人是说我奇怪,脑子笨,跟不上大家。
虽然小海也划了个圈子,把我跟大家划开了,却显然把我跟他划在了一起。
我有这么好吗?我不太相信,又很高兴。
隔天,我们还在那儿碰到,像熟人一样打起招呼。
他摸摸脑袋,笑着说:“昨天做梦,头发没有了,头上光溜溜的。”
我说:“那不成了和尚了?”
“是呀,以前有个算命的说我前生是和尚。”
“好好的,怎么去当和尚呀?”
“你以为当和尚很简单呀?那是要有佛缘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佛缘,问他:“那今生呢?算命的怎么说啊?”
“今生,今生要等走过去才知道啊。”
“那,不会也做和尚吧?”
我们都笑了起来。我说他不会做和尚的。他这么说就是为了故意让我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吧。
他看鱼的样子也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只看哪条大,哪条新鲜,活相,好吃。他说:“我是替它们难过,到了晚上它们就要一条条让人杀掉啦。”
“你可怜它们,怎么不救它们?”
他猛地一摸额头:“我怎么不救它们?我救,救得了吗?”
一个雨天,我坐在台阶上看雨灰蒙蒙地洒着,看见小海在玻璃门后闪过。菜菜去找他,没一会怏怏地走回来:“我去睡了,累死了,崩溃。”
再看玻璃门后,小海不在了。又过了一会,一抬头,他在我面前呢。
“是你啊,菜菜在里面。”
“以后别提菜菜了,我不喜欢她。你看,她什么活也干不好,就知道闹笑话。”他说,很认真地看着我,可我就像面对爸妈那样手足无措起来——随着年岁的增加,我已经意识到这是最让我显得愚蠢的场面,好像不管做什么只要做出来就都是错的,于是什么话都没有往下接着说。
他又说:“我给你听一段肯定没听过的音乐,用琴拉出来的雨声。”一反手,把身后的琴拿出来架到脖子上,扭扭头,拉了起来。
是像雨声,叮叮咚咚地从房檐上落下来,打着砖地。
他唱着:
这黑色的雨点,它打在这边,它打在那边,这黑色的快乐的雨点。
像桔子阿姨唱过的歌,我忍不住轻声哼起來:
这深秋的夜啊,
我的故乡在哪里啊!
天上的星星,
这么多这么亮啊,
一颗一颗在我的头顶闪过,
一颗一颗从此不见了踪影……
桔子阿姨还说过什么?“我爱过了,你还没有爱过呢”、“不爱一爱,一个人的心怎么放得下?”
餐馆的女孩们说小海也跑外场,晚上去酒吧那种地方赚钱,他朋友挺多,挺帮他的,他的事通过别人的嘴说出来,和我看到的不太一样。我一边好奇他出了餐馆究竟有多大变化,一边又觉得我不过是跟他说说话。这地方虽说出入最多的就是人,来跟我们这种人搭讪的却没几个好心的,他们会从我们漂亮说到我们长着让人看了想做爱的脸,我这种不声不响的性格,经常被同伴视而不见,可以聊聊的也就是他了。
我们差不多每天碰到,也有几天互相不见人影。那天午休了我去走廊,他没在,一个新来的临时工躲在那儿扎螃蟹。这些家伙看上去凶,被人捉住钳子就动不得了,用细麻绳捆紧了码包子似地码好,只等单子一下,放进蒸笼蒸熟。我站在那儿不走,好像看人扎螃蟹多有意思似的。一屉螃蟹扎完,扎蟹的人走了,小海还没有来。我看着一条小鲫鱼在水底兜圈子,好像又一个人站在树林里:面包妈妈死了,桔子阿姨不见了,老刘也从此不来了。
一阵奇怪的湿热的气流流进阴暗的走廊吹到我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小海已经在我面前了。
“啊,何贝,你在等我?”
他眼睛里有两簇古怪的光,好像他把刚起的心思全装进了眼睛。
我想着“就是在等你啊”,脱口说出的却是“没有等你啊!”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显然看穿了我的口是心非。我也好像才明白大家都爱反着说,说自己恶毒比说自己好心容易多了。再说了,“就是在等你啊”可以说成“谁等你啊”,为什么“我下班了”不可以说成“我滚了”?这有什么不一样吗?这不就像一块面包和两块面包它们的差别不过是一个比一个更多一点?为什么少一点我就喜欢,多一点就讨厌呢?我胡思乱想了一会,又想到接下来怎么办?再说一句口是心非的话?我这样不说话蹙着眉头站着,很容易让人觉得我是个对人冷淡的古怪的人,也许他就走开了,我非常懊恼。
突然,他说:“有个好地方,去不去?”
“现在吗?”
“现在。”
“在哪儿?”我问。
他不肯说,神秘地笑笑,转过身就走。
我们去了他朋友管的小库房,油盐调料堆在两边的铁架上,中间留着只够一个人走的过道。
这有什么特别嘛?我看看小海。他还是神秘地笑笑。我装作不在意地看看铁架上的干辣椒茴香桂皮。一种熟悉的感觉让我喘不过气来,想起几年前跟着粮店经理往仓库的深处走,那一只只沾过污秽的米袋……
小海当然不是粮店经理,别看他的制服是小摊上买的,只花了一百多块钱,他那珍爱提琴珍爱自己的衣服头发的样子,更像音乐学院的学生。老板的外甥就是音乐学院毕业的,我们背后笑话他,和小海站到一起,还不如小海。
那小库房看着走到底了,一拐弯,原来里面还连着一间。窗上挂着一幅木百叶窗帘,暗昏昏的,从刀片一样透亮的窗缝飘进一缕清香。
“外面有栀子花啊。”我说。
“就在窗下,你见过吗?这里的栀子比人长得还高?”他说。
不只有栀子花,我闻到他衣服头发的味道,退开一点看他熟门熟路拉亮墙壁上的一盏小灯。
里间也有几只铁架,堆满了餐具、洋铁罐头,隔出一个长方形的角落。茶桌,蒲团,桌布,挂毯,玻璃酒盅,被电灯照出一簇簇光,让人惊奇它们这么精美,而且摆放得整整齐齐。
进出这里的不会只有男人吧,不知道哪些姑娘被他们叫来这里,这个念头在我心里闪过。从来没有过的舒适让我不愿意细想什么,走到棕黄色的皮椅跟前。
等我发觉小海眼神不对,已经一屁股坐下去了。其实是陷下去。我想起来,只翘起半个人,半个人还在椅子里。
“哈,老板的椅子怎么样?感觉好不好?”
我只好半躺着说:“破椅子啊。”
“坐坐还不错,等会就知道了。”
反正起不来,皮椅前还有一只小凳也包着皮,我干脆把脚也搁了上去。
“你放心,这会没人来。”小海说,有些得意。
我不想老是被他从上到下看着,见茶桌上扔了本书,一伸手,够到了。
“希利尔,世界儿童,历史,你还看童话啊?”我磕磕绊绊读着,有点想笑。
“别光看见儿童两个字啊,这可是很好的科普书,特别对我这种想到处看一看的人。”
“嗯,你真这么想到处看啊?”我随手一翻,翻到一幢带尖顶的蓝房子。
“这是清真寺。”小海坐到椅子的扶手上,低头和我一起看着。
“清真寺?”我一边听他说,一边想起在北丽桥边上卖牛肉包子那几个人,问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算什么。”他说。苦笑一下,又说:“我们这些人,就像树叶一样,长在哪儿,什么时候落下来,在地上翻滚多少时候,被人扫掉倒到哪里,全是不由自主。反正人怎么活都是活着,能活好一点为什么不活好一点?”
“所以你上次说,必须学着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挺聪明啊!”
“你以为我很笨吗?”我不由骄傲起来。我本来就是骄傲的,只不过没有骄傲的机会。
“你不笨,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那小仓库我们后来又去过两次,我不是太想去,老板扔掉的棕黄色的皮椅子,让我想起粮店仓库的米袋,担心我和小海也变成老玉米小酱瓜那样的人。不过在那儿喝着热巧克力,聊着天,我又觉得这真的是我待过的最舒适的地方了。
他还是好奇我怎么找到家的。
“我想过去就过去了。”
“没有咒语吗?”
“没有。”
他盯着我的眼睛。
“这是真的,小海。”
他还是盯着我的眼睛。
“要是你一心一意想着宫殿,也可以去,对不对?”
“没有试过。”我老实说。
“那就试一次看看好咯。”
这提议出乎我的意料。“你也去吗?”
“你不愿意呀?”
我当然不会不愿意。可我说不出不去的理由,也没法轻松地说那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吧。
他问我怕什么,其实我根本也不怕。那我又拖延什么?在等一个时间吗?桔子阿姨说的,凡事都有一个时间,掌管这个时间的可不是我们自己,连我们的父母也没办法,叫我不要恨父母,要是没去青枫岭,我的脚怎么好呢?——可如果是这样,我的脚是谁让我烂的呢?一个人先让我的脚烂透了吃尽痛苦,再让我好起来,我为什么要相信他认为他救了我?——这样的想法以前让桔子阿姨很伤脑筋,可现在我又想起她的话,叫小海等等。
没多久,这一天还是来了。大厨手下有个小厨师喝醉酒走夜路不知去向,大厨心疼借他的钱拿不回来,一连搞砸了两个菜,老板把每个人臭骂了一顿。
大家背后哭丧着脸都嚷著不干了走了,可钱扣在老板那儿,走了铁定不能拿回来,嚷到后来摔锅子摔碗了一通,又去干活了,杀鱼的杀鱼,洗猪脑的洗猪脑。
小海看见我说:“挨骂了?”
“挨骂了。”
“唉。”小海坐到台阶上。
“没什么,老板比我妈好多了。”我也坐到台阶上,有点心虚地说,担心他还在怀疑我会咒语。
他笑笑,没说话,拉了拉我的手,又放下了。
他的手和往常有些不一样。说不清哪儿不一样,不是哪根手指的关系,也不是他整只手有点凉,他以前也拉过我,可都不像这回,好像扯了我的心一下。想到他的失望,我有点难受,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指望它们真有咒语才有的神意,脱口说:“那我们去哪个宫殿?”
他扭过头,一脸吃惊。
“不用这么看着我吧?”我说。
他和我对视着沉默了一会,怕我反悔似地马上说:“那去镇国寺?”
我问他:“玉泉山的镇国寺?”
“啊,你还记得?”
“是你说的:关公被杀后,一缕魂魄还不肯散,逞着一股劲来到玉泉山顶,找镇国寺的方丈索要自己的头,说他一生为忠义而战,死后应该得个全尸,才算公道。那方丈说,那方丈说……”
“那方丈说:你向老天索要公道,那死你刀下的人,跟谁讨要他们的公道呢?不错嘛!”小海拍拍我。
我老实说:“不是你告诉我,我连关公是谁也不知道。”
他又说:“要是关公保佑我们就好了。”
虽然不太明白他想关公保佑什么,不过他说保佑我们,把我一块保佑进去,我连连点头,刚才还沉甸甸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
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开着,雪亮的灯照着一排排寂静的货架。天不太好,深蓝的天幕上飞着一团团云,连月光也沾染上了那棉絮一样的东西,变得很不匀净。我边走边默默想着“去镇国寺,去镇国寺”。
“就这么走?”
“就这么走。”
“这么走天亮也到不了呢。”
我忍不住说他:“你还当我会飞呀?”
他没吭声,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我想起他做的那个梦,问他:“这么想去镇国寺,莫非前生真是和尚?”
他脸上流露出大惑不解的样子:“我是有点奇怪吧,从小不爱吃肉,以前,有个做衣服的女孩很喜欢我,我,其实也挺喜欢她,可就是不让她跟着我,明知道这样她很伤心。”
我咀嚼着他的话,问他:“莫不是你今生还想当和尚?”
“这,”他站不稳似地整个人往后一缩,笑着说:“很有可能啊。”
就在这时,他被月光照成银白色的脸,脸上那两只透明的放光的眼睛突然也像抽掉了盖板,露出看不见底的洞穴,我差点“啊”地叫出来。
“怎么了?踩到什么东西上了?”他挨近我。他不像姐姐,就这一会,抽掉的盖板已经盖好了,不见底的洞穴关上了,我能看见的只有他的关切。
可我的心在往下沉。
“没有。”我掩饰着摇摇头,心还在往下沉啊沉。
他在骗我。我忽然就想到了,他在骗我。不是他说的这样。为什么呢?就为了让我带他去镇国寺?还有别的地方?
一时间我心思复杂,真想不去了,就说是我编出来的,开个玩笑的。我能去哪里呢?真的哪里都能去,为什么留在这儿不去更好的地方?我一边想一边把脚下的石子踩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不安地看看我。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并没有说。
我看着远处的高架桥,从高架桥上滑过的车灯。这是现代,可跟我总隔着玻璃样的一层东西。是因为我在青枫岭的那几年吗?难道面包妈妈真的教会我咒语,被我浪费了这么多年?去就去吧,这么多年,还没有人和我一起去过哪儿呢。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从脑中划过,慢慢地,四周的一切看不见了,高架桥,高架桥上的灯,天上翻卷的云和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就像走进漆黑的隧道,只有尽头的一束白光照着我们。
到了没法再走的时候,白光消失了,脚底下出现一条宽阔的青砖地,路的尽头有三盏朦胧的灯,照着三扇角门。
我们进了一扇门,走上通往内殿的笔直的大道,进了殿,左右绕一圈,再出来,又是一条大道,通到再后面一个大殿。
“这些大殿全是木头的,没有一个钉子。”小海说。一会儿,指指路边的树,又说:“这些全是菩提树呢。释迦牟尼成佛就在这种菩提树下。”
我不出声地看着叶子像一颗颗心脏,在月光下没有声息地翻飞,心里承认他真的懂得很多,不该窝塞在边疆饭店这种地方。
他不接我的话,跑着,看着,兴奋得鼻尖放光。后来他想起我,把我带到一道大门前。“你看这笔直的大道,想想它通向哪儿?大殿,对吧?大殿里有什么?菩萨,对不对?这些像都是人造的,可谁让人造出来的呢?再往下想,你该想到世界上是有一个比人厉害得多的什么对不对?”
“好像是这样。”我说,觉得那一重重大殿的屋檐,是有一种威严。
“来这儿,是来找比我们强的东西……不然,老是爬在最底下,没人救,往上爬一步都很难。”
我说我们一样,不过,我没处去了可以回青枫岭,回面包妈妈桔子阿姨的小屋,他不会愿意。
他说没有不愿意,不过还是想看看一直想去的那些地方。
月光下,站在大道中央,面对被大道一分为二的水潭,看着水面上的倒影,就像看见和小海的日后——日后我们总要走向不同的地方的。
我催他往回走,又经过大殿。“慢,有人!”小海拽住我。
“啊!”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到石柱后面。一块灰色的衣服下摆从边上飘然而过,在院中停了下来。我们不敢乱动,屏住气息。汗水从他脸上淌到我脸上,他还穿着那身制服,领花松了,袖子也卷了起来,看上去有些滑稽。也许是他不时朝院中张望的缘故,整张脸朝一边歪过去。他在害怕。可每次朝我瞥过来,目光都是稳稳的没有声音地叫我别害怕。我没说我比他不害怕得多,宁愿他以为因为有他在我才不害怕。在我们不时朝对方微笑一下时,一种新的东西从我心里生了出来。
果然只是一场虚惊。出了寺院,月亮仍安静地悬在寺庙破旧的绿琉璃瓦上。那些棉絮一样的云团不见了,每座大殿都在奇妙地闪耀着,从屋顶上流出绿色的光,好像并不知道从它建造起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
从镇国寺回来好几天后,月光还在眼前似地挥之不去。小海说世上本来只有一枚月亮,在餐馆上空,月亮就会沾上厨房的油烟,还说月亮在这里和在那里是不一样的。活着和活着也不一样。
可我们离开这儿,能去哪呢?
小海往琴上吹口气,没拿软布马上去擦。热气像一条小龙,盘卷着,越缩越小。
后来,他问我:“你出世后记得的第一个画面是什么?”
“我吗?”我思索着,描述:“大概是一扇开着的窗,我睡醒了,窗外是一块很大的蓝天。”我说着叹了口气。那是我最愉快的记忆吧。我还不知道我的腿和脚有什么问题。之后被腿和脚带出来的事我还一点不知道。爸妈不喜欢我,我也不知道。是姐姐说的,他们想生个弟弟,结果是我,还是头朝上脚朝下出来,把妈妈折腾得很惨;我在青枫岭那几年,爸爸很希望她生一个,她怎么也不敢再生。我想得入了神,搁在手上的下巴滑下来,才听见小海在说:“我记得我坐在地板上玩一把玩具琴。”
“你几岁啊就喜欢拉琴?”
“六岁生日那天,我和妈妈在街上走了很久,我们经过一家乐器行,我指着一把最小的琴,非要买。”他笑着摇摇头,“妈妈拗不过我,只好买下来,给我请了提琴老师。不过,我十岁的时候爸爸生意做砸了,我们从原来住的地方搬出来,搬到一个很小很旧的地方。没有很好的东西吃了,提琴老师请不起了……”
“我把琴拉到现在这样全靠我自己。”他说。我看着他。
“等我有机会给学校干活,工余没事去阅览室看书,才知道埃及有金字塔,巴黎有卢浮宫,美国有纽约大都市……”他说。我还是看着他。
“这些都是真的,就在地球另一面。可你见过吗?”他说。
我搖了两下头。
他把我垂下的头发拿在手里,摩挲着那缕头发说:“我时常想,我们是不是一辈子只能围着吃饭的人转?我想把琴拉得好一点,可我能吗?”他松开手,低头看着地上:“我没钱请老师,没钱听音乐会,没钱出去……”
边疆饭店的玻璃门那边探出一个脑袋:“嘿,又躲这儿泡妞,快过来,老大找你呢!”
他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情,可也不能不说了声“我进去了”,拿起琴立即走了。
我坐着没动,过了一会朝玻璃门看过去,两个人都不见了。走廊上一片寂静。我又把下巴搁到了两只手上,沉思似地看着远处。来到人世后第一个画面,只有小海想得出这种问题吧。可第一个画面有什么重要吗?不是有越来越多的画面盖到前面的画面上去,直到把它们盖得一点都看不见吗?不知什么时候一串水滴从手上淌下来。怎么哭了?这真让我诧异。很久没有看到它们这么滚动着,从手上掉到地下。我总是心肠很冷地看着大雕冲下来吃掉鸟、猴子,看着蛇吞掉野鼠,粗壮的马陆整日趴在树上吸食树的汁液,成团的苍蝇叮在分成两半的灰鼠尸身上,反正每年夏天青枫岭里依旧到处是蹦跳的鸟儿,蝉尖厉的叫声。
小海说他宿舍里有世界各地的风景图片,我说到电脑上搜一下不都有嘛,他敲敲我的额头:“喂,那可是出自名摄影师的精彩之作,印刷也好。”
他搬出一抱图片,捧出一瓶酒,说朋友给的,一直藏着没喝,原来是等着我。倒了两杯,又找了鸭膀花生米,熄掉灯。
“先享受一下再看吧。”他笑着,把我拉过去。
月光洒在地上,也是银白的,却少了什么有点寡淡。
“你现在知道镇国寺的月光有多美了。”小海说。
“只要别像餐馆的月亮那么烟火气就好。”我说。
酒一口口喝下去,我们晕乎乎地又说到菜菜,说到他只看得上老板娘那样的女人。
他说是有一个女朋友,酒吧认识的,不过她在成人学校教舞蹈,很忙,不能经常来。
我看着手里的酒杯,脚上拖的人字拖鞋,怕冷搭在身上的薄毛巾毯,这些都是她的吧。
那天晚上我还是喝多了醉得太厲害留在他那儿。天亮前我们醒了一次,他说想去古大相国,我问他在哪里,远不远。远,他说,闭起眼睛,像是又睡着了。有多远?我问。和我们隔着海,他说,呼出长长的气。不怕,我说。说完笑。这算是我的特长吗?他的肩膀上凹下去一小块,有一块钱硬币那么大,我挠了挠,问他怎么弄出来的。他说烫的,就不说了。什么东西烫的?我说,越发觉得这就是一块硬币,连硬币上的花纹也隐约看得见。烧红的钱,他说,忽然睁开眼睛看我,人的坏,你还没见过。我问他都见过什么,告诉我啊。算了,他把头扭到另一头去,说,过去的不要提了。你女朋友呢?你一定很喜欢她吧。我说。喜欢,他说,可也谈不上多喜欢。她想开个自己的舞蹈中心。那不很好吗?我说,你不用去边疆饭店拉琴了,舞蹈中心总需要琴师的。
我记不起还说了什么,不过醉酒的话醒了是没有办法再说一遍的。我起来的时候他还趴在床上,迷迷糊糊问我去哪,怎么不吃东西就出门。
我梳着头说不用了,上班前我得回一趟宿舍,换掉汗湿的衣服。
“你真能出汗。”他还是迷迷糊糊,直到我碰上门,一直趴在那儿没有动。
这天晚上他说到月光菩萨,我们兴冲冲地趁夜走出去,望着头顶渐渐明晰的天空,而脚下的大地黑沉沉的无比踏实,竟然头重脚轻起来。
“啊,何贝。”在敞开的大殿门口,他搂着我的肩问我,“你知道佛像为什么装金?书上说,光线昏暗的大殿,只有金子才这么持久地放光啊。”
到了供佛像的台前,他停下来不走了。
“嘘,何贝,这是月光菩萨!”
“啊,这就是月光菩萨。”我学他的样子,合起手掌,很好奇他许了什么愿。
“没有,我不许愿。你看到吗?月光菩萨它这么慈悲,这么宽容。不要只用眼睛看。用心。”
怎么才能用心呢?我的心好像没有了,想到心的时候只觉得肚子里空空荡荡,连五脏肺腑也没有。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即使只用眼睛多看一会,我也看出一点他说的慈悲和宽容。可是这慈悲和宽容像很浅的水从我身上一下就流了过去。
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去的都是寺庙?
他愣了一下笑了。“不去寺庙,那去哪儿?看一千多年前的古物,除了寺庙,还有什么地方?”
“也是啊,那就继续寺庙吧。”
可是,去的地方越多,我就越疑惑这只是幻想,特别专注于一件事情时的幻觉,忍不住问小海:“喂,你相信我们看到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喽。不然那会我们在哪儿呢?”
“我的意思是……”
“你是说,我们只是神游?”
我点点头。一种焦虑袭上来。一切都只是幻觉,像魔鬼把它冰凉的手搁到我的头顶上,那种凉意会从额头一直往下渗一直渗到背上,然后留在那儿。
不久,我有了更深的焦虑。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我在青枫岭里发疯一样的幻想,我没有回家,没见到我的爸爸妈妈,我太想有个人跟我在一起了。走进青枫岭的人我都试图留下他们,不过,他们都走了。他们不会真的愿意留在那里,这里说到底只是我爸妈遗弃我的场所罢了。
一个傍晚,小海把我拉到小仓库。
“你要去古大相国吗?”
“啊,何贝,我们去老板家看看吧?”
“老板家?为什么啊?”
去的路上我问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可乘之机?他说大家都在传老板得罪了什么人,餐馆开不下去要关门了,他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这么说,我就不再说什么了。他的老板也是我的老板,这两家餐馆都是他的。
最初这个老板只是个跟人合开公司的小老板,做些旅游用品:浴帽啦,一次性牙具和拖鞋啦。他长得像个读书人,很能博得不认识的人好感。他的血性平常隐藏得很好。据说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要砍他的手指,他把手指叉开了搁在桌上,问要哪个手指,一根还是五根全要。那张读书人的面孔一旦带上冰霜一样的冷酷,是能摧人的心裂人的胆的。他那几个同伙每个都欺负过他,拿了钱赖着不还,耍手段结交黑社会的人想吞下他的钱再挤掉他。损失了几百万以后,他从公司退了出来,自己开了餐馆。他想自己干。他也干以次充好的勾当,钱一旦来了是惊人的,他给女儿买了宝马,送她去英国读书。去年刚花了一百万,很风光地把她嫁掉了。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的样子又回到他身上,就是什么都不干他也能很好地过完这辈子了。
老板家在一个新建的别墅群里,是本地最大的别墅小区,却只住了五六户人家。我们到了那儿,看到他女儿丽姬的车刚开进去。我们都见过那辆兰博基尼,不管开着停着就像丽姬总是微微昂起的头,这会看着它歪歪扭扭的车影。我们不免都感觉到情况不太妙的预兆。
庭院里只亮了一盏灯,和月光一起薄薄地覆盖在修剪整齐的草木上。再往上看,又是一轮满月,和我们第一次去镇国寺一样。小海深吸一口气,在我肩上按了按,尾随在丽姬身后悄悄走进去。
客厅里响起急骤的脚步声,丽姬喊着“爸爸?爸爸?”,上了楼。房门一扇一扇打开,又弹回去,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老板今天不在家?我们又互相看了看,我不由把身体朝他靠过去。他低下头,用他的下巴揉了揉我的头发。每次他都用这个办法冲走我对他的怀疑,让我相信他是爱我的。
楼梯上响起急骤的脚步声。是丽姬,她又跑下来了。跟在她身后的是她弟弟,姐弟两个年岁相差很大,丽姬二十六了,她弟弟还不到十岁,是个小胖子。我们看着他们从我们面前跑过,回到客厅,往北面的小起居室跑去。
我们正不知怎么办好,就听见一声尖叫,是丽姬的声音。紧接着叫声的是小男孩的哭声,混杂着他姐姐带着哭腔的叫喊,什么也听不清。
“我去看看?”小海小声说。他的两条胳膊搂在我肩上,眼睛和鼻尖亮得出奇,“你放心,我去看一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就回去?”我说如果这样,还是我去吧。他看看我,松开胳膊,“小心点儿,我在这儿等你。”
我点点头,贴着幽暗的地方,像个影子一样飘近小起居室。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我看见屋顶的枝形吊灯亮着,这本来是最华丽的光茫,现在照耀着的却是一幅惨景。
门一动,我急忙躲进窗帘。
“慢点。”是丽姬的声音。我以为她在跟弟弟说话,隔了好一会才见她拉着一个女人迈着小步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她母亲,在里面晕倒了,刚醒过来,还有点颠三倒四,丽姬从她那儿问不出一点有用的信息。从头到尾都是丽姬在问在猜想事情发生的经过,女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浑身颤抖着。
“你先坐在这儿,我去找两个人来……别怕,他们不会再来了,小弟关门去了,我再找找老王在哪儿。”
丽姬看上去很镇定,等她从通客厅的侧门消失,我急忙往小起居室探了下头。啊!看清地毯上倒着的人,我差点叫出声来。我再也没想到老板会死得这么可怕,好像有四五把刀同时往他身上刺了不止十下,地毯吸足了血,散发着乌油油的红光。他的脸除了比平时苍白一点,并不狰狞,我有足够的胆子看着他微睁着的眼、微张的嘴。我想起为了叫我做叫号员,他把我叫到他那儿那次,平日在餐馆很少看见他,他一定也没有想到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见这样一面。
身后传来丽姬急促的脚步声,我闪到茶几后面,刚听见丽姬说:“妈,老王被他们捆在车库里刚脱身,这就过来。”她已经进来了,扑到尸身前跪下。很快,又有一个人走进来,两个人把尸身抬起来,丽姬说:“先停到客房里。老王,你去打点水,在那儿等着我,我去找两身衣服。”老王出去了,她走进起居室,拿出手机开始拨电话,电话好长时间没人接,她一边听一边乱转着圈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忽然发现我的裙子有一个角露在地毯上,却不敢伸手拉回来,好在她的心思这会全在电话上,从我的裙角上踩过也没有发现异常。这个电话听上去是打给她丈夫的,奇怪的是,她只是说父亲情况不太好,晚上不回去了,在家里陪母亲弟弟,别的什么也没说。挂掉电话,她又跪倒下去,却没有哭,只是神思恍惚地看着地毯上淤积的血迹,我想起小海说老板得罪了什么人,她显然知道是谁,一定是她们无力对付的人,所以她连说都不敢说。
在里面躲得久了,我只觉得四肢麻木,背上冰凉冰凉。想着小海还在外面等我,正想过去,就看见他轻手轻脚进来了。我朝他招招手,把看到的听到的跟他说了,问他我们怎么办,这就回去吗?
“明摆着,老板得罪了人,被他们找的人杀了,又不敢往外说,这种黑吃黑的事,报了案,让警察进来了更不好办。啊,何贝,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我们索性再去听听消息,听完就走。”
这回我们既要躲开丽姬的母亲和弟弟,又要提防她和老王拿剪刀找棉花进进出出,只能曲着身体躲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隙里。
我们没有再看见老板,但是听上去,丽姬已经把他身上的刀伤用棉花和衣服遮掩好了。口径也统一好了,只说老板是突发心脏病死的。丽姬带着他们回到客厅里,挨在一起失神地坐着,丽姬说:“这笔账我记着,他们砍我爸爸多少刀,我将来还他们多少刀。”
“先别想这些了,你还得保护好弟弟和妈妈啊。”这是老王的声音。
好一会,没有人再说话,各自失着神。这是他们这一生中最难忘最漫长的一个晚上了吧。
我和小海也差不多。
“我们走吧?”我催他,在这间充满血腥味的房间里一分钟也不想多待了。
“我想再等一会。丽姬说不定会要一个帮手。”
“你说你要做丽姬的帮手吗?”我实在想不到,惊愕至极。
“是呀,老板对我们不错,这是他们一家最大的难关了。”
“也是啊,可我们这会走出来怎么说?他们问我们怎么在这儿?你怎么回答?”
“啊,何贝,你看是不是你先回去,我随后回来?”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他要在这会儿跟我分头走吗?我还担心他不能很顺利地回去。
“没事,我有办法。”他想了想,说,“你先回去睡一觉,明天中午你再来,我们一块回去。”说完,又加了一句:“两个人在一起被人发现的可能也大。”
我想不出还有别的留下来的理由。但结果我也没有回去,在不远的一家家具店里坐了一晚。
到了早上九点半,这已经是餐馆开工的时间了,我赶到老板家,看见小海陪着丽姬,在帮丽姬打电话联系殡葬公司。小海告诉我丽姬的丈夫上个月去了英国,她本来这几天也准备去英国的。现在父亲出了这样的事,她身边并没有很得力的人可以帮忙。
我想不出小海怎么取得丽姬的信任的。
“啊,何贝,我先出来,再敲门进去的,说老板昨天说有事交给我办。怎么人不见,电话也打不通。她先叫我走,我问她回去怎么说?老板一直不来,肯定有人要问。她想了想,又把我叫回来,说她父亲心脏病发昨晚已经去世了,还把我带到老板灵前,她真有本事,把人装殓得就像睡着一样,一点看不出刀伤。”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看我,微微笑了笑。
我就像被冰冷的东西塞住了喉咙,看着昨天他搂过我肩膀的两只胳膊叠起来,抱在胸前。
“你还是走吧。等会让丽姬看见了问你是谁,叫我怎么说好?好不容易才让她相信我,不要又惹她疑心。你回去吧,我到餐馆找你。”
我只好走了。
回到餐馆,只见厨房里人挤人乱成一团,每个人都在往袋子里装东西。
“老板死了,反正工资也拿不回来,还不快点多拿点。”大厨说,手眼不停,把五只火腿從货架上一把抱下来,扔进脚底下的大蛇皮袋。
“我拿点什么我拿点什么?”菜菜急得团团转,看见我一把拉住我,“你什么都不拿啊,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傻瓜。”其实她的一只尼龙袋里已经装了两支红酒。
“小海喜欢好酒,这两支酒留给他。”
“小海?你算了吧,他不会来了。”
“啊,他去哪了?”
我摇摇头,想起小海的琴,可是哪儿都没看见。
我最后一次去老板家找小海,小海还在那儿。他换了黑衣黑裤,和殡葬公司的人忙着布置灵堂。老板已经装进棺材,是一只黑色的大皮箱一样的棺材。小海说这棺材很高级,是从外国空运过来的,殡葬公司拿得出手的最好的棺材。
丽姬过来喊他,看见我,微微皱了皱眉,她根本想不起我是誰,当然也不会跟我打招呼,跟小海说:“马上来啊。”
看上去,他已经成了丽姬的得力助手。
我跟他说了餐馆的情况,那里已经没有办法待了,我现在也不想马上去找别的工作。
“那你去哪儿?”
“先回青枫岭吧。”
“那好,我回来到青枫岭找你。到时我们再商量一起去哪里。”
“可是,青枫岭外面有一片蛇树林。”
“那你是怎么穿过去的?
“我啊,我不用穿过去就过去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
“这是真的,小海。”
他还是盯着我的眼睛。
我只好继续说:“我在青枫岭住了很多年。我知道怎么出去,再怎么进来。”
“何贝,何贝。啊,何贝,你在哪儿?何贝?”
他又叫我了。声音听上去就像从地底发出来的。
怎么办?他找不到我,也走不出去,他真的让那片蛇树林给困住了。
可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不管我怎么一边走一边喊着:“小海,等着我啊,我这就过来。”他的声音还是被另外一种沉闷的嗡嗡声盖住了。我只好在两种声音里没有头绪地跳来跳去,换着方向,直至走到小海的声音终止的地方。眼前依然是我熟悉无比和蛇树林交错着的林子,只是多了一条路。
这真的是一条路,一条刚挖出来,到处是树坑,到处是树乱成一团的残根的路。
开铲车的男人像啃西瓜一样从路的那一头朝我啃过来,正要开垦出第二条路。树一棵棵倒在尖利的钢齿下,还带着树汁的气味就被送进另一辆车,在马达的声音里变成飞扬而起的粉末,不管它们飞得多高,还是要落下来,落进高耸的深不可测的车斗,如同人瞬间火化成灰,然后被压实运走。司机在车下坐着抽烟,告诉我这里要挖一个湖。我说为什么挖湖,他说他可不知道,反正有人这么说的,五百年前的地图上这里就有一个湖吧。
“那么小海到哪里去了?”我一时呆若木鸡,我到哪里去找他?
开铲车的男人经过我的时候头从驾驶室里钻出来问我:“你哪里来的?里面大得很,可是会走失人的,以前就有个小女孩在这里走失过。她爸爸妈妈找了她很久,最后抱出来的只有她的一副白骨。”
“你认识这个小女孩的爸爸妈妈吗?”
“没见过,听说就住在镇上吧。”
一时,我觉得自己在这炽热的夏天里每个关节都在咯咯作响,要发出呼喊来。难道小海,大厨,老八,菜菜,老板,丽姬,他们只是我想出来的人吗?为了我一个人的时候不孤寂害怕?为了有机会“记住他们的好”?
可是,不对,我还有一个疑问。
“你知道他们把小女孩埋到哪里去了?”
“镇上的墓地吧,那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快回家去吧。我可是好心告诉你。”
挖掘机摇摇晃晃开远了。
我真的成为一副白骨过吗?
回答我的只有越来越尖厉的蝉声和这蝉声带来的无边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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