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黑陶是当下十分重要的散文家之一,是“新散文”代表作家。黑陶致力于恢复汉语古老的光芒。《塘溪,塘溪》是其代表作之一。汉语犹如出土的陶器,经过黑陶的清洗和打磨,焕发出星星一样的光芒:浓郁的南方陶乡气息,色泽幽暗但耀眼,生命的气韵绵绵。《塘溪,塘溪》描写一个少年度过的南方乡村,人与物与景融为一体,诗意盎然,精神高度和生命高度合而为一,像火与焰。黑陶笔下的文字绵密、开阔、细致、起伏,像春天的河流。黑陶的散文会散发一种热量,灼脸。
天色在瞬间又暗下一层。烟灰的雨云越聚越低。饱含雨意的云,自地平线处重重擦着五月广阔的麦田,无声逼近。喷溅着汁液和旺盛难抑的发情气味,青黄滚涌的麦子,又一次要淹没低地的村庄。旋转近乎狂暴的大风瞬间生成,但转眼又止。公鸡惊慌地在屋前场上乱飞乱叫,翅上失落的一二羽毛飞越猪舍和猪舍旁一大丛野艳的蔷薇,缓慢地,最后掉在村边的浮萍水塘。浓绿发黑的大树被风搓弄,像奔跑的那个精神失常的乡间女性散开的风中长发。
积聚的厚,潮涨的黑,暴雨之前的乡暮浓郁窒息。是从田野或县城匆忙返家的人,脸上首先感到了一滴。那么重,那么凉,绽开在脸颊,雨的碎屑滑进嘴里,腥的,又有些微的甜。通往村中的坑洼白泥机耕路上,稀疏、零落的雨的铜钱,溅起闷的尘土——紧张憋气的乡村世界开始稍稍喘息。
炉火仍然熊熊,这是海洋般的麦田中央的通红铁匠店。流泻的金属烫液,在低狭的屋内啸叫,红焰柔软的铁被放上了深黑笨重的砧台。胡子拉碴的老汉和他的小徒弟挥动锤子,四溅的火星,像收获时村庄内部无数飞射的如雨麦粒,又像夏夜屋顶上激烈的群星。刚刚淬过火的镰刀、菜刀和锄头杂乱地堆放在屋角的泥地。火焰与麦田的上空,柳枝状的闪电先于轰鸣的雷声而至……
终于,百亿条闪亮活泼的银鱼从天上被倾倒下来。于是,满布村庄、植物、夜色和湖水的乡村大地,像古老的容器,顷刻间盛满了辽阔并且是如此热烈的自然音响。
东南阳光下自行车的钢圈炫亮。穿白衬衫的乡村青年,骑车去浙江德清买油漆。从亲戚家借来的崭新28“长征”载重车在河边田埂上骑起来特别轻灵。车把上晃荡的布袋里,是母亲起早烙的羼进了鸡蛋的麦面油饼。青年是黎明从苏南湖边的家中出发的。苇叶尖上的露珠晶莹闪耀,黎明的湖上云霞满天。鲜艳的云霞流溢斑斓如梦的色彩,这是多么美好的七月晴天。
穿白衬衫的乡村青年,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有力的身躯,胆怯又新奇的目光。他骑上了宁杭公路,大雷湾上首次休息。山壁覆绿,蝉声阵阵,秀美的太湖就在脚底眼前。眺望。想想身后的家。湖面上劲吹过来的风,止住了青年黑红额头和胸前爆出的颗颗汗珠。冲下山湾,经过一块竖立于路旁的石头省界标志,穿白衬衫的乡村青年进入浙江。
热起来的太阳照射头顶,树木斜长的阴影慢慢变短。汗,自行车的钢圈炫亮,一辆又一辆的大小汽车超越青年,一个又一个行走的乡人也被青年超越。湖州城外买一块钱青苹果,借坐在补胎摊肮脏的遮阳布篷下,他啃着,嚼着。苹果清涩的汁液慢慢消除着他的疲乏,面饼也从布袋中拿出,讨了水,如此香甜的午餐。
湖州城过了,陌生的、寂静的夹绿山路让他有些恐慌。他用力蹬着车子,屁股发热,有火辣辣的涩痛。继续向南,穿过生长有亿万竿青竹的莫干山投下来的长长山影。浓暮,穿白衬衫(不,应该是灰皱湿衫)的乡村青年抵达了德清。
在父亲过去的朋友家睡觉,之前当然还有晚餐,特地赶做起来的鸡蛋、米饭和当地新鲜菜蔬的晚餐。第二天买好油漆,德清的便宜、质佳的油漆。父亲的朋友说,去杭州玩玩吧。穿洗净的白衬衫的乡村青年于是在晚上乘船去杭州玩,在异乡河流上的船舱里,又是一个人的他睡着了。船是停着,还是始终在弯弯曲曲的河上行驶,他一无所知。
反正,又一个黎明到来时,穿白衬衫的身体出现在西湖边上。人。不同于家乡田野里的驳杂男人和鲜艳女人。荡漾的西湖,媚艳的荷花。游船在岸边和湖心亭间穿梭往来,餐馆里面林立的酒瓶和喧哗的人群。他搭错了城里的公交车,想去灵隐寺,却挤上了到六和塔的车。陌生难懂的杭州方言让他慌乱……乡村青年游完杭州、买好油漆,最后成功地骑返了家乡。一次经历,他骄傲的深刻的经历。
乡村小店含满的仍是以前时光的影子。水泥砌的柜台面上毛糙不平,浸渗着久远的汗痕以及酱油或豆油的褐黄深渍,汗痕没有规则。油渍则尽为重重叠叠无以计数的圆印,那是腻厚油瓶底的印子。有多少只老少的手曾经拎着它们摆上阴影中的水泥柜台?插发黑的铝皮漏斗,舀,并且倾倒,偶尔瓶外的滴落。家里灶台上嗞嗞发烫的等待的铁锅,旧印之上的新渍,递钱换物时的日常交谈,累加的四季时光。柜面,一张唱片,一部内容深邃的乡人之书。同样是水泥砌成的靠墙货架上,商品呈现:灰尘的光榮肥皂,铅笔和练习簿,破了一角的袋装细盐,卖了两包已拆损纸封的大半条飞马香烟,绿瓶子的雪碧,塑料纸包装的旺旺雪饼和排骨方便面。
三两老农聚集于此,或拄杖闲坐,或手捧紫砂壶啜饮,谈天气,谈地里今年番茄的长势,谈农药的价格,谈孙子的夜晚哭闹和无理要求。其中一位还备有一副白布包着的“不插电”剃头工具,随时可以在柜台外的长凳上给需要的村人服务。小店还是这片村庄邮件的集散地。穿绿制服的乡邮员骑着被他保养得异常干净的自行车,总在早上10点到达,取走待寄的(儿女考取了外面的学校),送来寄达的,老人们给满脸客气的乡邮员递烟,听他简单却是极其生动地讲述乡里、县城的最新故事。穿绿制服的清洁骑车者总给乡村带来不同的空气,他是受人欢迎的“新闻人物”。
夏夜多美。飞动的萤火,流泻的星,世界充满了清凉、纯蓝、裂冰似的移动碎光。紧张的农事告一段落,屋前河畔,玩累后在场上乘凉的安静孩子数着苇叶的嫩黑剪影,又一次可以从摇着蒲扇的大人口中,听到那些传了千古的奇妙谜语。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了个白胖子”(花生);“肉皱皱,皮皱皱,笆斗对笆斗”(核桃);“红口袋,绿口袋,有人怕,有人爱”(辣椒);“尖底瓮,平底盖,一掀开来好小菜”(田螺);“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裳就擦破 ”(大蒜头);“红绸被,白夹里,八个小娘困一被”(橘子)——近乎极致的汉语的诗性与音乐之美。
水上凉风一般的民间传说也在星空下轻拂。斩蛟射虎的家乡英雄周处,双手能把水牛拎起来,汰净牛脚上的泥巴;会将一座山用竹藤扎紧,“嗨”地一声扛着就走。为什么力气这么大?原来他小时候吃到过天上龙的唾液。还有赤脚黄泥郎的故事引人入胜,太湖岸边各处“黄泥相公庙”里所供的人物,就是这位专在大风大浪中抢救遇险船户的百姓救星。星光,传说,苇叶生长和鱼儿跃水的声音,农历六月二十四家家户户用新麦蒸出的馒头香气,弥漫了乡村的夜空。
“老师老师您真好,辛勤培育好苗苗,教我画画做游戏,教我唱歌和礼貌。今天我们毕业了,明天就要上学校。等我戴上红领巾,再来向您问个好……”大树村1号,塘溪小学。我感动于一个乡村幼儿老师和十几个孩子在暑夏沉醉般的告别仪式。两排旧平房,一口青石围栏的光滑老井,几棵硕大的泡桐、枫杨和槐树的浓荫,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地,响亮不歇的蝉声——平原深处的夏日乡校。小学生们早就放了暑假,空旷的校园内,只有幼儿班的一间教室盛着声音。
矮小的课桌间,十几个就要升入小学的稚野孩子,笔直坐着,小手端正地放在粗糙的木头桌面上;讲台上是一位仍穿着罩衫的清瘦中年女老师。今天是你们最后一次听周老师讲话……放假在家不要光是白相,周老师教的东西要天天“张张它们,望望它们”……跟爸爸妈妈到亲戚家做客要会叫人,要懂礼貌……小朋友最后这学期的表现都很好,周老师很满意,但是“好孩子”的名额只能有5个,没有评到的小朋友不要泄气,上小学后人人都要争取当“三好学生”……
风琴咿咿呀呀地响起,小朋友们再跟周老师一起唱“老师老师您真好,辛勤培育好苗苗,教我画画做游戏,教我唱歌和礼貌……”恋恋不舍的老师,童音反复的透明歌唱。歌声飞出教室,越过井栏和大树的浓荫,在寂静村庄和田野的上空,成为一朵那么美、那么纯的微小白云。
空气被烤得稀薄的乡村夏季,布满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巨大花影。各种调子的阳光在这种清香的虚幻影子间跳跃、逡巡或闪烁。红色的透明蜻蜓,像一片片薄极了的玻璃,停在空中或歇在叶上。一滴很圆很大的露水在早晨跌碎的声音,总是摇晃着初醒的青烟村庄。田地如此湿润。狗尾巴草——莠——买不起花裙子的丫头们都叫它“胡琴草”。一根在圆锥花序处绾个结,另一根直插进去,这就做成了她们珍贵的虚拟胡琴。轻轻拉动,满世界顿时弥漫植物飞翔和嬉戏的绿色声音。辟开草莱的乡村柏油公路像一首磨损的老歌,在狗尾巴草蒸腾的花影里,接纳着密如蛛网的乡野小路,并在陌生的远方和更为繁忙的大道相连。
世界是多么神秘和广大呵。像愉快的蚂蚁安居觅食于世界偏僻的这一隅,我们无比熟悉的只是云彩之下,穿越狗尾巴草,由县城通向东面太湖的这一段。路是一根黑韧的藤,无数的村庄像歪歪裂裂的瓜果,或远或近或大或小地结在它的身上。
“三卡”,太湖流域苏南乡村特殊的交通工具。三个轮子,蓝色的车身,破旧的雨篷,突突突行進中喷吐的黑烟——像极了在田野和狗尾巴草王国内爬行的一只只可爱的硬壳甲虫。脸庞黝黑的司机和他的三条腿的“硬壳甲虫”立在县城灰杂的街尾,满怀希望地等待着需要返家的乘客。上城买了镜子和两只红色热水瓶的少女、挽起裤管腿上青筋纵横的老汉、嚼棒冰的花脸孩子、拎着黑包满面红光淌满热汗的乡镇企业供销员、卖完自留地上蔬菜的一群声音脆响的妇女挤坐在透着风的“甲虫肚子”里。狭小“三卡”车厢的两侧并不空闲,重重叠叠挂满了乘客们的竹制笋篮和沾泥的自行车。
毛茸茸狗尾巴草的巨大花影,花影内的如藤乡路,摇摇晃晃爬行并且吐烟的可爱“甲虫”。村庄上空的阳光和云彩,年复一年,蚂蚁一样的乡亲就是这样进出着太湖边上各自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