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 虞卫毅
安徽省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友声书社执事
胡问遂先生出生于浙江绍兴的书香家庭,其伯父胡之光是浙江名书家,家族中的兄弟姐妹中多有热衷于书法者。地域与家族的影响,使他少年时代就受到环境的熏陶,对书法和文学萌生了向往与热爱。青年时代,他发奋学书,到处寻师访友,三十四岁那年,终于遇到其心仪的书法大师沈尹默先生,并拜在沈先生门下,成为沈先生书法方面的第一个入室弟子。
在沈尹默先生亲自指导与殷殷教诲下,胡问遂先生的书法学习走上了正确的道路。他从读帖与临帖入手,对古代书法大家颜真卿、苏东坡、褚遂良、智永、米芾、王羲之、杨凝式、欧阳询、孙过庭等人的经典作品做了大量的研究和习练。仅临写颜真卿《自书告身》帖,就临写了一千余遍。在临帖过程中,他细心分析,反复观其下笔、运笔、转折、承接之处,边临边读,边读边临,使所临碑帖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寒暑不辍,持之以恒。经过数十年的刻苦临帖,他打下了扎实的书法基本功,为后期的融会贯通,开阔了视野,奠定了基础。
书法的学习,既需要继承,尤需要创新。从书法史的角度来看,一部书法史就是在传承中不断创新,在创新中坚持传承的历史。优秀的书法家既是创新的高手,也是传承的高手。书法传承与创新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广取博收,融会贯通。书法的不同书体有着不同的审美取向,孙过庭在《书谱》中说:“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1]不同的书体有着不同的美感意蕴,不同书体之间又不是截然不同、完全独立的,它们是相融相合,互有关联、互相激荡的关系。优秀的书法家大都是在融会贯通中开拓创新,形成自己独特的个性风貌。胡问遂先生的书法学习与书法创新走过的也是溯源探流、融会贯通、臻入高境的探索之路。他在《此中甘苦我心知—谈谈我的学书经历》这篇自述文章中,曾记述和回顾了他深入传统,不断融汇创变的学书经历。他学书一开始从柳公权入手,后改学颜真卿,取颜书《东方朔画赞》《麻姑仙坛记》深入临摹,得到颜书的敦厚之长,再转学褚遂良《伊阙佛龛碑》,得其端庄与缜密;继学褚遂良《房梁公碑》,得其飘逸与秀雅;同时,将颜字的端庄敦厚与褚字的缜密秀雅融为一体,在楷书创作上打下了坚实的根基。这是胡问遂先生在沈尹默先生指导下,在书法学习与融汇上走出的最早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胡问遂先生书艺中流露出的正大气象与缜密之态都与这一习书经历密切相关。
1.胡问遂 张旭山中留客17cm×50cm×2
在对楷书创作获得坚实根基与深切体悟后,胡问遂先生又对行草书创作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与练习。他在《此中甘苦我心知》这篇文章中回忆说:“自临学褚字之后,深感褚河南秀逸之气韵,无非出自晋人,遂有涉足二王格调的念头。初学《兰亭》,似觉《兰亭》风致过高,不能得窍;继学《集王圣教》,又觉集字气势不贯,似是而非。学王之后,深感如遇墙壁,无法透入。正在苦闷之际,又幸得沈老指点,采用旁敲侧击的方法,先学右军七世孙智永的《千字文》墨迹,然后遍临古人学王高手的墨迹,诸如李北海、杨凝式及宋四家等。然后才能对王字有真正的认识,从而吸收其精华。”[2]从这段自述中,可以看出胡问遂先生在行草书的学习与取法上,是下了一番硬功夫,并且是逐渐登堂入室的。
2.胡问遂 毛泽东 卜算子·咏梅18cm×46cm
胡问遂先生在书法学习与探索中,不仅重视苦练,而且能够慎思。在冷静的思考中,选择正确的学书方法与路向。他认为:“每个人学习书法,早期可以针对自己的不足之外,加以修正填补,但到成熟时期,则应该认真分析自己的性格和擅长,充分发挥自己的特点—增有余,从而不使人产生不足之感……我冷静地衡量了自己,便决定走敦厚质实、宽博雄健的道路,遂开始涉趣北碑。《张猛龙》《高贞碑》《崔敬邕》《嵩高灵庙碑》,尤其是《郑文公》《始平公》《魏灵藏》,古人的浩然之气荡涤我胸怀,宏肆之态遂得生之于笔下。”[3]从这段自叙中,可以看出胡问遂先生学书,不仅取法广博,碑、帖兼收,更能深思熟虑,理性地撷取与融汇。除了善思善学,胡先生学书还能做到勤学和苦学,别人学书一天只能坚持一两个小时,胡先生学书,“每天挥毫能达到十个小时,一天须用毛边纸一刀”[4]。正是由于这种刻苦、勤奋,加上善思善悟,所以胡问遂先生的书法,技法精熟,功力老到,能用楷、隶、行、草、篆书、魏碑多种书体创作各类款式的作品。并且在深谙前人理法的基础上,自由取舍,多方融汇,在不断深入精进的过程中,获得宏深的创作视野和精熟的创作技巧,使自己的创作逐渐达到“规矩入巧,乃名神化”的高深艺境。
胡问遂先生对书法创作有自己深刻的见解。他在记述自己创作时的心路历程中写道:“临帖是继承传统的必经之途,而创作却是每个能称得上书家的起码要求。许多人的所谓创作,往往只是拿到内容,不假思索,信手写来,便是一幅。我认为这是极不严肃的创作方法。真正的创作应该是首先考虑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的吻合。即形式如何能更好地表达内容的主题。”[5]从他的这一记述中,可以看出,胡问遂先生对书法创作不仅有深入的思考,而且有明确的识见。他重视创作中作品的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和谐统一,强调形式要能更好地为表达内容的主题服务。他的这一观点与笔者30年前提出的“诗意派”书法创作理念正相吻合。
1987年《书法家》杂志第十期曾刊发笔者一篇题为《谈“书意”与“诗意”的统一—兼谈书法创新与诗意派书法》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笔者提出:“所谓‘诗意派’书法,就是以中国的古典诗歌为创作素材,选择与诗意风格相近的书体进行书法创作,在作品的幅式、用笔、用墨、用印等方面追求与主题风格统一,力争用书法的意境表现诗歌的意境,使作品的内容 美与形式美达到和谐统一,从而提高书法作品的审美价值。”笔者提出的这一创作主张与胡问遂先生关于作品的形式服务于内容表现的创作观可以说是不谋而合,完全一致。而胡先生不仅在理论上提出自己的创作观,更能在实际创作过程中,实践这一创作观并取得很大成功。他在《此中甘苦我心知》这篇文章中,记述了他为韶山毛主席旧居纪念馆书写毛主席诗词七律《到韶山》的创作过程:“一九七一年,湖南省毛主席旧居韶山纪念馆落成。在纪念馆前将竖立一个金属六面体,五面镌刻毛主席手迹诗词,而一首七律《到韶山》,因原稿改动过多,经毛主席同意,改请别人重写。最初由郭沫若同志执笔,但因郭老行草书和其他几首毛主席诗词的风格相近,故决定改用楷书,特到上海要我执笔。我看到这张作品是一丈二尺的大件,字大径尺,同时考虑为了表达毛主席诗的雄迈气势,故决定用北碑体势。书成后,发觉浑厚端庄的风神,确实能比较确切地表达毛主席这首诗的意境。”[6]从这件往事的回忆中,可以看出胡问遂先生晚年作书,已经能自觉注重“书意”与“诗意”的统一,在书法创作上有着明确的创作目标和高超的创作技巧。他的创作在厚积薄发和融会贯通的积淀下,逐渐臻入“穷微测妙”的艺术高境。
唐代书论家孙过庭在《书谱》中对书法的学习和创作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胡问遂先生在书法学习上精研多种书体,目的不是为了“好异尚奇,玩体势之多方”,而是为了融会贯通,在“穷微测妙”的基础上,“得推移之奥赜”,掌握书法创作的根本大法。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识与实践,胡问遂先生在书法创作上才能突破刻板拘谨,随机发挥,达到了“著手成春”的艺术高境。
3.胡问遂 游西湖100cm×60cm
唐代书论家孙过庭在《书谱》中指出:“书之为妙,近取诸身。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已浚发于灵台。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熔铸虫篆,陶均草隶。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像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7]孙过庭认为,书法创作要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一方面要“近取诸身”,重视自身的心性修养与文化修养;另一方面还需要“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熔铸虫篆,陶均草体”。只有这样,才能在创作中自由发挥,使创作达到“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像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的超诣之境。胡问遂先生学书,不仅精研多种书体,而且对执笔、用笔、中锋、侧锋、结构、布局、章法、款式等多个方面都有深入的研究与论述。他能从宏观与微观两个方面对书法的临摹、创作、传承、创新做全面的把握与观照,在书技、书识、学养、性情四个方面齐头并进,不断提升,至其晚年,书艺日益精熟,达到了人书俱老、炉火纯青之境。胡问遂先生不仅创作了大量的精品佳作,还留下了大量的论书文章。2000年4月,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发行的《胡问遂论书丛稿》,收录胡先生各类论书文章29篇。这些文章或谈技法,或论感悟,或研书史,或评书家,皆能深入于微茫,有自己独特见解,不仅很好地传承了沈尹默书学的衣钵,更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碑帖互融、真草互用上特立独行,开创出自我个性鲜明的书风。胡问遂先生书艺的特征主要有四点:一是刚健清正。书风清雅端正,不甜俗,不狂怪。二是气运用笔,力透纸背。其书刚柔相济,不轻软,不拘迫,有正大之气,有率直之气。三是融会贯通,五体皆能。其篆书、隶书、行书、草书、楷书皆有佳作且开张洞达,气势夺人。四是高韵深情,以情感人。胡先生论书,讲究一个“情”字。他的创作,以真情感人,重视有感而发,杜绝无病呻吟。其创作,看似率意,实有匠心与真情存焉。胡问遂先生以自己的刻苦实践与勤奋著述,为当代书坛树立了技道双进的楷模,其书艺与人品值得我们学习和敬重。
4.胡问遂 吴琚绝句138cm×70cm
5.胡问遂 徐灵胎叶天士八言联135cm×29cm×2
6.胡问遂 铁石山川六言联248cm×61cm×2
[1]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126.
[2]胡问遂.胡问遂论书丛稿[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6.
[3][4]胡问遂.胡问遂论书丛稿[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7.
[5][6]胡问遂.胡问遂论书丛稿[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8.
[7]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G].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