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 冯广鉴
我本江南一布衣,自幼爱好书画刻。
闻之先辈谆谆言,书刻先须通金石。
青铜白玉石刻画,穷究深研不忍释。
跋履山川访名器,博览精鉴识宝物。
详察纹饰辨年代,纵观文字溯骨甲。
埋头苦读许慎书,象形会意细咀嚼。
九千三百五十三,连首带尾腹中纳。
信手写来大小篆,史籒李斯似旧识。
汉魏以降重行草,草书本由篆书出。
以篆作草宗张芝,出入羲献复颠旭。
学画初学阎立本,山水独喜荆关法。
浸淫于兹年复年,怡然自得忘岁月。
—朱复戡 《白头吟》
最近,《中国书画报》登载薛军先生的文章《莫让浮云遮望眼—对林散之书法艺术价值的再认识》中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在政治文明、学术昌盛的今天,如何评价一个书法家的艺术价值?以怎样的书法艺术审美标准来进行评判?”文章说,我们总不能以“官本位”的思想,先入为主,看他当过什么官,在书法组织任过什么职,以所谓的“知名度”来衡量其艺术价值—“按官论价”!文章呼吁对一介布衣书法家林散之再认识,笔者完全认同!笔者由此联想到,对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离开大上海,蛰居泰山一隅仅8平方米的过道南屋里20多年,晚年又回到上海的布衣书法家朱复戡的艺术价值、艺术贡献也应当再读、再认识。
1.朱复戡 学到老
2.朱复戡 等闲白了少年头
3.朱复戡 海岳双栖
4.朱复戡 龙飞凤舞
5.朱复戡 车如流水马如龙
20世纪初,康有为“尊碑抑帖”的书学思想影响甚广。海上书派的代表人物吴昌硕,“曾读百汉碑,曾抱十石鼓”。朱复戡承家教,4岁起习毛笔字,6岁临习石鼓文,7岁时写石鼓文集字联,受到吴昌硕夸奖。12岁时师从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前身)总理张美翊。朱复戡缩临石鼓文全本,是由张美翊首倡,张要他“必须审定释文,不使稍有罅漏,贻笑通人”。张治艺态度严谨,对朱复戡影响甚深。直至1922年,遵张美翊所嘱,朱复戡全临石鼓文,可考的有两通。其缩摹石鼓文,每鼓皆有释文、跋语,对石鼓文辗转流传的历史十分清楚。1922年9月24日,一香居士张颐(亦湘)跋朱复戡书石鼓文,给予赞扬:
晚近书猎碣文字者,首推吴老缶,老缶固老作家,然偶有犷猂之气,欲以此炫流俗之目也。今观静龛此册,缩其结构,笔笔清劲不懈而入于古,兰者空谷,无言自芳,见识洵高人一等哉。
壬戌八月四日一香居士张颐时与静龛同客海上
张美翊1923年5月23日致函朱复戡,给予激赏:
屡展贤所摹石鼓,鸾翔凤翥,异于王虚舟、钱十兰之墨守;亦非邓完白、吴昌老之变态。今贤以容易出之,殆天授矣。然仍须加以人力。……
1923年7月5日,张美翊又题朱复戡缩摹石鼓文:
余所见石鼓文摹本,前如邓完白,近如吴昌硕。邓出秦刻石,吴参钟鼎文,皆绝作也。……朱君百行,缩摹此册,黑文者阮本,飞白者姚本。方整劲挺,纯乎不钩之钢,篆文写以飞白,尤旷古所未见,神明变化存乎?其人当于邓、吴而外,别开面目。弱冠之年,所诣至此,进境未可量也。
老师褒奖学生,于邓石如、吴昌硕“绝作”而外,别开面目,进境未可量。张致函好友冯君木、顾鼎梅,推荐朱复戡。
由此可见,当时对朱复戡此临本评价很高。但所摹石鼓文的范本,并非善本。至1923年5月,朱复戡又刻“十鼓止载数骆驼”印,并完成石鼓文全文刻石(边款)。
1962年,朱复戡于岱麓书安国氏藏宋前拓石鼓文一通,自跋云:
宁波范氏天一阁藏北宋拓石鼓文,著名环宇,称海内第一孤本。嗣后此本竟成复刻。……一代大师吴缶庐书学石鼓,数十年来,别开宗派。逝后翌年,此拓始出,缶老未及一见,孜孜一生,所摹写者,乃阮氏复刻本也。顷加校对,乖误孔多,深资遗憾。其门徒辈依样葫芦,未能有所纠正,以误传误,贻害后人,岂浅鲜哉。
6.朱复戡 石鼓文集联尺寸不详1962
朱复戡先生对一代大师吴昌老书石鼓文未及取善本,门徒辈依样葫芦,以误传误,深为遗憾。他治艺谨严,对石鼓文的文化背景穷究深研,不迷信,不盲目,取法乎上,最终取安国氏北宋拓本为善本,不愧为大家风范。
金石文化的学习与研究贯穿朱复戡先生的一生。学习书法,他从临习石鼓文入手,继而大篆、小篆、诏版、魏碑、隶书、行草。弟子请教先生如何写大篆,他说:“予写大篆,先写《毛公鼎》,取其藏锋,复写《盂鼎》,取其露锋,又写商器铭文,加进捺脚。如做菜一样,光是单味不好,要多加作料,得‘复味’。”他还说:“我把《说文》九千三百五十三字,记得滚瓜烂熟;又把石鼓、诏版朝夕摹写,由此基础再上溯三代金文。”先生还用七律《答问》回答上海美专时的学生、华东师大教授黄若舟:
商周甲骨与钟鼎,大篆通称古籒文。
直下雄浑收玉著,纵横挺劲拔钢筋。
挥毫落笔锋棱藏,用墨随心枯湿分。
问我如何写大篆,别无诀窍可云云。
7.朱复戡 关于印章的发展问题31cm×78cm1964
一首诗简要鲜明地将大篆的源流以及书写用笔、用墨、结体、气韵等描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朱复戡先生精通“六书”,精通古文字,于金文,他会写又能识,在国内是少有的。1949年秋,朱先生批阅《鬲室旧藏夏商周汉彝器考释》一书(见《朱复戡墨迹遗存·论书卷》107—114页),对亚鸟觚、贝簋、白侯父盘、海马葡萄镜等青铜器中的铭文、纪年、出处、制作、归属均做出详尽的考证,并与所见其他同类器物做比较,题写释文、跋语10则,另有前言与后记4则,足见其眼界之高超、学识之渊博、功力之深厚。随着考古发掘出土的青铜器增多,先生博览精鉴,考证摹写并题跋。1978年秋,《朱复戡大篆》面世,1980年香港海鸥公司又随之出版。全帖对新出土的28件青铜器上的铭文重新摹写,注明释文、出土地点,并对器物制作与铭文题写评语。一器一幅作品,或疏朗清逸,或瘦硬健劲,或朴茂浑穆,参照原铭,更有创作,尽展先生才智。
集终生研究金石之功力,应中华青铜文化复兴公司之聘请,朱先生于耄耋之年精心创作了中华宝鼎、荣氏宝鼎、九龙五凤宝鼎、震泽神鼋、诚则灵钟、虚云寺钟等青铜重器多种,分别陈列于上海、无锡、香港以及美国夏威夷等地。其器型、纹饰设计和大篆铭文撰书均出自先生之手,古穆、庄重、典雅。2000余年前秦二世《泰山刻石》,共223字,历经磨劫,仅存10字残石;《峄山刻石》仅存仿刻,且有残缺,形神全失。先生考证补齐文字,按照李斯笔意,复书旧观,乃斯后一人!1987年春,香港友人宋祥庭致函朱复戡云:“在台湾,先生被大师(张大千)指名为近代史上金石、书画、青铜器权威家。”(《朱复戡金石书画》,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第1版,219页。)此可谓名副其实。
8.朱复戡 鲁迅诗句尺寸不详1985
9.朱复戡 临秦始皇诏版101cm×55cm1983
草书是朱复戡先生书法艺术的重头戏。他以石鼓、大小篆为根底,行草书从近人沈曾植、吴昌硕入手,尤喜明末三家黄道周、倪元璐、王铎,进逼晋唐,“出入羲献复颠旭”(《白头吟》)。先生极重书函,较之大幅作品尤其上心。《朱复戡墨迹遗存·行草书札卷》与《朱复戡墨迹遗存·行草诗词卷》收录朱先生信札100件、诗词手稿126件,多为行草书,亦有草书。书写对象与内容不同,书写形式与书写风格亦不相同,既有精心严谨之作,亦有率意、轻松、性情之作。《致戴季陶书》拒绝所谓“规劝”,情绪起伏波动,字势先沉稳雄健,随之潇洒奔放,而后气势凌厉。《致冷翁(马公愚)书》,邀老友吃大闸蟹,信笔而书,收放自如,用笔用墨疾徐浓枯变化丰富,韵味无穷。《致郑亦桥书》,洒脱自如,点画灵动,方圆兼备,神采飞扬。先生笔精墨妙之作,若置入晋人书札之中也不会逊色!《白头吟》《南海康师迁葬感赋二律》《五律·别南屋》《老友刘大师(海粟)属书上严老八秋大寿》《螃蟹》等手稿也都是力作。
朱复戡先生书法由碑及帖,进而碑帖相融,独具面目。他尊崇“二王”,从青年时代开始日习《戏鸿堂》帖,于《十七帖》和阁帖中张芝、王羲之的传本作品深入研究、考证,兼学章草、颠旭的狂草。至50岁前后,先后跋《澄清堂帖》20余则,跋《馆本十七帖》30余则,并作《论二王书》。题跋中慧眼辨原帖之真伪,考证有关史实,评论其书法优劣,临帖再题跋评语,涉猎内容丰富。其书法多拟“二王”笔意,既有书卷之气,更有金石之气。他曾说:“较羲之、献之,我多活了几十年,应该比他们写得好。”“逸少沉着雄健,子敬潇洒奔放,合而兼之便当胜蓝。”可见他的自信与雄心。
积聚大半个世纪书法研究和创作的实践经验,于20世纪80年代初,先生创作完成了《朱复戡修改补充草诀歌》《朱复戡草书千字文》等草书经典著作。旧本《草诀歌》字太少,内容不够全面。《修改补充草诀歌》既是草书理论著作,又是学习草书的范本,集指导性与艺术性于一体,若无旷世之才,实难完成此旷世之作也!
朱复戡先生的草书,以篆入草,用篆之笔书写“二王”一路的草书,形成了“个性独具的金石气象浓郁、苍茫浑穆、沉雄劲健、险绝夺人、法度谨严、内涵丰富、韵味无穷的草书风格”(《朱复戡艺术研究文集·第二辑》,281页)。国画大师刘海粟1976年复函朱复戡称赞:“余爱君狂草,夭矫苍劲,不可端倪。祝枝山、傅青主弗足道也。”(《朱复戡金石书画》,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11月第1版,216页。)
10.朱复戡 致刘海粟信札尺寸不详1975
于篆刻艺术,朱复戡先生青少年时代受赵子谦、吴昌硕影响,“年未二十,驰誉海上”(《朱复戡艺术研究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第1版,208页)。其篆刻作品追仿吴昌老者,往往乱真。具有远见卓识的吴昌老让天才的后生取法乎上,力追秦汉,走自己的路。
印从书入,是朱先生变法创新的基点。他对弟子说:“刻印先写好字,写字须先通文字学。”“你的字写多好,印就能刻多好,印从书入。”(《朱复戡墨迹遗存·论书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150页、154页。)先生的书法修养极为全面,石鼓、大篆、小篆、诏版、隶书、大草、章草、魏碑,诸体皆擅,无所不精。先生精通文字学,对不同风格的古文字进行改造,为我所用,还精通金石学,于钟鼎彝盘、古玺封泥、石鼓铜诏、铁权瓦量,无所不通。
师法秦汉,上溯两周,治古玺而自立门户。步入中年的朱复戡脱离了赵子谦、吴昌硕的路子,直入周秦、两汉,于周秦古玺用力至勤,熔铸百家,逐步形成直追三代,高古、挺秀、浑厚的鲜明风格。1950年前后,为上海的收藏家汪统精心创作了众多篆刻作品,集成了《复戡印集》,拟秦模汉,规模古玺,出神入化,超越前贤。“他的模古玺作品,朴拙恣肆,大胆残破,笔断意连,天真烂漫,拙中求巧,厚中富秀,既得古玺气息的古气盎然,又得其章法润泽之自然。”(《朱复戡艺术研究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版,142页。)沙孟海在《朱复戡篆刻》跋中惊叹:“《复戡印集》(指早年《静龛印集》—笔者注)中,多拟玺之作,峻茂变化,殆欲雄视一世!”20世纪70年代在致朱先生函中盛赞:“当今书刻,尤以治古玺者,应推老兄第一,并非面誉。”(《朱复戡艺术研究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版,211页。)
以书入印,以画入印,在边款上做文章,机杼独出。朱先生极富创造性,将书法艺术、绘画艺术、装饰艺术与篆刻艺术融为一体。款识文字于甲骨、金文、诏版、魏碑、行书、大草无所不及,纵刀如笔,尽现笔情墨趣,俨然一幅幅微缩的书法神品。刻画人物、佛像、山水、龙凤、龟鹤则惟妙惟肖,富有生机,又俨然一幅幅亦工亦写、形神皆备的图画。而其于青铜、古玉、汉画、晋砖,亦是信手拈来,为我所用,巧妙安排,异彩纷呈。
篆印艺术为朱先生之独创。先生80岁以后不再操刀,但笔力至终不衰。他善动灵机,一改篆刻先篆后刻的常规,只篆不刻,以笔代刀,以纸代石,以篆写的手法表现刻的神韵,获得印蜕效果。先生的“篆印作品,即使一字之偏旁部首甚至一个点画,皆追根求源,以三代钟鼎、兵器和秦权等形制纳入篆印;以商周铭文、秦汉刻石图纹为边款;将英文古篆化,旁围云纹,中西结合成印;以青铜纹饰设计印纽;以精确之考证改动古玺印;以严谨务实的态度自改印作。造诣之深,令人叹服。”(《朱复戡篆印墨迹》后记,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12月第1版。)
11.朱复戡 自作诗调济南赋别岱岳94cm×34.5cm1985
朱复戡先生的篆刻由继承至发展创新,其艺术成就虽不能与一代大师吴昌老相侔,但他“雄视一世”(沙孟海语),“度越前人”,“自成宗派”(马公愚语),因而确立了他在20世纪印坛开宗立派的大家地位。
朱复戡先生极重修为,教育弟子:“要扎扎实实地做学问。势利观点我从来反对。”他学识渊博,诸艺兼修,其绘画以深厚功力的书法为根基,融合了八大山人的简洁、石涛的洒脱、吴昌硕的浑厚,擅作人物、山水、花鸟,题材广泛,技艺精湛。
作为文人的雅好,又有丰厚的国学修养,朱先生善于吟诗填词,或自咏自叹,或抒情述志,或友人唱和酬赠,或赞美祖国山川,或题绘画作品,或评论书法艺术,或教诲弟子,涉猎广泛,且有高深的造诣。单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先生的一些作品堪称传世的佳作杰构。
综观朱复戡先生的艺术人生,身为一介布衣,却神驰珠穆朗玛,醉心于艺术,于金石、诗、书、画、印诸艺皆擅俱精,匠心独运,开一代宗风。他无疑是一座艺术丰碑,是一部尚未读透的艺术巨著。再读朱复戡,进一步研究朱复戡艺术,对于确立书法艺术的评判标准,对于求实客观、公平公正地评价书法家,对于书法艺术事业健康发展和进一步繁荣昌盛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