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军
2017年12月16日,苏州博物馆“清代苏州藏家”系列学术特展之“梅景传家—清代苏州吴氏的收藏”正式与观众见面。此次展览分前、后两期,将于2018年1月29日换展,至2018年3月11日结束。
苏州吴氏作为晚清到民国苏州地区著名的收藏世家,从吴大澂(1835~1902年,图1)开始,就以收藏闻名江南,至梅景书屋主人吴湖帆,在继承祖父藏品的基础上,继续四方集,最终成为近代最著名的书画家、鉴赏家。此次特展,汇集了吴氏祖孙所藏青铜器、玉器、书画、古籍、碑帖、文房精品132件。
吴大澂愙斋的收藏,遍及书画、青铜器、高古玉、瓷器、古印、铜镜、瓦当、封泥、古籍、碑帖等,几乎囊括了收藏的各个门类。在晚清的收藏家中,虽不能名列前茅,却也名重一时。
顾廷龙《吴愙斋先生年谱》后附有吴大澂藏品目录,包括《愙斋所藏吉金目》《愙斋藏石目》《辟雍明堂镜室藏镜目》《百二长生馆藏砖目》《百二长生馆藏瓦目》《百宋陶斋藏瓷》,主要是吴氏所藏金石类文物的目录。此外,本次展览从中国国家图书馆借展吴大澂抄赠陈介祺之《愙斋所藏封泥目》稿本(图2),与上海图书馆藏《愙斋公手书金石书画草目》稿本、吴湖帆编《吴氏书画记》稿本、私人藏吴湖帆编《愙斋藏三代秦汉吉金目》及《愙斋书画目》稿本,均对了解吴大澂藏品有补充作用。以上十余种目录里,尚无吴大澂藏玉器目录,这可以从他的《古玉图考》稿本及刻本、《权衡度量实验考》中看到大致的规模;所藏古印,则有《千玺斋印选》《十二金符斋印存》《十六金符斋印存》等可以覆按。可惜的是,1939年潘静淑去世后,吴湖帆为纪念夫人,编印《绿遍池塘草》一书,需要印费4000元,不得已将家传的“汉印千方售去,得四千元用之”①。
吴大澂的收藏中,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青铜器与高古玉。清代朴学盛行,研究小学之外,对于金石学亦格外重视,因出土文物所提供的古文字文献,与小学研究相辅相成。到了晚清,金石收藏之风益炽。吴大澂在对金(青铜)、石(碑刻)两类的收藏上,选择了前者,这主要是为了避妹夫沈树镛之锋芒。他在光绪十三年(1887年)十二月为沈氏遗著《汉石经室金石跋尾》作序时曾说道:
图2 愙斋所藏封泥目 国家图书馆藏
其生平瑰宝,尤为著名者,汉石经残字、王稚子双阙、刘熊残碑、罗凤双阙、华阳观王先生碑,皆当世金石家求一见而不可得者。所获宋拓精本,多至数十种,萃翁、黄之遗珍,补欧、赵之未录。终日劬劬,覃思精索,可谓好之笃,集之勤,遇之奇,不胫而走,不期而至,夫岂偶然哉。余尝戏谓韵初曰:“君专收石刻,我癖嗜金文,犹南田之画山水,以避石谷也。”今韵初殁十五年矣。余甥肖韵茂才恂恂好学,克守楹书,录韵初所题金石跋语,属为校定,将以寿之梨枣,因识数语归之。喜沈氏之继起有人,而藏本不致散失,为韵初幸,为金石宝刻幸。惜乎斋所集三代彝器,韵初不及见也。②
在序文中,吴大澂特意提到了郎舅二人昔日的戏言。今天看来,吴大澂的收藏,确实以三代彝器、封泥古印著称,其藏碑版虽富,铭心绝品却不多。但在最后,他不免对自己青铜器之收藏有点得意,在当年看来,愙斋的藏品诚不多见。总量可以从他在《马关条约》签订以后,致电张之洞,提出愿以家藏古物抵充对日本的赔偿看出,时在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闰五月初一日寅刻:
倭索偿款太巨,国用不足,臣子当毁家纾难。大廉俸所入,悉以购买古器,别无积蓄,拟以古铜器百种,古玉器百种,古镜五十圆,古瓷器五十种,古砖瓦百种,古泥封百种,书画百种,古泉币三百种,古铜印千三百种,共三千二百种,抵与日本,请减去赔款二十分之一。请公转电合肥相国与日本使臣,议明作抵分数。此皆日本所希有,置之博物院亦一大观,彼不费一钱而得之。中国有此抵款,稍纾财力,大藉以伸报效之忱,一举而三善备耳。如彼允抵,即由我公代奏,不敢求奖也。鄙藏古器、古泉,本武扬曾见之,托其转达国王,事或可谐有。③
从吴大澂的自述中,大略可以看出愙斋的收藏中具有代表性的门类:古铜器、古玉器、古镜、古瓷器、古砖瓦、古泥封、书画、古钱币、古铜印等。3200种只是他愿意贡献出来的部分,相信这并不是全部,但很可能是菁华部分。仅就青铜器来说,上海博物馆藏《愙斋集古图》两卷中所收,为吴大澂藏器之白眉。据周亚《愙斋集古图笺注》统计,共收青铜器102件④,与上文所述100件相去不远。数量上较为悬殊的是古铜印,较之《十六金符斋印存》足本收印2021方计算,吴大澂自愿捐出1300方,约为其总藏量的一半。而白谦慎统计,“吴大澂当时计划从自己的收藏中拿出大约五分之二,用于赔款。”⑤
结果,吴大澂“毁家纾难”之举,被洞悉时势的张之洞严辞拒绝,以从未在外交上有此先例,不能为之具名代奏。这段往事,也被黄遵宪写进了《度辽将军歌》⑥中。可见,吴大澂此议当年早已为世人所知,并无秘密可言。
此次“梅景传家”展中,青铜器共计18件,南京博物院所藏愙鼎(图3),为吴大澂斋名的来源。在吴大澂去世后,曾一度从家祠散出,为端方所得。民国初年,王季烈特意致函吴湖帆称:
图3 愙鼎 南京博物院藏
图4 趩觯 上海博物馆藏
今日见罗叔蕴参事,谈及先德中丞公遗著事。渠云中丞公学问,生平最所钦仰。曾购得初印本《权衡度量实验考》及《续百家姓印谱》手稿,二书在日本即经重刊,各检一部交兄,嘱为寄赠执事。又云中丞公有铜器数件,后入端忠处,大约即存尊祠中时被人窃出者,现在端氏之物已在京出售。中有鼎一件,即中丞以之名斋者。吾兄似应购回为宜。索价六百元,大约尚可稍减,属为奉闻。渠意甚不愿流入外人之手也。⑦
信中提到罗振玉对吴大澂的评价,以及他避难日本期间影印吴大澂著作事。尤为重要的是,他提供了鼎的下落,希望吴湖帆能收回先人的藏品。之后,王季烈又有函云:
鼎在京端仲纲手,客腊仲纲度岁拮据,托京友出售,现在未知已售出否?兹托叔翁到京访之矣。⑧
可以看出,应该是吴湖帆有意购回鼎,请罗振玉前往探听情况。愙鼎最终回归吴家,一度成为“吴氏文物四宝”之一,直到吴湖帆获得米芾《多景楼诗册》,才将之替换,殆因“微子鼎为先尚书题名之宝”⑨,故仍归之于先人名下。
除鼎外,国内借展尚有故宫博物院藏辛宫鼎、亚乙亥簋、作宝彝尊、鼎父辛爵、刚爵,上海博物馆藏觯、克钟,南京博物院藏宗妇方壶(2件),旅顺博物馆藏保父丁簋、丩母父乙卣,苏州博物馆藏羊鼎,均见于《愙斋集古图卷》。另有苏州博物馆藏汉铜带钩3件,存有吴家原制木盒,尚有吴大澂题字,内中2件收入《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而故宫博物院的辛宫鼎、上海博物馆的趩觯(图4)都曾经过云楼顾氏收藏。⑩这是苏州吴氏与顾氏收藏的交集之一,也是“梅景传家”展与“烟云四合”展内在的交集之一。更难得的是,此番有幸从大洋彼岸的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借展吴大澂旧藏、《愙斋集古录》著录的芮公鬲与季良父盉(图5),自1960年布朗德奇(Avery Brundage)正式捐赠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至今,已逾半个世纪,乃获与国内愙斋旧藏青铜器同聚苏城,实非易事。
尽管吴大澂的古玉收藏,目前为止尚未见到完整的目录传世,但从《古玉图考》《权衡度量实验考》《论古杂识》中,可窥其大略。此次展出愙斋藏玉37件,最大一宗来自海外。
早在吴大澂生前,其藏品就已开始流散。尤其是古玉,在他去世后,经古董商卢芹斋之手,曾贩售至欧美各国,现今仍可见当日卢芹斋所编印古董图录中有愙斋藏玉专题。英国大英博物馆,以及美国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弗利尔美术馆、芝加哥费氏自然历史博物馆等,均有吴大澂旧藏玉器。海外另一家重要的吴大澂玉器的收藏机构,是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此次得到沈辰副馆长的大力支持,将馆藏吴大澂玉器28件,悉数借予“梅景传家”展。这28件古玉,包括玉璧、玉璇玑、玉琮、玉圭、玉斧、玉刀等,绝大部分是1927~1928年间,由加拿大圣公会传教士怀履光分三次从上海古董商手中购得。这批玉器原系吴大澂之女吴本娴与袁世凯之子袁克定成婚时的陪嫁,袁家败落后始将之出售。据此可以推论,吴大澂6个女儿出嫁时,势必会用愙斋藏古物作为陪嫁,因此6位女婿王沂、廖世荫(廖寿恒子)、潘睦先(潘遵祁子)、张仁(张之洞子)、袁克定(袁世凯子)、费树蔚(费延厘子)自然也获得了愙斋之物。这部分藏品的处置,均在吴大澂生前已作安排。
图5 季良父盉 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
2012年,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曾获得一次惊喜的捐赠,这是一件吴大澂旧藏的苍璧,著录于《古玉图考》。与目前所见的愙斋收藏玉器不同的是,它仍保留着吴大澂所制的木质座子,正面上部刻有吴大澂题“苍璧。愙斋题”,下刻“吴大澂印”,下部刻有“青玉无文,制作浑朴,亦三代礼天之器”五行隶书题记,与《古玉图考》第34页所著录之题记完全相同;木座背面上部刻有吴大澂题“旧藏南浔顾子嘉处,徐翰卿以诸女方尊易得之。今归愙斋”五行隶书题记,附刻“宝六瑞斋藏玉”白文印,与《古玉图考》内所用印同,下部刻“十圭山房”篆书四字,并刻“古之君子必佩玉”圆印。此璧自中国流传到美国,再从美国到加拿大,距今已近80年,直至5年前入藏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才与怀履光所购愙斋藏玉聚合。此次回苏,想必会再一次给我们惊喜。
上海博物馆借展5件愙斋藏玉,分别为齐家文化玉璧3件,一件有吴大澂泥金书“宏璧”二字,一件有内孔上方有吴大澂泥金书“宏璧。镇圭尺十二寸”字样,一件内孔上方有吴大澂泥金书“黄钟律琯尺八寸”。良渚文化玉琮1件,通体近黑色,局部可见斑驳的苍青色。共9节。一面有吴大澂手书泥金字“组琮。黄钟律琯尺十二寸”(图6),与《古玉图考》第55页著录者同,为吴大澂所藏“三十二琮之冠”。另有清代仿古玉戚1件,亦见于《古玉图考》。
苏州博物馆藏愙斋藏玉,主要为吴湖帆女儿吴思欧、女婿吴纪群夫妇捐赠。其中,玉璧1件,与上海博物馆所藏相似,也有吴大澂泥金书“黄钟律琯尺九寸弱一分”字样(图7)。琰圭1件,通体黑色,锋部为“丙”字形,两角均有残缺。一面有“琰圭。载《考》”四字,据吴大澂《古玉图考》著录,谓“元玉。图小于器十分之八,上作半圭形,两脚微缺”,后附长段考证,述定名之缘由。另有玉蝉1对,原盒盖内有吴湖帆题记“二(一白玉,一白玉斑)。载《古玉图考》百廿四。湖帆珍藏”字样,“壬辰七月赠玥甥侣玩”并钤“宝六瑞斋藏玉”白文方印。此系吴湖帆外甥女徐玥、钱镛夫妇捐赠。
书画收藏是吴氏家族的传统。吴大澂的祖父吴经堃就爱好书画,尤其偏嗜董其昌。然而经历太平天国运动以后,吴家所藏书画大半散失。在吴大澂的藏品中,唯一一件为祖父旧藏者,是王翚的《春江晓别图》,后传于吴湖帆。《吴氏书画记》第二册“魏唐五代宋金”前有卷首,著录3件作品,第一件就是《王石谷为异公画春江晓别图》。据吴大澂题记,他在此图流失数十年后,于光绪十五年(1889年)在河南开封购归,重付装治,并题诗纪幸。
吴大澂幼年受外祖父韩崇影响最大,十二三岁即从韩家获观徐渭画册。太平军占领苏州期间,吴大澂率家人避居上海,外祖父韩崇于避难海门时不幸病逝。江南故家收藏大多流散到上海、江西等地。吴大澂入两罍轩主人吴云幕中,仅咸丰十一年(1861年)三至七月间,他就经眼唐、宋、元、明、清历代书画200余件,详见其《辛酉日记》手稿。
图7 玉璧 苏州博物馆藏
此次展出吴氏祖孙鉴藏书画32件,吴大澂在上海经眼者2件。其一为南宋理学家魏了翁的《文向帖》,《辛酉日记》一月初十日记作《魏文靖手札真迹卷》,首尾有韩崇印记。吴云曾请吴大澂刻“归安吴云平生珍秘”八字篆书朱文印,今按卷尾落款处“九月廿八”之“廿八”外侧即钤此印。此卷后由顾承以汉印四十钮易去,入藏过云楼,是“梅景传家”与“烟云四合”交集之二也。第二件著于《辛酉日记》之作品为清初恽寿平等绘《楝亭图咏》卷,此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祖父曹寅遗物,现存画10帧、题跋45家,吴大澂曾借看、临摹数次。新中国成立初期,此卷由张伯驹捐赠北京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
吴大澂所经眼的书画中,目前所知最早者,为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著录之《文信国慈幼堂卷》,末有吴氏观款一行“咸丰八年戊午夏五月,平江吴大淳敬观一过”。此卷后归端方,《壬寅消夏录》著录。民国间归沪上小儿科名医徐小圃,据说1949年随太平轮沉没,已然不存。现存吴大澂未改名前题跋的作品,为浙江省博物馆藏元人朱玉所绘《揭钵图》,卷后除明人顾潜、张寰、文彭题跋外,还有咸丰九年(1859年)己未夏六月韩崇、吴大澂题记,吴氏署“止敬室学子吴大淳敬识”(图8),并钤“大淳之印”,颇为稀见。
梅景书屋继承吴大澂旧藏书画数十件,大多也已流散。《愙斋公手书金石书画草目》中著录书画200余件,主要以明清为主,唐宋元三代作品仅10余件。如宋人《圉人呈马图》卷,系清内府旧藏,有吴大澂藏印,今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明代作品以吴门为主,如苏州博物馆“十洲高会”展中仇英的《柳下眠琴图》轴(上海博物馆藏),为愙斋旧藏。此次展出南京博物院藏周臣《柴门送客图》轴(图9)、文徴明《虎山桥图》卷,上海博物馆藏沈周《有竹邻居图》卷,苏州博物馆藏唐寅《墨牡丹》扇页(图10),皆为吴大澂、吴湖帆祖孙递传之物。清代作品以“四王吴恽”、戴熙为多,如上海博物馆藏王鉴《关山秋霁图》轴、王原祁《仿倪瓒山水图》轴,亦是吴氏祖孙递相授受之物。吴大澂亲笔仿戴之作,如故宫博物院藏《仿戴熙山水册》,颇得神似;浙江省博物馆藏《临奚冈戴熙西湖图》卷,收入《吴氏书画记》第一册吴大澂专题内,系吴湖帆出让黄公望《剩山图》时一并赠予浙江省文管会者,俱可见其绘画之功力。书画之中,沈周《有竹邻居图》卷曾为顾氏过云楼物,此为“梅景传家”与“烟云四合”交集之三。
吴湖帆鉴藏书画,前已有澳门、上海之展览,故此次所选,除吴湖帆亲自捐赠苏州博物馆的明沈贞《秋林观瀑图》轴、王宠《春山图》轴(图11)及《清七十二状元扇》册外,主要以吴纪群、吴思欧夫妇捐赠之物为主,如唐写本《金光明最胜王经》、明米万钟《红杏双燕图》轴、明邵弥《梅花卷》、清王时敏《端阳墨花图》轴、缪彤楷书扇页等。吴湖帆酷爱梅花,除邵弥《梅花卷》外,苏州博物馆另有马元驭《梅花卷》,亦为梅景书屋旧藏,吴氏留予女儿者。
图8 朱玉 揭钵图 浙江省博物馆藏
此外,本次展览还借展故宫博物院南宋葛长庚《草书足轩铭》卷、元方从义《溪桥幽兴图》轴(图12)、清吴历《秋山行旅》《柳溪野艇》册页;上海博物馆元倪瓒《题跋水竹居》卷、明仇英《海棠小鸟图》扇页(图13)、王祥《群英图》卷、董其昌《容安草堂图》轴、清王原祁《题画手稿》册、恽寿平《秋花猫蝶图》轴;南京博物院藏元黄公望《水阁清幽图》轴(图14)、天津博物馆藏吴镇《多福图》轴等,均系吴湖帆鉴藏之物,此前大半未集中展示。王原祁《题画手稿》册,系通行本底稿,文献价值尤为重大。
以上各种内,南宋葛长庚所作《草书足轩铭》卷,系潘静淑40岁生日时,继母祁太夫人所赐,有吴湖帆、潘静淑夫妇题记。潘静淑题:“辛未正月母亲所赐,潘静淑谨识。”吴湖帆记:“辛未正月灯节日,静淑四十生辰,外母祁太夫人以是卷赐之。十年前三十寿时,外父仲午公尝赐宋本《梅花喜神谱》,二者皆潘氏所藏名迹也。吴湖帆记,潘静淑同署。”与“梅景四宝”之一的《梅花喜神谱》,共同见证了吴、潘夫妇二人的生活点滴。
上海博物馆藏倪瓒《题跋水竹居》卷,其前半图绘部分系张大千仿造,卷中8位元人题跋真迹,乾隆年间,尚在本馆所藏过云楼旧物—元人《七君子图》后,即乔崇修跋所谓“右盛麟以下八人题咏”。去年未能与《七君子图》卷联袂展出,今冬来苏,庶可弥憾。此则“梅景传家”与“烟云四合”交集之四也。
至于碑帖之收藏、玩赏,吴湖帆较之祖父吴大澂,俨然有后来居上之势。唯《愙斋集古图》长卷,为吴湖帆所不能及。此次以《集古图》为蓝本,选展卷中所著录之物,从图画而拓本,而实物,见器物真身跃然纸上的同时,或亦惊叹古人传古之功为不可及。吴氏所藏“四欧宝笈”“既丑且美”之中,此番仅得上海博物馆藏金农本《隋常丑奴墓志》(图15),而助之以“梅景四宝”中唯一一件拓本—宋拓《梁萧敷敬妃墓志铭》合册。愙斋所藏石刻,以《晋刘韬墓志刻石》为最,惜原石下落未明。《唐文安县主墓志》石已毁于抗战中,苏州博物馆所藏《唐比丘尼法灯墓志》原石尚在壁间,乃选陈一二,与《愙鼎全形拓》轴,皆补园主人张紫东旧物。另有明拓西安本、城武本《孔子庙堂碑》合册、明拓杨升庵翻刻《七姬权厝志》册等,系吴湖帆分别赠予女儿、女婿者,题记的字里行间,不无慈爱之意。至于观者,或以不见明拓原本《七姬权厝志》为恨耳。
图11 王宠 春山图 苏州博物馆藏
吴大澂之访古与传古,以乾嘉间金石学名家黄易(小松)为导师。光绪十六年(1890年)丁母忧,返乡守制,他曾先后借临费念慈、李贵猷两家所藏黄易《访碑图》册,且以黄小松原册不入愙斋为憾事。吴大澂《临黄小松嵩洛访碑廿四图》册,著录于吴湖帆《吴氏书画记》第一册,今已散落人间,为海上陈氏嘉树堂所得。此次乃从故宫博物院借展黄易《嵩洛访碑图》,当我们俯身细看此册时,映着淡淡的黄色灯光,是否会想起吴大澂或许正是在深更静夜,同样在淡黄的烛光下,临摹此册。上海博物馆藏黄易《功德顶访碑图》卷,系《岱麓访碑廿四图》之一,后装清洪亮吉、钱樾、潘有为三家尺牍,著录于《梅景书屋书画记》卷九。未见吴大澂印记、题跋。而有吴大澂侄子、吴湖帆生父吴本善题签、印章,吴湖帆堂叔吴本齐印章。似从此可见,吴大澂好古之癖,对于子侄辈,乃至孙辈的影响。
图10 唐寅 墨牡丹图 苏州博物馆藏
《愙斋集古图》两卷之前皆配有吴大澂小像,两本场景略有小异。而苏州博物馆亦藏有一帧吴大澂幕府内画家陶钟福所绘《吴清卿小像》,较之前者的场景略阔大,有斋馆、松鹤、假山、芭蕉之属,同样以屏风为背景,几榻之上,罗陈吉金书籍,可以窥见吴大澂的书斋生活场景。此次展出,特觅得吴大澂、吴湖帆祖孙文房中日用陈设之物十余件。其中如宋哥窑盘,见于《百宋陶斋藏瓷》。碗底有吴大澂金字题“宋哥窑第六。是盘与黄华塘钱局掘得之器,油色、碎纹、瓷质皆同,必系同时出土,愙斋所得宋瓷九十二”,为吴纪群、吴思欧夫妇捐赠苏州博物馆者。同时,复有吴湖帆赠予女儿、女婿之明白玉雕苍龙教子带钩,赠予外孙的汉见日之光铜镜,皆堪把玩。另,苏州博物馆藏黄杨木对章,一朱一白,分别刻“吴大澂印”“清卿书画”,惜无边款,不知为何人所镌。上海博物馆藏明代犀角雕花卉游龙杯,为犀角雕中颇为罕见之作,杯身下部握手处镌有“兕觥,愙斋藏”阴文大篆款识。又,清“西泠四家”之一丁敬铭二十八宿端砚,砚右侧行书铭:“道光庚子春,端江试毕,得观。石卿茂才所藏丁征君二十八宿砚。钱唐戴熙记。”砚背左侧有“愙斋所藏第五砚”篆书长方阳文印。吴大澂酷爱紫砂壶,曾藏有明供春壶,此次分别从故宫博物院、南京博物院借得愙斋款、名手俞国良制紫砂壶各一件,与苏州博物馆藏吴氏所制瑞芝堂款宣炉同陈,先后映照。
愙斋所藏古籍善本数量并不多,尤以明末清初大思想家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手稿为最,此书经清黄丕烈藏并跋。民国初年,由侄子吴本善捐售昆山顾亭林祠堂,历经抗战,今藏南京图书馆,为馆藏“十大珍品”之一,惜未能来。清初名臣汤斌《汤文正遗稿》手稿,由吴大澂整理成册,吴湖帆重新装治,今藏苏州博物馆。至于吴大澂外孙潘慎明捐赠苏州博物馆的吴大澂《篆书论语》原稿,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吴大澂致陈介祺尺牍原本,历经百年,仍精彩焕发,凭几静观,如见其人。
图12 方从义 溪桥幽兴图 故宫博物院藏
图13 仇英 海棠小鸟图 上海博物馆藏
图14 黄公望 水阁清幽图 南京博物院藏
图16 吴湖帆 香雪海图 苏州博物馆藏
吴大澂遗留给吴湖帆的金石书画,大多经其悉心保藏,往往还会追加题记。吴大澂的画作、手稿,亦请人精心装治,冀以传后。苏州博物馆藏吴湖帆《香雪海图》轴(图16),上方诗塘装光绪十七年(1891年)春,吴大澂次翁同龢韵填《念奴娇》一阕,书赠诺瞿上人者。后诺瞿所藏《一蒲团外万梅花》诗意册散失,题词零落于 外。1933年,吴湖帆回苏,友人以乃祖此页相赠。吴湖帆遂仿恽南田笔法补景,记其事并和一词,合装成轴。卷中钤“先人真迹湖帆嗣守”印,可见郑重其事。
苏州博物馆另有潘静淑、吴湖帆合作《临王祥群英图》卷,为潘夫人生前未完成的绝笔,吴湖帆补绘完成,并作跋记其颠末,交女儿吴思欧保存。王祥原卷亦还之门人徐邦达,以免触物伤怀,今藏上海博物馆。此次得以同处一室,相对而陈,观者左右参看,必感同身受,或不能不于此动情驻足。
图15 隋常丑奴墓志 上海博物馆藏
从吴湖帆身上,不难发现祖孙之情、夫妻之爱、父子之慈,得到很好的融合。在吴大澂遗留的玉器中,有一件盘螭玉杯,不见其著录,后传于吴湖帆。1915年与潘静淑成婚时,岳父潘祖年将祖父潘世恩结婚时,汪太夫人嫁妆中的一个榴蝉金杯作为陪嫁,送到吴家。吴湖帆于潘夫人去世后,将金、玉双杯命朱梅邨拓出,制成册页,后装入夫妇二人画作,门下四弟子王季迁、徐邦达、朱梅邨、陆抑非画及金兆蕃、李拔可、夏敬观、冒广生题辞等,以为两人结婚纪念册,更是对亡妻的悼念。王同愈将之命名曰《金玉其相》册,并题其首。吴湖帆于封面上亲自题签“吴氏梅景书屋传家之证”,并在两年后,长子吴孟欧新婚之际,作为传家宝赠予他。此册遂成为吴湖帆祖孙、夫妻、父子感情的见证,也成为梅景书屋主人传承家风的最佳载体。
去年春天,梅花将谢时节,听到吴思欧女士去世的消息,怅然若失,满是遗憾。吴湖帆四个子女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也凋落了。那时“梅景传家”展已进入准备阶段,可终究还是没来得及请她来看这个纪念吴大澂、吴湖帆祖孙的展览,来看她与夫君共同捐赠的文物。或许从今年冬天,到明年梅花再开时,徘徊在展厅里、流连于藏品前的我们,会在赞叹、钦佩之余,感受到彼时主人的喜悦与悲伤。
注释:
①吴湖帆《丑簃日记》,见《吴湖帆文稿》,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
②(清)沈树镛《汉石经室金石跋尾》,稿本,上海图书馆藏。
③(清)张之洞《张之洞全集》第八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
④周亚《愙斋集古图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⑤白谦慎《甲午战争后的吴大澂—兼论吴氏收藏的递传问题》,《吴湖帆的手与眼》,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⑥即“平章古玉图鼎钟,搜箧价犹值千万。闻道铜山东向倾,愿以区区当芹献。藉充几币少补偿,毁家报国臣所愿”数句。
⑦《吴湖帆友朋书札》,稿本,上海图书馆藏。
⑧同上。
⑨《梅花喜神谱》卷首,宋刻本,上海博物馆藏。
⑩周亚《愙斋集古录笺注》考证“1893年左右觯当由苏州书画家及收藏家顾麟士收藏”,“此鼎(辛宫鼎)很可能是由吴大澂撰至顾氏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