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为了自己的各种欲望或焦虑,偷走了孩子的童年而不自知或不承认。这算是偷吗?小说以新颖的手法和独特的视角,呈现出成人世界及现实生活在孩子心灵世界中的投影,既童趣又残酷。
“这是我爸。”唐小金指着他从百度搜出的一条信息对尚晓荣说,“现在正在监狱呢,他是上市公司老总,原来判的是无期,后来又改了,我十八岁他就能出狱了。”
唐小金口气轻松,尚晓荣以为他在开玩笑。
“没。我没开玩笑。”
尚晓荣看看百度上的照片说:“你和你爸挺像的。”
“他被抓起来之前给了我和我妈一张黑卡,我们想刷多少钱都行。”
“怨不得你那么土豪。”
唐小金入学后迅速成为全校闻名的土豪。相传为买一块蛋糕,唐小金先从左裤兜掏一把百元大钞,一边数着一边说:“花哪张好呢?”然后把钱揣回去,又从右兜里掏出一沓五十的数着:“花哪张好呢?”最后,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沓十块的,抽出一张,说:“还是花这张吧。”
唐小金的另一桩轶事是花百元大钞雇高年级的学生做他保镖,课间一直跟在他身后。高年级的那几个男生那阵子见到唐小金就说:“嘿,给张一百的。”大多数时候,唐小金都会给他们,直给到大男孩们都不好意思了。
尚晓荣和唐小金一样,交了不菲的赞助费进了这个神一样的中学上初中。听闻许多唐小金的土豪轶事以后,尚晓荣对钱有了概念,于是他问尚峥嵘:“爸,咱们家是穷人吧?”
尚晓荣记得他爸的回答是:精神富有也是富有吧,老爸带你读书、看纪录片、旅行,你也算精神上的富二代了哈。有一種穷叫穷得只剩下钱,像你们学校的那些土豪。
其实尚晓荣并不讨厌土豪唐小金,觉得他除了有钱没什么别的毛病。
“你爸是啥情况?”唐小金问尚晓荣。
“我妈跟我爸离婚了。我妈告诉我爸时,我就在门外面,我爸一点也不比我早知道他被甩了。”
“天啊,心都碎成渣儿了,嘿嘿,不得不承认,听到这个我心情好多了。嘿嘿嘿,告诉你,我妈说女的要想离婚百分之二百能离成。”
“嗯,我爸特干脆,净身出户,把我也留给我妈了。”
“你爸用心险恶啊!”
“不过我妈说是她主动要的我,我奶奶特开明,说这事当妈的说了算,他们谁都没想到我妈第二年就生了我弟。她怀孕那会儿,我觉得特丢人,走路都离她远远的。”
“你妈可真有本事。”
“屁!”尚晓荣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这完全有损于一个阳光男孩儿的形象,他妈白如飞精心塑造了这个形象,过去她跟朋友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儿子特阳光”。尚晓荣每次听到都会下意识地配合着露出洒满阳光的微笑。现如今尚晓荣变成了白如飞嘴里的“我大儿子”,他还习惯性地保持着一个阳光男孩的形象。不过,今天一个屁字之后,尚晓荣感觉到久违的痛快,简直是在快意裸奔。
这时候,谭智健朝他们走过来,带着一圈臭气,谭智健跟她奶奶过,他两月不洗一次澡也没人管。
“闻着味儿就知道是您来了,以你为轴心,方圆五米的空气都是臭的。”唐小金招呼着谭智健。
“大地因你而颤抖,不知道的,以为是大象来了。”可能是刚才快意裸奔的刺激,尚晓荣也跟谭智健开起玩笑来。
谭智健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他坐到他俩身边。
“老谭,这回考试你居然杀入前50名了,下学期你就该调到实验班去了吧?”尚晓荣问谭智健。谭智健的奶奶原来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他是作为子弟入校的,和尚晓荣、唐小金一样在普通班,学到期末考试居然比实验班的“小白鼠”们考试排名还靠前。
“也许吧。”
“估计你得走,听说每学期学校都按成绩调班,你终于可以去熏他们小白鼠了。不,你终于要变成小白鼠了,估计你在那儿不洗澡没人注意,他们那帮人也都把洗澡时间用来学习了,而且嗅觉是他们最缺乏训练的感官。”唐小金一向尽其所能挤对谭智健,谭智健也不恼,他沉默寡言,凡人不理,就跟唐小金和尚晓荣还行,他们周五下午选修课都选的是阅读,一个学期下来相对彼此比较熟悉。谭智健选这门课是因为可以插空做奥数题,尚晓荣是因为喜欢阅读,唐小金是因为阅读课允许带电脑查资料,并且顺带挤对谭智健。
唐小金是个社交型的人物,他和谁都合得来,他说他只讨厌一种人,就是那种特能装的人,除了装蒜,其他的缺点在他看来都不是缺点,他都能容忍。当初班里没人理谭智健时,唐小金是第一个主动和他说话的人。唐小金当时问谭智健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妈他爸。尚晓荣记得谭智健说,他妈挂职交流外派去西藏了,他爸被公司派到俄罗斯长驻了。
尚晓荣跟谭智健曾经住一个小区,尚晓荣听大人悄悄议论过谭智健他妈在他上小学一年级时死了,是在单位跳楼自杀的,据说是因为他爸外派到俄罗斯工作时,和当地一个女的好了,他妈受了刺激,加上工作上出了什么差错就跳楼了。尚晓荣也是后来上了这个神中学才把这个听来的故事和故事的主人对上号的,他跟谁也没提这事儿,但每次一听到唐小金跟谭智健提到妈妈爸爸的字眼,尚晓荣就紧张。
“说到哪儿了?对了,那你爸还见你吗?”唐小金转向尚晓荣问。
“周末我去我爸家。”
“不错嘛。”唐小金忽然想起谭智健似的,跟他解释道,“老尚他爸被他妈甩了。”
谭智健听了眼睛亮了一下,似笑非笑的样子。
唐小金拍了谭智健一下说:“特解恨吧?我听了就心情特好,不过他小子还是幸运,每周都能见到他爸。”
“幸运什么,你们多好,自由。”
“自由到不知道边儿在哪儿,我这小心脏也受不了。嘿嘿嘿。说正经的,假期你们都干吗?”唐小金问他们。
“补习,我奶奶找了她以前俩学生给我预习物理和化学,不过数学还得在外面上补习班。”
“你怎么那么上进啊?你还真爱学习啊,学这么好了还学?我妈就老说你瞅瞅人家谭智健,也没大人管,学习那么好。”
谭智健笑了一下说:“就是因为没大人管,我再不管我自个儿,我可怎么办啊。”
“好好学习吧,下学期把他们那些小白鼠都超了。”
“我奶说我要是得全年级第一,我妈就回来了。”
“你奶把你妈当小红花发给你吗?也太那个了吧?”
尚晓荣赶忙拉了一下唐小金,问:“老唐,你假期去哪儿?”
“我妈给我报了美国的夏令营。我不想去,不过在家也没劲,也就是我妈打麻将我打游戏。你呢?跟你妈过,还是跟你爸过?”
“我妈说她想带我出去玩,我烦她婆婆妈妈的,我就说要去就去非洲,估计她不敢,去也得叫上我爸。”
“非洲!别让狮子把你吃了!”唐小金拿手机敲了敲尚晓荣的头,“多录一些狮子狩猎的场面,开学以后给我们看,咱们吃饭的时候看,保准开胃,是不是老谭?”唐小金说着使劲拍了一下谭智健的肩膀,“老尚,到了非洲得每天给我发微信啊,我等不到开学就想看那些开胃大片。”
谭智健憨笑着,说:“非洲,太好啦,我奶说我爸也在非洲工作过。”
他们三人因为非洲变得兴致勃勃,没人知道这次聊天是尚晓荣和唐小金最后一次同谭智健在一起,谭智健从26层飞身而下的时候,他们一个在非洲,一个在美洲。
尚晓荣没想到白如飞真的会带他去非洲,而且就他们两人去。
从亚的斯亚贝巴飞往坦桑尼亚的飞机上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个亚洲人,刚刚从北京飞来时几乎一整飞机的农民工蒸发了一般,他们从亚的斯亚贝巴这个非洲最大的中转站,去往非洲各地那些中国援建项目工地,而旅行的人都去了更有名气的肯尼亚。尚晓荣在关机前给唐小金发微信说,从北京来时还以为是坐在农民工返乡的火车上,现在又正裹在一群极其安静的白人中去黑人的领地,反差太大。
到了阿鲁沙乞力马扎罗机场,尚晓荣环顾四周,感觉这里就像一个长途汽车站,白如飞也有这种感觉,她说这种简陋让她想起小时候中国的样子。尚晓荣看着人们排队留指纹,心里掠过一丝恐惧,那种进入完全陌生之地的恐惧,轮到他的时候海关工作人员说他不用留。为什么不留他的呢?如果他妈把他留在非洲,带一个其他孩子离开岂不是很好操作吗?尚晓荣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疯狂的念头,他问白如飞:“他们为什么要留下你们的指纹?”“因为在这里买卖象牙和犀牛角是非法的,所以要留下每个人的生物信息。一旦出了问题确保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还未成年,不负有法律责任,所以不用留指纹。”尚晓荣从小就觉得白如飞是巫师,她老能知道他的心思。记得他那时还问过白如飞这个问题,白如飞说她是凭经验猜的,尚晓荣觉得她猜得太准,所以一直不敢骗她。
尚晓荣在托运行李领取处没有发现他的行李,这让他非常沮丧,他想着行李里的书:《哈利·波特》,还有《暴风雨》,为了再看一遍这部戏剧,尚晓荣带上了整部《莎士比亚全集(三)》,这些熟悉的书可以给他穿上一套看不见的铠甲,帮助他抵御进入陌生领地的恐惧,然而现在它们不知道在哪儿。来之前所有关于非洲非常危险的传说开始在他心里发酵,他看白如飞拉着她的红箱子镇定自若,竟不由得很生气,白如飞也不理他,径直来到机场行李问询处。
这里已经排了十来个人,有人丢了所有的行李,但这些白人看上去却好像多次经历这种事情似的不急不恼。黑人工作人员也不紧不慢,尚晓荣在这样强大的气场中安静下来。终于轮到他们,工作人员耐心地指导白如飞填表登记,告诉他们行李不是留在了亚的斯亚贝巴没上飞机,就是没下飞机继续飞到了桑给巴尔了,这种事情很常见,最晚后天它们就会回到乞力马扎罗。这个黑人皮肤细腻有光泽,眼睛安静得像鹿一样,他让他们不要着急,他们需要忍耐两天,没有换洗的衣服,但东非高原并不热,早晚甚至会冷。白如飞说没关系到酒店再买,她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酒店里除了馬萨伊人披的各种布,就没有其他可以裹体的东西了。当他们终于离开乞力马扎罗机场时,尚晓荣瞥见十几件行李散落在空荡荡的大厅没人领取,它们的主人和自己一样运气不佳,但他知道没有人会为这些琐事气恼争吵。脚踏在非洲大陆,尚晓荣感到他的心似乎逐渐被一种安定的气场罩住了,让他不由得顺从于此。尚晓荣明显感到这次旅行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尚晓荣没有办法跟唐小金说清这种沉下来的安静的感觉,估计唐小金也不会感兴趣,于是他跟唐小金说起他们的导游斯坦因。斯坦因个子矮而且罗圈腿,穿着老旧褪色的T恤衫和同色的裤子。他前额很短,眼眶和下颚突出,尚晓荣觉得他比一般非洲人更像人类的祖先,跟着这种形象的导游真是有损于虚荣心,因为他发现其他白人雇的导游大多是瘦高英俊的索马里人,他们穿着米色短袖制服,车子也更干净,在尚晓荣眼里那才是电影里殖民地的黑人兄弟该有的样子。路过乞力马扎罗山的时候,斯坦因告诉尚晓荣他曾经是登山向导,乞力马扎罗在斯瓦希里语中是“光明之山”的意思,它是世界上最高的火山,他希望尚晓荣年满十八岁了来爬这座赤道雪山。像很多非洲人一样,斯坦因会说多种语言,他们部族的语言,非洲民间通用语言斯瓦希里语,官方语言英语。尚晓荣慢慢又发现斯坦因很有音乐天赋,开车的时候斯坦因会唱自己编的歌,听到夸奖又会很腼腆地安静下来。尚晓荣逐渐喜欢上了斯坦因,忘掉了那些制服笔挺的索马里人。在进入保护区前,尚晓荣告诉唐小金自己要失联多日,因为保护区内没有网络,他要真正进入与世隔绝的自然之地了。
唐小金连发过来几个惊叹的表情,他要尚晓荣不必这么啰唆描述斯坦恩的形象,又不是写作文,发张照片过来就全了然了,而且什么叫“更像人类的祖先”?唐小金发过几个坏笑后,问尚晓荣:“你是想说斯坦因长得像猴子吗?”
尚晓荣说第一印象的冲击过后,斯坦因在他心里已经变成了讨人喜欢的朋友,尤其是进入保护区之后他们就指望斯坦因了。
唐小金告诉尚晓荣,他马上要坐飞机去美国参加夏令营,他自己去,他妈不跟着,当然有志愿者负责接送飞机。唐小金觉得自己也是要进行一场“与世隔绝”的旅行,甚至比尚晓荣的非洲之行更令人胆怯,尚晓荣身边毕竟还有他妈白如飞。
尚晓荣赶忙发过去几个表示佩服无比的表情,并且说如果不是唐小金提示,尚晓荣几乎忘了白如飞的存在。也许是因为既往经验完全帮不上忙,或者可能是试图恢复与尚晓荣的亲密关系,白如飞在这次旅行中表现得非常低调放松。
唐小金说起他听来一些关于老谭的消息,谭智健他爸回来了,有人看见他爸送他上数学补习班,他爸还当众扇了他一个嘴巴,据说是因为谭智健在测试考中有一道题不会,没有被分到天才班。这些传闻在尚晓荣听来缺乏真实感,也许唐小金也没有把这些传闻当真,唐小金甚至调侃说,被扇的瞬间老谭的自尊一定掉了一地捡不起来,真是丢人。唐小金随即话锋一转,告诉尚晓荣说他自虐心大发,居然恨不得他爸能从监狱闪现也给他一个大嘴巴,变态吧?唐小金问尚晓荣。尚晓荣回复说真够变态的。
唐小金说也许是还在受本命年影响的缘故,他最近频频“变态”,然后是几个偷笑的表情结束了和尚晓荣的聊天。
没人想到唐小金会“变态”到偷拿夏令营其他同学的苹果X手机,唐小金他妈初闻这一消息的反应是不可能,唐小金哪里用得着偷拿别人的东西呢?夏令营会说汉语的华裔辅导老师迈克先生认为,这是一件心理层面的事件,这个判断让唐小金他妈更是无所适从。
唐小金为他的偷拿行为付出的代价是被停止夏令营的活动,准确地说是唐小金未遂的偷拿行为。唐小金从别人的储物柜拿走苹果X的时候被迈克先生看到了,迈克走到唐小金的身边说:“这手机可真酷。”他从唐小金手里拿过手机,“让我看看你这里面有什么游戏。”迈克等着唐小金告诉他开机密码,唐小金不知道,手机的主人正好路过,认出了自己的手机。唐小金被停止参加集体活动两天,经唐小金妈妈电子邮件授权同意,准备接受马克老师的心理辅导。
刚开始的时候唐小金不知道心理辅导会是什么“酷刑”,非常紧张,但他很快发现马克会用一半的时间和他玩,他们在辅导教室用NERF枪枪战、对着墙上的靶子打飞镖。有一次唐小金来咨询室时还遭到迈克的伏击,迈克躲在门后用非发胀海绵子弹打了唐小金的后脑勺,那次迈克请他喝了一瓶带气儿的苏打水。迈克称之为“严肃的游戏时刻——人类亲密关系史上最严肃的正事儿”,在这些“正事儿”之后他们开始聊天。
唐小金很喜欢游戏之后的聊天时光,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跟成年男性平等地对坐过,没有任何一个成年男人肯花时间听他说话。而此时,迈克却如此认真坐在他对面,迈克会提出一个问题,然后就不再多言,耐心地倾听。有时会重复一下唐小金的叙述,以确认正确理解了他的意思。迈克让唐小金描述他的学校生活、他的朋友,他高兴的事情、不高兴的事情。唐小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畅谈,由此他第一次认真看过自己的生活。
唐小金盘点自己的朋友时首先想到了尚晓荣。他告诉迈克他的朋友尚晓荣此时正在东非大草原狩猎,当然是用照相机,他在等待尚晓荣从保护区出来之后发照片过来,唐小金说他非常羨慕尚晓荣。
“除了他能去非洲还羡慕他什么?”迈克老师问。
“尚晓荣拿本书就能看半天,特镇定,不像我,整天没着没落的。还有,他能和他爸聊天,他爸跟他像哥们儿一样。”唐小金想了想又说,“他爸妈离婚了,这让我心里好受了好多,要不然我会恨他的。”
“恨?”
“再加上父母双全他也太完美了,我受不了。”
“你拿了皮特的手机是因为恨他吗?”
唐小金愣了一下,说:“嗯,有点儿,他爸妈送他来那天和他拥抱,亲他的脸。他什么都有,还有最新出来的苹果X,我真受不了。”
“想象一下就像电脑游戏,那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家庭模式,现在你可以从电脑上重新下载一个家庭,你想下载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我想要什么样的都可以?”
“对,任何你想要的家庭。”
“我想下载一个安静的、简单的家庭,爸爸妈妈在身边,每天晚饭在一起吃。”
唐小金说着说着就哭了,他从没有跟旁人提起过他那个混乱的家。他妈妈是他爸的第二个老婆,他还有个姐姐,是他爸的大老婆生的。他爸为跟他妈结婚和大老婆离婚,生了他这个儿子。后来他爸又爱上女秘书,又和他妈离婚跟女秘书结婚,生了个女儿。三个老婆为他爸在谁家多吃了一顿饭老打架,打到他爸急了,买了一个大豪宅,把三个老婆接到一起,三家一起吃饭,谁家也不多谁家也不少,没想到这样打得更厉害,又各自分开。一直到他爸被抓,大家才消停下来。这种有钱人的烦恼没人同情。唐小金的姐姐是她妈眼里的乖乖女,却背着她妈逛夜店、开房。他的妹妹每天啃手指头,指甲都被啃光了,她妈给抹上黄连都不管用。唐小金他妈每天打麻将,给了他花不完的钱和没人管的自由,唐小金自由到好像独自在大海里游泳,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走路,完全不知道边界在哪儿,终日惶恐不安,还要装作没事人儿似的。当他拿了别人的手机,被迈克老师拦截,唐小金一下子撞到边界,被迈克带到辅导教室,唐小金忽然感到自己似乎安全了。
迈克默默地陪伴着唐小金,不打扰他哭。
尚晓荣体会到唐小金所说的“自由到不知道边儿在哪儿”的感觉是在保护区,旱季的东非荒原无边无际,尚晓荣跟斯坦因学着用马赛语称呼它为“塞伦盖蒂”,在这个完全看不到边际的荒原上,人好像真的有无限的自由,但又心有所畏,哪怕是站在“丰田陆地巡洋舰”上,全副武装,尚晓荣依然觉得自己渺小到不能再渺小,他的小心脏真受不了这种宽广无边,还好有妈妈和斯坦因在身边。
原野中那些颠簸的、尘土飞扬的土路,提示了人类的存在。在衰草枯黄中尚晓荣完全看不到其他生命的迹象,斯坦因飞快地开车,却能一眼扫到二十米外的动静,停下来用望远镜看去十有八九是个独处的野生动物趴在草丛中。斯坦因有一双老猎人的慧眼,让尚晓荣佩服至极。
越到草原深处,成群的动物出现了,狮子家族刚刚完成了一场狩猎,正在享用它们的早餐,狮王啃着水牛头,牛角随着它的咀嚼上下翻动,给了尚晓荣一种狮子长出了獠牙的幻觉,尚晓荣连续按下快门,收下这些镜头。他能听到狮子嚼碎骨头的咯吱声,真是开胃,唐小金的话瞬间跳入尚晓荣的脑海,尚晓荣连忙转换到录像状态,给唐小金和谭智健他们录下这开胃大片。
狮子们于非洲人是自然而然的,他们不需要特别提起来,但尚晓荣如果不拍下这些似乎就无法证明他来了,那些照片成为他与非洲有了某种联结的证明。尚晓荣听着风吹过干草的唰唰声、狮子咀嚼骨头的咯吱声以及自己的呼吸声,天荒地老就是这样吧?
尚晓荣的思绪被斯坦因慌张的声音打断,尚晓荣收回相机坐下来,他仔细听才明白斯坦因的话,他说:
“我要死了。我把这个吃了。我会死吗?我以为是盐,我撒在月饼上吃了。”斯坦因举着空了的干燥剂小袋子给尚晓荣看。
尚晓荣看斯坦因的表情觉得他真是害怕了,尚晓荣笑不出来,赶快拿过干燥剂的袋子看说明,然后一字一句地念给斯坦因听:“如果误食,请大量喝水,即可排出体外。你赶快喝水。”斯坦因接连喝完了一瓶矿泉水才安定下来。
中午在宿营地吃饭的时候,斯坦因把胡椒盐倒到手心伸给白如飞看,他表情像个小孩子一样,他说:“我就吃了这么多,我会死吗?”尚晓荣提醒白如飞:“他就吃了这么多干燥剂,问你他会死吗?”看着斯坦因在白如飞的安慰下慢慢又安静下来,尚晓荣悄悄用汉语跟白如飞说:“没想到非洲人这么怕死。”
后来尚晓荣把这一切讲给唐小金听的时候,老唐不以为然,他说:“人都怕死。”那时他们对谭智健的死还一无所知,“死”对于他们还只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一个名词,是可以用来说笑的、好玩的新鲜事儿。在非洲,这样的新鲜事儿简直让尚晓荣应接不暇。
尚晓荣告诉老唐除了怕死,非洲人还特别喜欢甜食,旅行社准备的午餐顿顿有小蛋糕等甜食,甜到齁得慌。尚晓荣完全吃不下,斯坦因非常珍惜食物,一路上他把尚晓荣他们没吃的甜食都收好,说回头拿去给马萨伊人孩子们。他们的陆地巡洋舰出了“塞伦盖蒂”,回到马萨伊人保留地“恩戈罗恩戈”火山保护区,这里还允许马萨伊人居住,但禁止狩猎,他们以放牧为生。斯坦因开车拐到了一个马萨伊人村落,他把车直接开到环形分布的简陋棚屋后面的教室边上,所谓教室就是一个树枝搭的棚子。斯坦因嘱咐尚晓荣他们不要下车不要照相,就端着盛满食物的纸盒下车走向马萨伊人的棚屋。不一会儿,听到消息的孩子们陆续跑来,看看坐在车上的旅行者就跑进教室,片刻满是孩子的教室仿佛变成了叽喳雀跃的鸟笼子。这时,尚晓荣看到一位瘦高美丽的马萨伊年轻女人,随着斯坦因缓步向教室这边走过来,她和孩子们一样也光着脚,身上裹着马萨伊人传统的红披风,上面有明黄色的条纹。尚晓荣觉得她非常高贵,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让尚晓荣想起在“塞伦盖蒂”的长颈鹿,她安静地听斯坦因说话,简单地回答两句,转身进了教室。尚晓荣隔着树枝的缝隙看到她在给孩子们分发食物,过了一小会儿,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尚晓荣轻声跟白如飞说:“吃上了。”
世界又变得格外安静,在非洲大陆尚晓荣体会最深的就是这种安静,白如飞告诉尚晓荣这种安静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光阴,很沉静安详。斯坦因从教室退了出来,神情满足。斯坦因说他每次路过这里都会把客人们剩下的没动过的食物拿给孩子们,一定要直接送到教室看着孩子们吃到,因为在非洲食物太宝贵了,尤其对游牧的马萨伊人更是,他们总是处于半饥饿状态。这些食物即使是拿到斯坦因他们村庄分给孩子们吃也是大受欢迎的。
尚晓荣对妈妈说:“马萨伊人真瘦,相比之下,咱们太胖了。”白如飞说:“就你胖,别算上我。”尚晓荣乐了,他记起他们去丛林部落时的情形,斯坦因说这个部落的人靠狩猎为生,他们吃他们猎到的任何东西,没有猎物就饿着。尚晓荣冲口问出:“他们吃人吗?”问完他自己都乐了,尚晓荣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吃掉,但在这群精瘦的丛林部落人中间,他就是觉得自己看似猎物。
临来非洲之前,白如飞带他一起看了很多有关非洲的片子,《上帝也疯狂》就是讲这个丛林部落的事儿。白如飞说那个电影是近四十年前拍的,尚晓荣来到这里看到的还是一模一样的情景,时间在这里凝固住了,真是令人惊奇。
尚晓荣他们跟着三个少年丛林部落人去打猎,他们在荆棘丛中奔跑寻找,很快,尚晓荣看见最小的那个少年用弓箭从树上射下一只小鸟,一上午下来他们共打到两只漂亮的鸟和一只松鼠,然后他们就地钻木取火准备烧着吃。年纪最小的少年把鸟的尾羽拔下来给尚晓荣插在帽子上,他又把动物的内脏扔给两条黑色小猎狗。三只猎物在火堆上迅速烤黑了,显得更加细小,这些食物太袖珍了,尚晓荣没想到他还能分到一只鸟腿,他吃了一口,特别香,尚晓荣把另一口悄悄给了小母狗,这小狗和他亲近让他抚摸,尚晓荣对这只瘦小但矫健的小猎狗充满怜爱,不能想象它怎么靠这么一点食物就能活下来。尚晓荣看到他妈妈白如飞捏着小猎人递给她的鸟头吃下去,她连骨头都吃了,尚晓荣冲她做了个鬼脸,不出声地问她“好吃吗?”他从白如飞的唇语读出一个“香”字,那一刻尚晓荣觉得他和白如飞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些。
三个少年吃完他们的早午餐,捡个酸角果壳爬到猴面包树上取树窝里的雨水喝。尚晓荣忍不住尝了一口,那水根本無法下咽,他立刻吐了出来,三个少年表情有点失望,尚晓荣抱歉地耸耸肩。大家按原路回他们的宿营地,天近中午,同样的路不知怎的却特别漫长,尚晓荣早已气喘吁吁休息了好几回,这样的生活他可受不了。
好不容易回到宿营地,斯坦因要他们离开之前购买一些丛林部落人制作的弓箭或饰物,或者给他们留下一些钱买生活必需品。尚晓荣看着部落的人们为谁该多得一些钱争执,像电影里的部落人为那个可乐瓶子争执的状态一模一样。尚晓荣后来讲给老唐听的时候说:“这才是真正的穿越。”
尚晓荣当时给了孩子们一人一只能量棒,他们拿来就咬,斯坦因见了帮他们剥开包装袋子,那孩子看着包装袋困惑的表情给尚晓荣留下很深的印象。在他们简朴的丛林生活中包装袋是多么多余的东西,他们生活中没有不能融于大地的东西,包括他们自己。听斯坦因说,丛林部落的人死后不埋葬,尸体供动物享用,偿还他们猎杀动物的债。
尚晓荣想起“非洲是人类的童年”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真是形象。
要不是去了斯坦因表兄住的镇子,尚晓荣印象里留下的非洲大陆就是这幅“人类童年”的原始样子。离开“恩戈罗恩戈”在去盐湖的路上,斯坦因说他有一个表兄住在不远的一个镇,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斯坦因问白如飞能否从那儿路过看一下他表弟,斯坦因特别提到借此机会他们可以看看普通非洲人的生活,吃上一顿非洲人的晚餐。尚晓荣特高兴白如飞被说服了,他们离开主路,逐渐进入人口稠密的乡镇,尚晓荣看到越来越多塑料袋,白色、黑色的薄塑料袋挂在树上、灌木枝上,丢在土堆上,密集的程度让尚晓荣震惊,尚晓荣偷眼看了一下斯坦因,他完全沉浸在回乡的兴奋中。斯坦因把车开到一个集镇,道路两边都是小商店,说他表兄开了一家商店,出售从中国进口的小商品,白如飞果断地拒绝了斯坦因让他们逛商店的建议。斯坦因和他表兄找到他们喜欢的小餐馆,狭窄的餐馆挤满了食客,大部分客人桌上都是烤鸡和啤酒,人们说着尚晓荣他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尚晓荣突然有些恐惧,后悔来这儿,他碰了一下白如飞的手,他感觉到妈妈反手握紧了他,白如飞转向斯坦因说:“你记得吗?我约好了回酒店编那种非洲小辫子,如果在这儿吃饭时间上可能来不及了。”尚晓荣看到斯坦因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他温和地说:“回去路上还需要两个多小时,咱们还是走吧,我下次再来找我表兄吃饭。”尚晓荣虽然有些内疚,但知道能离开这里,心马上安定下来。
真是奇怪,在保护区那种安全感慢慢离开尚晓荣了,是这个真实的非洲镇子让他回到了现实社会吗?没有离开非洲,尚曉荣已经开始怀念在保护区的日子了。睡在帐篷旅馆,感觉就像是睡在草丛中,半夜有猫科动物从帐篷顶上跑过。背枪巡夜的索马里人护送每位客人回帐篷,嘱咐大家晚上不要出来溜达,因为前两天这里来过大象。在那里尚晓荣似乎消融在大自然中,成为它的一部分,他觉得自己和其他所有的人和动物是一体的,那种感觉真实奇妙。斯坦因表兄镇子遍地的塑料袋隔开了这些,使得保护区的经历像梦一样。尚晓荣不说话,随着车的颠簸,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被一把小刻刀从大自然中剥离出来,他又变回了自己。
尚晓荣记起来非洲之前妈妈的朋友南非人安迪的话,他说:“在非洲大城市的街上听到手机响,我都不敢去接,一定要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回拨过去,因为会有人趁你接电话时把你的手机抢走,他们太穷了,经常吃不上饭。所以你们在非洲要小心。在保护区反倒不用太担心,但在城镇要小心,在非洲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很多情况是瞬间变化的。”尚晓荣猜妈妈在刚才那个小餐馆里一定是想起了安迪的话。
尚晓荣觉得妈妈并不为最后一刻的反悔感到内疚,而斯坦因也迅速退回到敬业值守的状态。尚晓荣忽然意识到,对于非洲,他终究是外人,一个游客,而且转瞬间,离开的时刻就在眼前了。
临别时,斯坦因说:“你们是我接待的客人中喂我喂得最好的,没有任何其他人每天给我这么多食物。”尚晓荣告诉唐小金这句话时,为这个“喂”字笑了半天,唐小金也笑,并且说斯坦因简直把自己当成宠物了。
尚晓荣告诉唐小金这全托安迪的福,南非人安迪临行前就嘱咐他们可以多带点小吃零食,这比小费更能收获人心。因为在没边儿的保护区每天要连续开近十小时车,司机很容易饿,而非洲人特别节省、特别能忍,所以不断给司机补充能量,对于保证行车安全就显得很重要。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吃的是装在白如飞的行李箱中,斯坦因得以一路上被“喂”得很好。如果装在尚晓荣的箱子里就毁了,他的箱子被找回后一直待在乞力马扎罗机场,等着和他一起离开。 箱子里的衣服、被单、毛巾、电子蚊香等等,没有它们,尚晓荣也活过来了,显然它们并不是生活必需品。
但书不在此列,在非洲书给予他比在中国更强烈的感受,尚晓荣没法跟唐小金说清楚那种终于又有书在手的感觉,尚晓荣觉得唐小金更喜欢冥想,没有对书的依赖。
如尚晓荣所料,唐小金对动物更感兴趣,他说:“别说斯坦因了,快告诉我关于动物的事儿吧,非洲那些最著名的家伙你见到了几个?拍到开胃大片了吗?”
尚晓荣告诉唐小金,斯坦因为了让尚晓荣看到旅行手册上写的非洲五大野生动物可谓费尽心机,尤其最难找到的非洲猎豹cheetah,cheetah是斯坦因的最爱,从进入保护区第一天他就开始寻找猎豹的踪迹,为了看到它的真容,斯坦因带着他们在它藏身之处守候了几个小时,以致尚晓荣都失去耐心说不看也罢。但后来真的和cheetah四目相对之间,彼此惊诧,感觉和在照片录像中看到的真是不一样,尚晓荣由衷地感激斯坦因给他这样的机会。斯坦因当时也高兴得像个孩子,此前他在尚晓荣眼里一直特别安静腼腆。
尚晓荣与斯坦因告别时,主动拥抱了斯坦因,他们的眼里都涌出泪花。尚晓荣想要是唐小金知道了一定得笑话他,他很可能会说:嘿,男人的自尊都掉地上了,赶快捡起来吧。
尚晓荣还不知道唐小金在迈克老师面前无声痛哭的事儿,但他已经能够感觉到唐小金的变化。在听了尚晓荣的保护区见闻之后,唐小金说:“我很羡慕你啊。站到十八岁再回头看现在,那时的你会对现在的你说什么呢?”
“这么有哲理的话,不像你说的啊!”尚晓荣跟唐小金开玩笑。
“是夏令营的迈克老师布置的作业:十八岁的我写一封信给现在的我。”
“这么严肃的事情,是发生什么了吗?”
尚晓荣如此敏感于自己的变化,让唐小金心里有些感动,觉得尚晓荣是个懂他的真朋友。但唐小金拿不准是否要告诉尚晓荣实情。
唐小金在迈克老师面前哭泣之后感觉非常疲乏,那天他睡得很香很沉,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过,他梦见迈克老师对他说:“你可以学习成为你所希望的那样的父亲,给你的孩子你所希望的家。”唐小金醒了之后记不得迈克是真的说过这话,还是只在他的梦里这么说了。唐小金盼着见到迈克老师,盼着和他聊天。
最后一次辅导课迈克老师让唐小金想象自己十八岁会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他可能在干吗?唐小金脑子里一片茫然。迈克进而又让他想象十八岁时会和谁在一起?唐小金说十八岁他爸就出来了,可以和他在一起了。迈克问唐小金,对于他们不在一起的几年他会跟他爸说点什么呢?他怎么向他爸讲述他这几年的经历?唐小金说,照这样下去他觉得他很可能一事无成,没什么跟他爸爸说的。迈克听了沉默了一下,然后对唐小金说:“让咱们换一种说法,你希望你自己十八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迈克告诉唐小金不必马上回答,可以用很多时间想一下这个问题。迈克进一步向唐小金提出问题:“如果要成为你希望的那个十八岁的男孩儿,那么你觉得现在你需要做点什么呢?”“如果让十八岁的你给现在的你写一封信,你想写点儿什么呢?”
唐小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问题,没有思考过自己的人生,他爸曾经对他寄予厚望,送他学英语,希望他以后留学。他妈希望他子承父业,以前他都觉得所有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活得浑浑噩噩而不自知。迈克老师的一系列问题仿佛打开了一盏灯,唐小金看到了他过去完全视而不见的“自己”。
唐小金脑子里老是转着这个问题:“站到十八岁再回头看现在,那时的你会对现在的你说什么呢?”迈克老师像个魔术师一样把唐小金带到未来,站在一个远离现在的地方,唐小金仿佛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完全的自己。
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改变了唐小金,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学会了用一种新视角看待现在的事情和人物。仿佛有一粒种子植于泥土中,从土地表面还看不出一丝变化,但强烈的变化正在发生着,唐小金觉得他的世界变了。
当尚晓荣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唐小金告诉尚晓荣:
“特丢人的事儿,不过现在可能正在变成一件好事儿,回北京跟你细说哈。”
尚晓荣听了也没多在意,他正忙着面对自己的丢人事儿。
到达桑给巴尔岛第二天,尚晓荣和妈妈从岛北端出海去看海豚,尚晓荣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干净的海,他想或许是因为白沙滩的缘故吧,这细白的沙滩衬得印度洋色泽如碧,童话般的色彩让他对眼前的海有一种亲近感。
尚晓荣穿着救生衣,坐在快艇的条凳上,水手启动快艇,很快就看不清海岸了。有人发现了海豚,所有的快艇都向那片海域聚集,有好多年轻人没有穿救生衣就跳入海中,像鱼一样游在海豚身边。
尚晓荣他们的船也停了下来,水手说:“你们准备好了下水吗?还有相机。”尚晓荣的脚蹼早就穿好了,他戴上面镜、咬着呼吸管,在水手的帮助下从船边出溜进海里。尚晓荣听到水手和白如飞的对话:“你不陪他下去吗?”“我不会游泳。”“他行吗?”“没问题,他游泳很好。”
海游在尚晓荣是第一次,进到海水里尚晓荣才忽然发现海水是黑的,他心里就一慌。可能是因为穿着救生衣,尚晓荣觉得浮力超大,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划了几下水,动作就走形了。面镜太大,海水涌进来,咸水迷了眼睛,呼吸管没咬紧,咸水進到嘴里,真咸,全乱了套了。尚晓荣急忙向船边游回来,他把住船舷,才稍稍放心了些,太可怕了,他差点儿被印度洋吞了。
尚晓荣抬头看见妈妈还在一边录像一边笑,他的恐惧一下子转换成愤怒:“还笑!”白如飞蹲下来伸手拉他,但脸上还笑着,她完全没有觉察儿子的处境。
黑人水手对尚晓荣说:“把脚伸上来。”水手看到脚蹼了,接连把两只都脱了下来,丢到船舱地上,他弄疼了尚晓荣的脚,却全无察觉,水手只在意脚蹼是不是会丢,尚晓荣在被拉上来时听到水手说,“这个丢了是要赔的。”
尚晓荣像死鱼一样被拖上船,他坐到船舱地板上大哭大叫起来。白如飞的笑僵在脸上,她终于知道这并不好玩了,她试图安慰他。尚晓荣哭叫得更凶,白如飞想搂着他帮他安静下来,被尚晓荣一把甩开:“我都快死了,你还笑,还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你真的遇到危险了,对不起,对不起。”
白如飞的解释和道歉在尚晓荣听来都是噪音,他继续喊道:“你还笑!还录像!拿来删掉!”
“好的,好的,删掉,你先安静下来。”
尚晓荣完全疯狂了,他夺过白如飞的手机,删掉了那段录像,他继续把前面在快艇上的照片都删了。尚晓荣的愤怒完全没有平息,他一边喊着“你还笑!你还笑!我恨你!”一边甩开白如飞落在他后背上的手。
尚晓荣感觉到和他一起坐在船舱底部的妈妈沉默下来,他第一次看到她完全无所适从的样子,她整个人像是变成了照片一样。
这时黑人水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嘿,孩子,放松,你已经安全了。”
尚晓荣听到“安全”这两个字又发作起来,他冲着白如飞继续喊道:“你不管我,你还笑!”白如飞被定住了一样一言不发。
黑人水手大声说:“男孩,你安静下来,其他船的人都在看我们,他们以为发生了什么!”
“我不管!”虽然这么说,尚晓荣从刚才疯狂的愤怒中缓和下来,和妈妈一样沉默了。
沉默下来,尚晓荣听到黑人水手在说话,他眼睛余光看到水手耳边贴着一个黑色的小手机:“这男孩儿一直在冲他妈妈叫喊,根本停不下来,我感觉到危险,请求返航。”
尚晓荣着急地对他妈说:“他要回去。”
“对,这是在大海里,他必须保证客人的安全,他感觉情况失控,肯定要想办法的。”
黑人水手说:“我的老板让我返回岸上。”
尚晓荣对着白如飞说:“我想看海豚。”
“你得道歉,然后再看情况是不是可以挽回。”
尚晓荣勉强道歉了,但水手说:“来不及了,我们追不上他们了,海豚游得很快,他们已经进深海了。”
尚晓荣看到所有其他快艇都已经开往深海,离他们越来越远了。他们的快艇还漂在原地。水手重新发动快艇,尚晓荣四下看去全是黑色的海水,海岸和其他快艇都不在视野之内。尚晓荣问他们往哪儿去,没有人说话。
他们的船孤独地行驶在大海,周围除了海水还是海水,水天一线。过了一会儿,隐约看到海岸了,尚晓荣又说:“他把船开回去了。”
他听到妈妈说:“对,这是你选择的结果。”
黑人水手在离海岸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海水有了白色海沙的衬托又变成了蔚蓝色,而船前方到海岸之间的海水是绿色的,轻柔的水草在海水下面漂着。
尚晓荣听到水手问妈妈:“他要不要下水玩一会儿,这块是最安全的,再往前有水草就危险了。”
妈妈看着尚晓荣,轻声问:“你下去玩会儿吗?”
尚晓荣点点头,他顺着船边滑下去,他以为脚可以轻易碰到海底,清澈的海水让海底的白沙滩看上去那么近,尚晓荣踩空了,他迅速浮上海面,他觉得非常疲倦,他爬上了船说:“回去吧。”
回到岸上,尚晓荣和妈妈在白沙滩上走,他们谁也不说话。一只透明的小螃蟹从尚晓荣脚边飞速逃向大海,尚晓荣看见了多少提起了点儿精神。他跟妈妈靠得更近了些,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尚晓荣轻声说:“还是应该到深海看海豚。”
“是啊,挺遗憾的。”
“要是能去就好了。”
尚晓荣和妈妈停下来看着远方的海,过了很久尚晓荣听到妈妈轻声地说:“我知道你希望自己刚才没有发那么大脾气,这会儿咱们也能在印度洋看海豚了。”尚晓荣默默听着,“妈妈理解你发脾气,过去这两年你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儿,我们大人没有及时帮助你,你有很多困惑,甚至恐惧。所以今天总爆发了。”
尚晓荣觉得妈妈说得很对,她原来都是知道的,海在他眼前模糊了,他拉住了妈妈伸过来的手,他们十指相扣。过了好久,尚晓荣听到白如飞继续轻轻地说:“妈妈很高兴你能在现在这个时候,把以前那些坏情绪发泄出来,因为有爸爸妈妈在身边你是安全的,妈妈可以帮到你。”
他们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些,尚晓荣犹豫着问:“妈,我说我恨你的话,你会当真吗?”
“后悔了?”
“嗯。”尚晓荣点点头。
“以后自己会后悔的话,最好就别说哈。”白如飞说得很轻,像是自语。
“你们不也说过后悔的话吗。”
“是啊,咱们都需要学习和成长。”
“挺难的。”
“是,不容易。我希望你能相信爸爸妈妈,在长大成人离开我们之前把坏情绪都处理好,以后能轻装前进,好吗?”
“好。”
“你现在感觉好点了?”
“好多了。”
尚晓荣觉得终于可以跟妈妈谈谈他的感受了,当他知道白如飞要离婚的消息时觉得很晕,那种眩晕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看着爸妈干净利落地办完离婚手续,各自离开原来的家。怕的感觉一直被压抑着。
尚晓荣一直是他妈白如飞眼里的阳光男孩儿,她朋友圈里的骄傲谈资,而爸爸尚峥嵘那么谦虚的一个人,也经常对朋友说他对儿子很满意。尚峥嵘跟他朋友说,他养儿子的目标是把他培养成一名普通人,他认为现在很多教育存在误区,什么赢在起跑线,太扭曲,能有平常心,把孩子培养成平常人就非常好了,尚晓荣符合他养儿子的要求。尚晓荣就这么一直努力要让父母满意,保持着一个普通的阳光男孩形象,做所有人眼里的好儿子。他真的累了。
没有人,包括尚晓荣自己,理会他内心深处的翻江倒海。既然尚晓荣已经第一时间知道了父母离婚这个事实,白如飞和尚峥嵘就都自动省略了和儿子摊牌这一步了。而他们后来的各自重组家庭,仿佛也约定俗成似的,没有人和尚晓荣谈论,没有人问过尚晓荣的感受,所有人自动选择了回避。
在与唐小金的交往中,尚晓荣感到一丝放松。比如当唐小金调侃白如飞真有本事时,尚晓荣可以用一声“呸”回答,这个“呸”字可算是对父母离婚、同母异父兄弟的出生等一系列事件的遥远回应?但到底还是意难平。
直到这次在印度洋歇斯底里大发作之后,尚晓荣心里的负面情绪才算发泄了出来,以一种很丢人的形式。尚晓荣真不敢想象,那些外国人看到他这个中国胖男孩跟他妈妈发飙会作何想法
尚晓荣很感谢妈妈白如飞容忍他的发作,或许她是被吓住了?不管怎么样,尚晓荣觉得自己的丢人事儿正在转化成一件好事。尤其是妈妈说,希望他能在离家之前发泄掉以前压抑住的不良情绪,他感觉到和妈妈的心重新亲近起来了。
尚晓荣和唐小金正在从各自的丢人事件中恢复过来,在北京再次见面时,他们明显地感觉到彼此的变化,他们的童年正在迅速地离他们远去。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为此感慨或庆贺,就被谭智健的死讯吓昏了。
在唐小金和尚晓荣的概念里,谭智健一直停留在放假前的那个时间点上没有移动,他在暑假数学班上被他爸扇了一个嘴巴,这个情节固定在一个传说中,显得不很真实。谭智健没有微信,他甚至没有手机,他自己本人出现在人群时也默默无言,所以当开学之后班主任老师宣布他转学去了别的地方时,并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
但尚晓荣和唐小金知道,谭智健已经不在世界上任何一所学校上学了。
尚晓荣回到北京就听到小区的人们在议论10号楼又有人跳楼的事情。上次是个大学一年级男生,从6层跳下去被防雨棚截住受了轻伤。这回小保安说,“这孩子住在6层,人家跑到26层跳下去。就差一层就到顶了。”
作为事件的第一目击者,小保安享受了人们的瞩目,在小保安的讲述中整个事件显现了大概的轮廓。小保安说,那孩子的父亲那个后悔啊,没见过一个大男人那么哭的。当爹的后悔不该长年不在家,后悔不该好不容易回家就盯着孩子的学习没完没了。总觉得平时没管过孩子,这回来了还不得管管?管就管了,不该打孩子那一巴掌,不习惯孩子不服管教啊,容不得孩子挑战自己的权威,最不该的是对孩子数落养他的不易。在孩子说长大了挣钱还的时候还说:“你这命都是我给的,你还不起!”瞧,这不,人家孩子把命摔在地上还你了。傻了吧?后悔了吧?可后悔有什么用呢?唉。
尚晓荣把听闻拼凑起来告诉唐小金,他实在无法独自承受这个事件,他同时一股脑儿告诉唐小金,谭智健的妈妈在他一年级时就是跳楼自杀的。
两人沉默着,在沉默中眼见着他们的童年伙伴离他们远去,他们无能为力。他们俩可能是这世上唯一可以算是谭智健朋友的人了,虽然他们俩谁也说不上了解谭智健。唐小金沉默好久后说,我真特别后悔,当初应该送谭智健一个苹果手机,这家伙想不开的时候,如果方便“微信”他们任何一个人,也不至于去死。尚晓荣说,我后悔那天不该说谭智健像大象,所过之处地动山摇。唐小金拍拍尚晓荣的肩膀说:“别介意哥们儿,我说老谭的损话比你多多了,这家伙不会生气的,咱们想想他的好玩事兒吧。”
谭智健的死还是在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中传开了,很多同学后悔当初没有留下谭同学的哪怕一张照片,经过一个暑假大家竟记不得谭智健的模样了。后来不知道谁弄到了谭智健的一张证件照,孩子们就私下传着看。
唐小金提议要纪念一下谭智健,因为阅读课邱老师是尚晓荣大姨白如飞前同事兼好友的妹妹,所以唐小金怂恿尚晓荣找邱老师商量。
周五阅读课尚晓荣早早就去了教室,他跟邱老师说:“我们知道谭智健死了,没转学。”
邱老师看了他好久轻声说:“我知道。学校也是不愿意进一步伤害你们,才说他转学的。”
尚晓荣说:“我们想纪念一下谭智健。”
“在阅读课上?”
“嗯。”
时间漫长难熬,尚晓荣不敢抬头看邱老师,他终于听到邱老师轻声说:
“好吧,说好了咱们不哭,每个人回忆一个他的故事作为对他的纪念,好吗?”
尚晓荣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了,他依然低头说了“谢谢邱老师”就跑开了。等尚晓荣从洗手间回到教室时发现同学们都到齐了,邱老师等他坐好后说:“这个学期谭智健同学离开我们了,作为我们亲爱的同学,我们都想念他。”
所有的人低头默哀不语,几分钟后,邱老师又说:“今天咱们每个人讲一个关于他的小故事来纪念他。他是我最沉默的一个学生,除了学习好老师几乎不了解他,我想通过你们的故事了解这个孩子,愿他安息。”
唐小金说:“他不爱洗澡,以他为中心方圆5米都是毒气层,没人能接近。我们都说那是最新生化武器。”
尚晓荣笑了,他说:“谭智健是数学天才,他最喜欢琢磨数字,他说他最喜欢6这个完满数,6的因数是1、2、3,这个三个因数加起来正好又得6,他最爱这个老6。”
唐小金更大声说:“哦,对了,老谭他还最爱26这个数,那天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说,嘿!你们发现了没有,26夹在25和27之间。我当时就说这不是废话吗?26不在25和27之间还能在哪儿啊?但老谭说,傻瓜,你没看出来吗?25是5的平方,27是3的立方,26夹在一个平方数和一个立方数之间!多怪,在我看来普通的数,老谭总能看出门道来,老尚说得没错,他是个数学天才!”
“我记得他上次推荐大家阅读的书目是《费马大定理》。”有个女生怯怯地说。
谭智健的面貌在同学们的讲述中慢慢清晰起来,孩子压抑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尚晓荣看到邱老师微笑着看着孩子们,经历谭智健这件事,尚晓荣觉得他们这些孩子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孩子了,谭智健的死为他们童年时光画上了一个彻底的句号,他们独自走上了青少年时代,童年被远远甩在身后。
下课后,唐小金拍着尚晓荣的后背说:“老尚干得不错!”
两个朋友相对无语很久,唐小金忽然问尚晓荣,如果十八岁的你给现在的你写一封信,你会写些什么呢?
作者简介
古宇(古雨),女,毕业于北京大学,先后在大学图书馆和企业工作。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自1994年起陆续在《青春》《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山花》《北京晨报·作家圆桌》等文学报刊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本事》《双月》《流年》《我比云更不像你的母亲》《十诫之杀人短片》《如歌行板》等小说,著有小说集《流年》。目前正在写作“十诫”小说系列,本篇即为其中之一。工作、写作之余喜欢读书、旅行。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