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卓文江
毫无疑问,多数让人景仰的山川并非因其高度、苍茫和幽深而久负盛名,而是因为生活在其间的人类长期以来对彼岸生活的崇尚与奔赴,以及这些山川在仰望星空或俯视人类活动中,对数千年世事兴衰的历经、见证、积累和沉淀才逐渐形成某种风骨的。地处黔中平坝的高峰山麓,除了自身拥有的石块、泥土,和一些不断进化的寻常草木,还是一座被远去时光赋予了种种神迹、传说和供流亡帝王驻足南望家国的西南著名福地。
应该承认,所有的山川与河流都是自然之母在不同时期自然分娩的子女,她将他们毫无差别地安置在世界的每个地方,然而让她预想不到的是,由于每个子女呼吸的空气、照耀的星光和承受的灾难均有所不同,一些子女在时代的宏伟背景中,顽强地凸现出了他们原本优美的线条和庄严的态势。这种美,伴随着季节交替朝代兴废执著地向前推移,终于在某个不确定的瞬间,纳入了某个游弋在空中的神灵或者心中装着神灵的人类视野。然后,在他们那双善于捕捉世间种种美好事物、能将腐朽和平凡化为神奇的手中,这种因为原始而宽容的美得以不断创造、修复和传承,直至臻于完善。所以,当我们置身更多厚重而又难以辨识的历史烟云时,我们虽然有过迷失和困惑,但我们仍然能够借助一段简略的石刻文字、一截残存的石柱、或者一处败落的古迹反复窥见荒草湮没的某一日,时代多姿而又匆忙的背影是如何于此转身、驻足与消隐的。比如六百年前的那个黄昏,当那位来自江西高邮、法号秀峰的云游僧人又累又乏地来到了黔中境内的高峰山脚,这时夕照万千,天边晚霞如佛光普降,透过霭霭云层,七峰环绕、九岭簇拥、一峰秀立的高峰山恍若一朵莲花静静开启,一缕缕蕴蓄、充盈着南方植物特有药香的芬芳空气顿时使得虚弱的秀峰神情振奋,如饮甘露。在那一刻,秀峰只觉冥冥中有位神灵就在眼前的峰巅之上,在缥缈的云端,影影绰绰地指引着自己一路前行。于是秀峰得以登临此山,从此一朝一夕,一手一脚,一石一瓦,遵从佛家自茫茫宇宙中获得的普遍建筑风格,开高峰山,立卍华禅院,终日传经诵佛,焚香灼顶,普渡众生,以一己之力,竟将一记空空木鱼,连同一串悠悠洪钟从一座本来名不见经传的高峰山,覆盖了方圆数百里的地方,唤醒了多少长期挣扎在世俗晨昏中的灵魂,使得一切众生于日常中随缘见性识佛,从此有了皈依,不再流离。
高峰山山为环形,四壁若城。万华禅院坐落在高峰山麓,从高处俯瞰,禅院若莲花环抱而生。地理学家徐霞客登临高峰山时,在游记中发出了“得天独厚”的感慨。(杨 舰/摄)
今天,或许关于高峰山卍华禅院这样一座曾经开创了西南佛教文化发源地的著名寺庙的起源和形成,特别是它在进入这块蛮荒之地的最初,其生命轮回不灭、推崇现世苦修来世享乐的思想是如何与本土的农耕文化、信仰和传统相抗争、融合,直至差异最终消除,达到彼此共存的,这一漫长迷离的途程或许仍然属于我们比较有限而又直观的一种推测。就像那些荣耀不再、神圣深埋的残垣断壁,多少次,我们总是忍不住要去怅然回望,在隐隐约约的“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烟雨里,在一直纷飞不止的惨烈战火中,那最终留存下来并且完整如初的楼台又能有几座?而在我们正在变得密集、精致和不堪一击的当下生活附近,卍华禅院虽频经劫难,却还能长期持着一种静美、空灵和无争,鲜明、巍然,或者不为所动地伫守在我们喧腾不休的生活中间,对此,在这个一味追求物质而远离神明的时代,难道我们还能轻描淡写地认为,它仅仅只是世间一切因果中,偶然结出的那枚善果吗?是的,六百年不过是宇宙变迁中的一缕清风、一片云彩、一粒尘埃,一晃就过去了,可是,是什么让它在习惯宁静的高峰山谷坚守至今也不凋落?今天,也即是佛家所指的今生今世,又是什么让我们的步伐一次次穿过它森严的神殿,而心头却是这般惘然地,再也听不到任何激越的回响?
现在,我承认我们看待事物现象的方式确实日益精准而科学了,但我们的心态从未像任何时候这样显得如此迫切,微弱的耐心和无奈的现状已经很难让我们的目光彻底穿透并抵达事物的核心了。由此我不得不相信,那些一度遭到遮挡的,那些至今仍未现迹的,往往可能正是我们内心想要仔细探寻却又无缘得见的。所以,即使你已经去过高峰山,即使你已经去过不止一次,如果你从不曾学会从高峰山的最高峰极目远眺,如果你从不曾在晚风中,看到过昔日香火缭绕、信徒云集、佛号不绝的高峰盛景,或者向世代居住在高峰山周边的苗族人、布依族人,和他们正在变得日益坚固的家园投以落日余辉般的一瞥,你的心就会像没有到过此间一样,甚至比来过还要糟糕,不如不来,不如不见。哪一天,等你的眼底重新恢复星空的澄澈、湛蓝与深邃,等你终于学会从高峰山的最高峰俯身关照周遭一切,你就会惊奇地发现,原来,无所不在的佛法其实就是日复一日的阳光和雨露,是那样寻常、细致地笼罩着钟灵毓秀的高峰,滋润着宁静的禅院,抚养着世间一切有灵性的万物。在你的凝神注视下,在你的屏息静听中,这里的每一泓山泉、每一株草木、每一块泥石、每一缕炊烟都在潜移默化地,甚至轰轰烈烈地,有了具体入微、舒展自如的生命形式,它们与那些历代修葺的殿堂、禅房和幸存的佛像相比,并无二样,所有存在、搭配和分布如此合理均衡,以至于我们穿行其间,始终无法从这里找到一个貌似不相协调的理由。
而一旦日影开始西沉,你将幸运地站立在高峰山半山腰一处叫做“莲花峰”的地方。“西来面壁”――这四个据说是明朝建文皇帝流亡至此亲手书写的摩崖石刻,顿时裹挟着属于大明王朝的刀光剑影,裹挟着一个在熊熊火焰中诀别京都的落魄帝王扑面而来。“西来面壁”,这四个如椽大字,不只是从字面上向我们提供了被追杀的建文皇帝遁居高峰山期间的一种生活状态,反复研读之下,你愕然体会流亡帝王在书写过程中,竟灌注了多少亡国的隐痛与悲凉,同时伴着多少悔不当初的自责与嗟叹,更重要的是,文字本身似乎还揭示了这块远离京都、“得天独厚”(徐霞客在其《游记》中对高峰山的赞语)的地方,始终会是一个远离纷争、善良聚集的所在。与其说落难的帝王曾经像一只惊弓之鸟,羽毛凌乱地临幸了这方水土,不如说是这方水土慷慨接纳了业已失势、甚至还不如一名普通老百姓活得安全的帝王。传说还说,建文皇帝(或许当时他只能以一名出家人的身份混迹于众多僧侣之中吧)在“莲花峰”打坐参禅时,总会有上百只代表悲伤与悔恨的乌鸦,黑压压地不知从何而来,整个早上,它们都会绕峰哀鸣,久久不肯离去,仿佛昔日成天追随帝王座下的一班臣子,正在徒然呼唤崩溃的王朝有朝一日重新崛起。此情此景,令帝忍不住仰天长叹:“朝中弟子今安在?只有群鸦早晚朝。”如果所有传闻属实,高峰山也还是那座高峰山,那么“莲花峰”理应见证过1420年前的乌鸦集体“早朝”的奇迹吧?如果所有传闻仅仅只是传闻,高峰山上的崖壁原本就不著一字,那么“西来面壁”的铁划银钩又将指向何处呢?是那些数百年来,一直静卧在“莲花峰”下、掩隐在草木深处、看天边云卷云舒的白塔吗?每当日影缓缓西沉,如果我们有心,如果我们依然对来世深信不疑,让我们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这片供历代祖师圆寂之后继续修身养性的最后归宿吧――当塔群随着一抹灿然暮色陡然映入我们这些普通参观者的眼帘,纵然此刻我们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信徒,但我们仍然会对那些在时光中悄然风化却仍与时光默默抗衡的斑驳塔身肃然起敬,因为,按照佛教最基本的原则和教义,它们已经俨然成为了这个庄严世界的中心,而非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