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麦九MJ
文 /麦九MJ
西屏街的KG书店挤满了人。
新热的童话作家陈书渔正在签售,排队的大多是在上中学的学生,也有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兴奋又好奇地张望着被包围的女人。她还很年轻,有一头顺直的长发,低头签名,侧脸的弧度显得特别柔和,微笑点头时眼眸里仿佛有水在流动,是一汪清浅的蓝色湖水。
“大鱼,真的有人鱼吗?”
不时有书迷好奇地问着类似的问题。陈书渔笔名叫大鱼,新书是《海之诗》,她似乎也偏爱关于海洋的题材,总有各种奇思妙想,天马行空却没有虚假感,仿若她真的经历过人鱼、流浪岛……
此时,她抬起头,眼眸中漾起一点柔光。排在前面的女孩又问,“大鱼,你相信你笔下的一切吗?还是他们不过是童话,只存活在笔下?”
“那个……长大以后,我们还能不能相信童话?”真是个残忍的问题。
陈书渔微微笑了,那汪清浅的蓝色湖水仿若一瞬间变成了无边汪洋,她静静凝视面前的女孩,轻轻道:“我相信。”
谁也没有她那么幸运又不幸地经历过一条人鱼。
陈书渔的老家是个临海小镇,家家户户靠海为生。
那时陈书渔还不叫大鱼,她是老幺,叫小鱼,家里有个哥哥陈书禾。父亲的想法很简单,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有田有海,有禾有鱼,再读点书,就很好了。可惜他等不到,一次出海,再也没回来过。村里人说,八成是没了。
唉声叹气一阵子,半年后年轻的妻子带着儿子再嫁。
村里说法不一,说小媳妇没良心,老陈白疼她这么多年,又说新丈夫是城里人,很有钱,嫁过去不用受苦,也可怜小鱼才五岁,没了爹又没了妈。大家议论纷纷,小鱼却有点傻,咬着妈妈给买的冰棍,看她收拾行李。
“妈妈,你要快点回来接我。”
妈妈说要到城里,先带哥哥走,等安定了再带她过去。小鱼觉得没什么不对,倒是哥哥一直绷着张臭脸,坐在门口不言不语。陈母收拾好蹲到她面前,嘱咐着:“小鱼,以后记得到奶奶那边吃饭。”
“知道啦,”小鱼摆摆手,她玩性大,对城里充满向往,巴不得妈妈早点走,好带自己进城,“妈妈,你和哥哥快走。”
“笨蛋!”陈书禾冷哼一声,用鼻孔出气。这几天他总是这样阴阳怪气,陈母过去拉他的手,他狠狠甩开,直着脖子道,“我不走,我要和小妹在一起!”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都说了多少次……”
陈母又气又无奈,死拖硬拉要把儿子带走,陈书禾抱着门沿,奋力挣扎。
小鱼跑过来,帮忙劝他:“哥,你别生气,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你这个傻子,懂什么!”
陈书禾红了眼圈,但还是被带走。小鱼站在门口,妈妈说不要跟过来,她很听话,看着他们的背影变成小小的黑点,直到看不到。冰棍化了,她看着孤单单的小木棒,突然有些难过,心里好像缺了一大块。
没几日,她有些明白哥哥为什么那么生气了。村里的玩伴笑她是没人要的孩子,爸爸死了,妈妈又跟人跑了。她不明白,奶奶说,妈妈带哥哥去城里做别人的儿子,新家不喜欢没用的女娃娃……
这一带重男轻女,信奉养儿防老,老人家说得很直接,小鱼七分明白,三分糊涂,找了个角落偷偷抹眼泪。哥哥说得对,她是个笨蛋,还一直想去城里。
晚上回到空荡荡的家,想起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她又哭了一场。她正哭得伤心,厨房探出个圆圆的脑袋,很不客气道:“爱哭鬼!”
是哥哥!小鱼呆住了,哥哥的脸抹了黑黑的烟灰,手里拿着勺子,有些可笑。小鱼扑过去,“哇”的哭得更大声:“哥!哥!”
哭够了,她又探头探脑找妈妈:“妈妈怎么没回来?”
陈书禾眼神一黯,打发她去摆碗筷,低声说:“妈妈以后会回来的。”
这一次小鱼不再全信,她被骗了一次,觉得大人说话不靠谱。
果然哥哥又是骗人的,村里人说,妈妈到城里做别人的妈妈,哥哥是偷跑回来的,他不想叫陌生人爸爸,又放心不下傻气的妹妹。小鱼听了,红着眼圈发了一会儿呆,其实哥哥才是傻子。
陈书禾十岁,很瘦弱,脸上长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白色,却异常坚韧,洗衣服做饭,照顾妹妹。正是放暑假,他求熟悉的邻居让他出海帮些小忙,偶尔还能带几条鱼回来。他出海,小鱼就到海边等,看到他的船就跑过去。陈书禾担心,叫她回家等,她不听,说了多少次也没用。
这天很晚了,陈书禾还没回来,小鱼拿着小石子打水漂,不时站起来眺望,总算看到那小木舟晃悠悠过来。
“哥!哥!”小鱼跑过去,陈书禾跳下来,兴奋地举起手中的东西:“小妹,你看!”
透明的袋子里有一条银白色的大鱼,漂亮的鳞片,有力的鱼尾,小鱼用手指碰了碰,它一个甩尾游到另一侧,泛着淡金色的鱼眼似乎还瞪了她一眼,小鱼咧嘴笑了:“哥,它好凶!”
“凶?敢凶小妹就吃了它!”
陈书禾点了小鱼一下,两人笑嘻嘻回家。倒是那鱼听得懂人话似的,在袋子里折腾,几次差点被它脱开。到了家,放到水盆里,小鱼蹲在旁边,看着它在水里暴躁地甩来甩去,弄得水花四溅。
小鱼研究了一会儿,笃定道:“哥,它在生气!”
盘里的鱼儿蹦得更激烈,鱼眼快喷出火了,“等等,很快就有鱼吃了”,厨房里传来笨拙的磨刀声,鱼兀地不动了,淡金色的眼瞳直直望着小鱼,亮晶晶的,张了张嘴,一串水泡冒出来:“求求你,不要吃我!”
小鱼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它,细弱的声音又钻进耳洞,“求求你,不要吃我。”
“啊啊啊”,她蹦了起来,扯开嗓子尖叫:“哥!哥!”
大鱼在盆里游来游去,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咽声,类似孩童的啼哭声。
陈家兄妹围着木盆,大眼瞪小眼,小眼瞪鱼眼。
陈书禾还拿着菜刀,颤抖地问:“你……你是什么东西?妖怪?”
他怕得很,大鱼也怕得很,似乎还在发抖,不断小声求饶,“不要吃我”,又游到小鱼面前,“呜呜呜,我不好吃”,那神气的样子从见到菜刀就软下去,变成可怜兮兮的小丑鱼,还有那么点……傻。
小鱼眨眨眼睛:“哥,我们不要吃它,它看起来好笨。”
“……”大鱼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委屈,“我不笨。”
“确实挺笨的。”陈书禾放下菜刀,回厨房做晚饭。父亲去世后,他变了很多,不再像个孩子,小小的身躯如成人一样挺立不倒,小鱼继续看这条会说话的鱼儿,想起童话里的小美人鱼,问它:“你是美人鱼吗?”
大鱼甩了下尾巴,又神气起来:“我是男子汉。”
“你还不如说你是美男子!”
陈书禾忍不住笑他,招呼小妹吃饭。他有些恼,期待的鱼汤没了,还多了条笨鱼,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大鱼眼睛瞪了起来,腮边也鼓鼓的,“你不相信我”,他弱弱地嘀咕一声,突然又剧烈地蹦起来,水湿了一地。
陈书禾敲敲筷子:“笨鱼,安静点——”
筷子掉下来,盆边躺着一个鱼尾人身的小少年,银色的发丝如月光倾泻下来,金色的眼瞳漾着水汽,尖下巴,红嘴唇,白皙的肌肤有晶莹的水珠滑落……好美,就像传说中的美人鱼。
“啊啊啊!”小鱼又开始尖叫。她扑过去,这边摸摸那边抓抓,把小少年摸得面红耳赤,他有些扭捏又挑衅地看着陈书禾,甩了甩鱼尾,得意又嚣张。
“小妹,我是不是男子汉?”
“是!是!”小鱼狂点头,“而且是好看的男子汉!”
“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吃。”陈书禾白了一眼,“喂,你能不能把尾巴变回去?”
大鱼又沉默了,两根食指对在一起,碰了碰,红着脸小声说:“我不会。”
“……笨鱼!”
虽然很惊艳,可事实上就是一条笨鱼。
他为了逞强,变回本尊,可又不懂得怎么变回去。
“估计得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才会激发本能。”陈书禾看着一脸白痴的大鱼,他不能这样子把他扔回海里,只好先养在浴缸里。
大鱼舒服地摇晃着漂亮的鱼尾,谄媚着小脸:“哥,你对我真好。”
他叫陈书禾哥,叫小鱼小妹,自然又亲切,也不晓得到底懂不懂这称呼的意义。小鱼搬了小板凳,和他一起玩水,“咯咯”笑个不停。她好久没笑得这么开心,陈书禾嫌弃的表情总算有些缓和,小妹很喜欢他。
“笨鱼,你有名字吗?”
“名字?”少年歪着头,“我只知道我是大鱼,这是名字吗?”
“好吧,你就叫大鱼,”陈书禾蹲下来,唇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你现在住我家,不能白吃白喝,知道吗?”
“哼,我是男子汉,不会欠人的。”
“那好,从现在开始,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陪着小妹,让她开心!”
陈书禾是有私心的,小鱼经常到海边等他,这丫头傻气又固执,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让少年陪着她待在家里,也省得自己老提心吊胆的。
大鱼点头,陈书禾又嘱咐激动的小鱼:“小妹,你要在家陪大鱼,不要让其他人发现他,不然大鱼会有危险的。”
大鱼在一旁附和:“是呀,是呀,你们人类坏死了,会把我抓起来,烤了吃!煮了吃……”
一席话把小鱼吓得脸煞白,妈妈走后,村里的小伙伴老嘲笑她,不跟她玩,不过大鱼来了,他长得好看,跟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还不会笑自己,她喜欢大鱼。小鱼挺起小小的肩膀,望着少年,用力点头。
“大鱼,我会保护你的!”稚嫩的童声铿锵有力,带着大大的勇气和决心,如果有人要欺负他,她肯定会站起来。
大鱼有些感动,摸摸小鱼的脑袋:“小妹,我也会陪着你的,”他指了指自己,“这是人鱼的承诺,永远有效。”
说罢,他抬起头,金色的眼瞳望着陈书禾,灼灼其华,闪亮如星。
“哥,你放心。”
陈书禾笑了,心里暖暖的。他们虽各不一样,但都是孩子,骨子里保留着最原始的纯真和善良。
三个人在一起,守着一个彼此才知道的小秘密,兴奋又开心。可他们不知道,秘密总有一天会被人知道,就像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是他们想象不到的回天无力。
那段时间是小鱼快乐又幸福的时光。虽然妈妈还是没回来,可是她有大鱼,有哥哥。每天和大鱼一起等哥哥回家,在灯光下听哥哥讲故事。小鱼还小,喜欢听童话,大鱼也喜欢听童话。他真是个笨蛋,听到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小美人鱼变成泡沫,会握着拳头鱼尾乱摆,脸气得通红。
“坏人!大坏人!”
“笨蛋,这是童话!”
陈书禾拿书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大鱼腮帮子又鼓起来,指着自己:“才不是童话,都是真的,你看我不是存在的吗?”
“是的,哥,大鱼就是小美人鱼!”小鱼红了眼圈,她害怕大鱼也变成泡沫。
陈书禾沉默,他有些说服不了自己,如果是假的,但大鱼就在面前,虽然笨了点。可真有的童话,为什么爸爸会离世,妈妈这么快就嫁给别人?他也迷惑了,心口习惯性地抽疼,他捂着心口,努力平息疼痛。
大鱼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皱着眉头问:“哥,你怎么了?”
小鱼拿了药和水让陈书禾吞下去,好一会儿,青白的脸才有几分血色,“没事,就有点疼。”陈书禾摆手,笑了笑,小鱼摇头,有些难过。
“才不是,哥哥这里受伤了。”她指着自己的心口。
大鱼不明白心怎么会受伤,又想到什么,说:“等我回去了,找我们族人帮忙,什么伤都好了。”
“等你能变身再说吧,笨蛋!”陈书禾又敲了他一下。
大鱼眨巴着金色的眼瞳委屈道:“我才不是笨蛋!”
“对,你不是笨蛋,你是傻子!”
“啊啊啊!”
大鱼气得鱼尾乱甩,溅得大家一脸水花,果然小孩的悲伤不会太久,快乐也是没心没肺的。正闹着,突然传来敲门声,是熟悉的声音:“书禾!小鱼!”
小鱼望着陈书禾,陈书禾同样一脸不敢置信。
“妈妈!是妈妈!”
一大一小跑去开门,果真是陈母,背着大包小包,眉眼有些疲倦,不过神色是高兴的,蹲下来抱住一双儿女,眼角含泪,又气又心疼,“书禾,你真不听话,偷偷就跑回来,我怎么可能丢下小鱼不管!”她急急地解释,不过无人认真去听,妈妈回来的喜悦占据了一切。
陈书禾笑弯了眉眼,妈妈回来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童话,就像有大鱼一样,很多美好的幸福的是存在的。
小鱼八爪鱼一样扒着陈母,她迫不及待要分享他们的秘密:“妈妈,我带你去看大鱼,他好漂亮,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对,妈妈,我们养了一条人鱼。”一瞬间,陈书禾仿佛又变成了个孩子,应当说,他本来就是孩子。他拉着陈母,走到浴室,大鱼兴奋地张望着,他刚才还整理了发丝,第一次见面可不能留下不好的印象,他望着面前的女子,讨好的小弧度摆摆鱼尾,有些羞涩地叫着:“妈妈——”
“老天,这是什么!”陈母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人头鱼身的怪物。单看上半身,他无疑是个美丽的孩子,但加上那条长长的鱼尾,完全是畸形的,这是只妖怪,她的脸变成紫青色,心里充满恐惧又好奇,喉咙底还泛着恶心。
小鱼摇晃着陈母的手:“这是大鱼。”
大鱼歪着头,直觉告诉他,她不喜欢自己。他做错什么了吗,他求救地望向陈书禾,陈书禾的脸有些白,妈妈的神色不对,他冥冥中想到什么,却又抓不住。下一秒,陈母的眼睛迸发出贪婪的光芒。
“这是人鱼,美人鱼!”她兴奋地围着大鱼转了一圈,上下打量,“原来真的有这种东西,天呐,书禾,我们要发财了,只要给它开一个展览,保准会轰动的……”
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陈书禾站在原地,全身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小鱼也松开手,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母亲。
“妈妈,你说什么?”
太可怕了,他们跟她分享秘密,可她要打开潘多拉魔盒,贪婪的,欺骗的,充满各种欲望。大鱼是属于他们的,而不是为了满足那些猎奇研究的目光。
陈母匆忙跑出去,她着急要把这消息告诉城里人。小鱼不大懂,但隐隐也明白,如果大家知道大鱼,会害了他。
陈书禾当机立断:“马上送大鱼回去!大鱼,快变身!”
越是着急,越是变不了身。陈书禾找了件长风衣披在大鱼身上,遮住他的鱼尾,蹲下来:“快上来,我背你走。”
小渔村离大海还是有点远,兄妹俩背着大鱼抄小路,一路上小鱼也催促着:“哥,快点!快点!”
夜很黑,草很长,三个人心急如焚向前跑,仿佛后面有个恶魔张开血盆大口,要把所有都吞噬。
大鱼紧紧搂着陈书禾,他很害怕,他不想被做成烤鱼串,又恨自己太笨,连最基本的变身都不会,豆大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哥,你说得对,我真是个笨蛋。”
眼泪把后背弄得一片湿热,衣服湿湿贴在身上。
陈书禾喘着气,吃力向前跑,却还是努力笑了笑:“我逗你的,其实你很好,和你在一起,我和小鱼最开心了。”
“真的?”
“真的!就算你是笨蛋,也是让人喜欢的笨蛋。”
喘气声越来越大,心口也开始疼,熟悉的疼痛感,每次发病都是这样,不过隐隐能听到涛声,快到了。陈书禾提起脚,继续向前跑,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快跑,快跑,不要让那些人抓到大鱼……
到了!陈书禾叫小鱼留在沙滩上,他背着大鱼走到浅水处,放下来,推着他向前游,大鱼银色的发丝浮在海面上,如孔雀开屏般动人。他摆动着鱼尾,向深水游去,又不舍地回头望陈书禾,小声叫着:“哥!小妹!”
“快走呀,笨蛋!”陈书禾泼了一把水,他半身浸在海水里,越来越冷,感觉温度快速从身体流失,心口也疼得厉害,脸比纸还白,嘴唇也变成紫黑色。可黑暗中,大鱼只看到不高不壮的身躯,坚强地站立着。
“哥,我会回来找你的,给你治伤。”
“快走,游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陈书禾大喊了一声,看着远处银光一闪,他走了,海重回平静。
他松了一口气,弯着腰捂住胸口,还是疼,头很晕,心里还有些失落,空荡荡的。那个笨蛋,还会再见吗?回头往沙滩走,小鱼哭得厉害,她又害怕又难过。
“哥,大鱼走了吗?他会回来吗?”
“会的,小妹,笨蛋总是比较重感情——”
扑通一声,陈书禾直直摔下去,微咸的海水灌进鼻子耳朵嘴巴,海浪一波一波地涌来,推着他向前进。他想站起来,可是心脏剧烈地疼痛着,它跳得那么快,就像要从胸口蹦出来,或许它早就厌倦这副不能跑不能跳充满禁忌的身体。
“哥!哥!”
耳边传来小鱼惊恐的哭声,她费力地拉着自己,陈书禾张开口,想安慰妹妹,说他没事,他很好,只是有些累,没力气,可他说不出话,海水混着沙子涌进来,和他欲挣脱的心脏一起挤压碰撞着。太累了,他真的太累了,陈书禾手一松,随着潮水晃动,世界好黑,又好安静,他想,他大概是等不到那个笨蛋来治伤……
那是一个可怕的夜晚,无论过去多少年,陈书渔也不愿再想起。因为这个夜晚,她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陈书渔合上了书本,看着女儿安静的睡容,她和年幼的自己一样,喜欢小美人鱼,会追问是不是真的有人鱼,但陈书渔一次也没提起大鱼,那一夜之后,她遗忘了一切。
那个有着月光一样长发的金瞳人鱼,惊艳了年少的时光,独一无二的存在,可也在她生命中留下最惨痛的一笔。她最亲的人为了救他,和父亲一样永远地离开了。小小的她拉着哥哥,死命要把他拖到沙滩上。
可哥哥就是不动,也不说话,最后她只能抱着哥哥,一直哭,一直哭。她喊所有能依靠的人,可谁也帮不了她,爸爸去世了,妈妈是别人家的。大鱼?大鱼他也走了,海水在她身边摇曳,她的心如同怀中的哥哥一样,一点一点冰冷绝望。
陈书禾死于心脏病突发。他从小心脏就有问题,他是个好强的孩子,像守着秘密一样守着自己脆弱的心脏。小鱼把耳朵贴在哥哥胸口,那里死寂一片,她控制不住地颤抖,有人过来,妈妈疯了似的推开自己,抱住哥哥。
“书禾,你怎么了?是不是心口疼,妈妈帮你揉揉!”
陈书禾没有反应,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自从她决定再嫁,这孩子的表情就少了,偶尔一闪而过的是厌恶不解的眼神,他不想叫陌生人爸爸。
可是孩子,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书禾,妈妈还不是为了你,你有病,妈妈得替爸爸好好照顾你,那个人有钱,可以为你治病,这世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书禾,求你了,妈妈知错了,我没有告诉其他人,那是你和小鱼的朋友,妈妈什么都没说,真的,妈妈不会那样做……”
长大以后,陈书渔成家立业,成为人母,才明白一名母亲的无奈和妥协。
妈妈别无选择,她不是忘了爸爸,而是要为一双儿女更坚强地活着,就算饱受流言蜚语,甚至被子女仇恨。不过等到他们明白,太晚也太迟了,陈书禾脆弱的心脏实在承受了太多,他再也撑不住。
陈母带着小鱼待在小渔村,没再回城里。陈书禾瘦弱的身躯被放在灵堂,小鱼愣愣地盯着没有生气的哥哥,转身向海边跑去。
天很黑,海风吹在身上,嗖嗖的,刺骨的寒冷。她大声喊着:“大鱼!大鱼!”
一夜又一夜,直到她的嗓子快喊不出声音。银光一闪,那个美丽的人鱼浮在海面,他依旧漂亮得过分,四处张望:“小妹,哥呢?”
小鱼跳进水里,紧紧抓着他:“他们说,哥死了,我不信!大鱼,你能不能让哥回来?”
“哥死了?”大鱼不明所以地重复着,手被抓得生疼,却不及心底的刺痛。那个老骂他笨蛋的陈书禾死了,怎么可能,那个说“就算你是笨蛋,也是让人喜欢的笨蛋”的陈书禾会死?他摇头,“小妹,骗人是不对的。”
“哥真的死了,”小鱼大喊着,哭着问,“大鱼,你是美人鱼,你能救哥,你肯定行的,对不对?”
大鱼呆住了,陈书禾真的死了。他还记得他背着他,留在胸前的温度,他还说,会帮他治心上的伤。金色的眼瞳凝聚出晶亮的泪水,如果他能救他,他就算像小美人鱼一样变成泡沫也会救他,可是他不行,他只是一条人鱼,面对命运一样无能为力。
他证明了童话的存在,却给不了童话的结局。那些美好随着陈书禾的离去也被一并带走,小鱼依旧抓着他,大鱼茫然无措地望着她,眼泪掉了下来,艰难开口:“我不能。”
“为什么?你是小美人鱼呀!”小鱼喃喃反问,她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幻灭了,死灰一片。
“小妹,我……”,大鱼要说什么,她疯了似的推开他,流着眼泪叫他离开。
“走开!都是因为你,哥才会死!”
“你不是美人鱼,你是扫把星,哥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这之后,陈书渔再也没见到大鱼。
直到很多年以后,她在网上写童话,后来有编辑找她商量出版。有人问她:为什么笔名叫大鱼?
她笑笑过去,其实她知道,因为她生命中出现过一条人鱼,最美最坏的都是他给的。
谁也没有像她这么幸运,真的遇见过一条人鱼。谁也没有她这么不幸,因为年少的天真,失去最亲的人。
她还活着,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可哥哥永远停留在那一夜。他总是骂大鱼是笨蛋,可他何尝不是一个傻子。陈书渔会想,大鱼是真的,那人是不是也有灵魂,可她一次也没见到哥哥,倒是大鱼,始终在看不见的地方守护她。
她晓得,每年生日,门口都会摆上礼物,各式各样的,蓝色的海洋卡片,笨拙的七个字,“小妹,又大了一岁”。没有署名,可陈书渔知道,是他,那个笨笨的大鱼,他肯定躲在哪个角落偷偷看她。
如果自己笑一下,他是不是也会开心一点。
哥哥走后,大鱼找过她,他懂得变身了。
他说:小妹,我会陪着你的,让你开心;他说,我知道,我不是哥,但我答应过哥,要让他放心的,这是人鱼的承诺……最后,他带着哭腔:对不起,小妹,我救不了哥。
陈书渔不开门,背对着门,听他在门外哭了一夜。命运对她残忍,她也变得残忍,她的残忍发泄在单纯善良的人鱼身上,“走开,我讨厌你!除非哥活回来,否则我再也不要见到你!”稚嫩的童声说出的却是世上最伤人的话。
最深的伤害往往来自最亲的人,因为不设防。
后来,陈书渔离开小渔村,到了大城市,空气不再有海的咸腥味。她适应得快,人生也特别顺利,上大学,工作,婚姻,似乎什么都有人为她偷偷打点准备好。她得到了一切,可是她的心像被咬过,始终空着一块。
二十八岁那年,母亲病重,她再回到那座小渔村。印象中市侩又世俗的女人老了,陈书渔抱着她,心里泛起苦涩,她真的心疼这个人,丧夫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一直折磨着她,可她有心却不懂安慰,哥哥走后,她们不再亲密。
有时候,陈书渔会想,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冷酷,她在童话里写着各种美好,可是骨子里透着寒冷。陈母望着相似的脸庞,默默流泪,她病得很重,开不了口,只在手心颤巍巍地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那一刻,陈书渔哭了,她总认为,全世界都对不起她,可她的亲人从来没有对不起她。相反,他们像世上任何亲人一样爱她,容忍她,是她任性残忍地树起高墙,不再相信一切。
错了,我们都应当相信生命的美好。
母亲病逝后,陈书渔带着女儿去海边。女儿是第一次见到海,很兴奋,撒开手自己跑去玩。几年不变,这里变了很多,周边慢慢被开发成旅游景点,陈书渔看着这些又陌生又熟悉的事物,记忆如潮水涌过来:那些快乐的笑声,哥,小鱼,还有大鱼……
“有小孩落水了!”
陈书渔惊醒过来,看到女儿在海里挣扎,海浪卷着她小小的身躯翻滚着。
她刚要冲过去,银光一闪,有人浮出来,抱着女儿送到海滩。她赶过去,那人已经走了,女儿哭了一会儿,又兴奋地叫起来:“妈!小美人鱼!真的是小美人鱼!”
陈书渔望向海边,一切回复平静,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她知道,大鱼来过,他守着他的承诺,一直陪着她。
长大以后,她已经变成庸俗的成人,而他还站在旧时光等她,守着那个永远有效的人鱼承诺。陈书渔红着眼圈,对着海大喊:“大鱼,谢谢你!大鱼,谢谢你!”
她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泪流满面。周围的人看疯子一样盯着她,但她不在乎,她想念那条美丽的人鱼,心疼他为她多年的守护。他守着她,证明童话的存在,可她遗忘了一切,他一次次破水而出,她不见他。
女儿还沉浸在童话成真的兴奋中,嚷嚷着:“妈妈,他好漂亮,我要嫁给他。”
陈书渔摸摸女儿的头,谁也不知道,她这样的年纪,也是这么想:要吃好多的饭,快点长高,长大后嫁给大鱼。
这是小时候的秘密,她没跟其他任何人说过,包括哥哥。也没人知道,她披上纯白婚纱的那天,对着窗口,望着街角那个逆光的背影,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原谅你,也原谅我,有些话从来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