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再见
黑豆,或者反贼薛嵩(短篇小说)
○ 陈再见
老弭当时还是书记。书记在那时候得有一辆单车,不管新旧,有那么两个轮子,就已经很“行头”了。老弭的单车很高,双筒的那种——这是我后来根据他的身高猜测的。老弭后来是个老头了,他一天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在我家门楼喝茶,是个老头的他看起来还是很高大,两条长腿搁在地上,膝盖比长椅板还要高出一拃。老弭喜欢讲以前的事,他的开场白通常是这样的——“那时,我还是书记……”
338省道还尘土飞扬,铺沥青是后来的事——我也就五六岁的光景,曾去扒了沥青回家烤呱鸡。老弭的单车就走在338省道上,他的布鞋已经被红色的尘土覆盖,使之看起来不像穿着鞋子,倒像是赤着脚。老弭说他那时一天要往返两趟,去袁厝寮,早上去汇报工作,晚上去喝茶,来回也就半个小时。那时省道上几乎不见一辆汽车,连单车都是少见的,毕竟一个村也就一个书记,走路的人多,从早到晚,络绎不绝,都挑着担,下南塘上甲子,半道有粥铺,舍得的人会吃一瓯粥,歇一会,抽根烟,再赶路;不舍得的,埋头继续走——老弭说过一事,一人,我忘了名字了,正帮东家挑货,一头是豆油一头是面粉,挑到半路,肚子饿,他便一手抓了面粉,舀进去一勺豆油揉了吃,那个香,吃了一块忍不住又吃一块……结果怎么着?那人一路都忙着往屁眼上塞草纸,因为豆油正源源不断从他屁眼上渗出来。
老弭拿它当笑话讲,听起来像是杜撰的,实际听的都知道,他讲的是真事。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在湖村小学代课,我还抽烟,我得扔根烟给他。我说:“说点别的呗。”
“那就说说黑豆的事吧。”
所以说,关于黑豆的故事,我是听老弭讲的。当时放暑假,我们那冬天不冷,夏天就出奇的热,如果是大中午,站在巷口往山上望,会看见灯芯山上萦绕着一团烟雾,像是神仙脚下的云,但更像是烤炉上散发出来的热气……这时候,老弭肯定在我家门楼,说是纳凉,喝的却是热的茶水。我有大把的时间陪他,和学生不一样,我感觉暑假是相当难熬的两个月。
——那时好像也是夏天。老弭不太记得了。
黑豆出嫁四天就被人送回来了。第一个把消息告诉老弭的是后巷的天来,天来和黑豆谈过恋爱,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吹了。天来有些幸灾乐祸。
四天前,黑豆出嫁,她的父亲米贵来请老弭。这事他得出面,顺便喝个酒,桌上有书记坐着,肯定不一样。喝了酒,吃了饭,趁着老弭精神亢奋,米贵鬼鬼祟祟蹭了过来,“弭书记,商量个事。”老弭随口道:“说。”米贵也挺不好意思的,说黑豆嫁人,虽说没收到多少聘金,但也没多少嫁妆可以随过去的,所以想向书记借个单车,让新郎载黑豆走。老弭有点喝大了,头脑却还清醒,他质疑:“这是新郎的事啊,你操什么心?”“不是穷嘛。总不能走路过去吧,那么远的路,要过马跃池,翻灯芯山呢。”老弭吃人嘴短,一下子狠不了心,这才意识到,米贵这人下棋前已经想好了几步。
不就是借个单车嘛。不是的,放在现在,借的就是一架小汽车,不是奔驰、宝马,至少也是本田、大众。
肯定是出事了,否则得等到第七天,七天才需要回娘家做客。老弭四天前似乎就有预感,那婚姻做得哪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来娶的是山那边的人家,不认识,连老弭都不认识,听说是媒人说的,好,别怀疑。媒人的话在什么时候都不能信。老弭说。现在还有媒人吗?他问我。我说有,我妈正准备托猴母花给我说个老婆呢。老弭哈哈大笑,说,你担心啥,你是文人,将来要中状元。我说我高中都辍学了,考不了。老弭扁着嘴说,那可惜了。好吧。我催老弭继续。
老弭决定去黑豆家看看。老弭还未进门,就听到声响了。倒不是吵架,就是说话声音大了点。老弭站着一听,是米贵的声音。老弭把单车靠边放好,边上刚好有一棵龙眼树,怯怯小小的,估计不会结果子的。老弭就进去了。他得背着手,步子踩得方方正正的——这是我猜的。我承认我得添点油加点醋,否则这故事讲不精彩——我希望它是精彩的。“你没想到的在后头。”老弭出去撒泡尿。我得等着他。所以,我也得说:“你没想到的还在后头。”
“弭书记来了。”人群中谁喊了一句。
“嗯,来了。”好像老弭是米贵上门去请来的,书记总不能不请自到。
“怎么啦?”
回答老弭的却是一大会的沉默。
倒是米贵先开的口,他低低地说了一句:“黑豆是嫁不了了。”这时黑豆她娘哭了起来,声音呜呜的,像极了夜晚后山榕树丛里的猫头鹰。看样子,这哭声已经强忍了很久,一直没敢发出来,而老弭的到来,像是给了鼓励,像是被委屈的小孩突然遇到疼爱自己的人——可这一哭,气氛也都变了,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米贵家出了什么丧事。老弭皱起了眉头,他伸出右手,向下压了几下,哭声便如一床棉被被塞进了方柜里,呜呜咽咽,如隔着一层水。
对方家里来了好几个,都是男的,他们坐在一边,都沉着脸,看样子他们集体在表达一种意思:他们被米贵给骗了。这些老弭再清楚不过,过乡过村的,这种事,总是说不清楚的,万一谈不拢,打起来,他们也别想从别人的村庄逃出去吧。好吧,老弭作为书记,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他明显感觉到优势,觉得这事是不能那么容易被处理的,至少得有充分的理由,否则嫁出去的女儿怎么可能说被送回来就送回来呢,这又不是去圩市买一斤鱼仔虾。
“这事我有听说,却不知道真假。”我的意思是关于黑豆之所以没嫁出去,村里传着好几个版本。在我们这些年轻人看来,黑豆作为一个招神婆,尽管有各种传闻,由于年代久远,也没有多少后生仔感兴趣了。然而黑豆对各路神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本领却是有目共睹的,我们这些湖村的后生仔只知现状,不知来历。
老弭当然是知道的。
老弭说,事情是有点难为情,尤其是在当时,社会还没这么开放。老弭指的应该是现在每到过年,村庄总能迎来一批袒胸露腿的女孩,她们在巷口安营扎寨,连续能演一个礼拜的脱衣舞,观众都把台面挤垮了。在那时,好多事情都是不可想象的。而一个女孩嫁过去四天却被人家还回来,更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不论什么原因,肯定都是有辱家风的。
黑豆不愿意同房。这当然是致命的,谁家都不会娶一个不愿意生孩子的女人回家。
至于为什么——黑豆说,她身上有神明,神明就骑在她的肩上,她走路,神明就跟着走,她躺着,神明也跟着躺下。黑豆紧张的神情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一屋子的人听着毛骨悚然,如果这事是真的,那黑豆到底是人是神抑或是鬼,无从知道。总之,从那一刻起,黑豆就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内向的女孩了,她成了一道让人敬畏同时又捉摸不定的光,类似于神明显灵时在眼前闪过的那一道迷惑人的世间与神界交集时的桥梁。嗨,见这女孩最好躲着点!
男方家人可不信这一套。什么神明上身,分明就是神经病。也就是说,他们被米贵骗了。他们想要回聘金,这让米贵为难,女儿回来没问题,银子拿出去,似乎就是要他命。事情的最后,当然还是得老弭出面,做了公亲,两家各退一步。虽说米贵理亏在先,但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去了人家屋里过了四夜,说是没动她一根毫毛,说出去,也没几个人相信了,想再嫁也是不太可能的了。协商的结果:米贵退回一半聘礼,事情到此,各不追究,以后万一能见个面,也可以留个印象打招呼,毕竟也曾亲家一场。
老弭一直觉得,他把那次风波处理得比较妥当,是他当书记期间比较成功的调解案例。后来他一去袁厝寮镇府汇报工作,还是时不时要把它当作政绩提一提。让老弭没想到的是,黑豆当真被神明骑上了肩头,没学过一天潮剧的她站在巷口能一人唱一整出《秦香莲》,似乎又能未卜先知,洞悉天机,渐渐有人来上香,请示神明,丢了东西问路的,生了病问药的,没有老婆问姻缘的……黑豆便不再是黑豆,人们开始称她为招神婆。一年又一年,她不谈恋爱更没打算嫁人,父母都拿她没法子,兄弟姐妹也都如大树分了杈成了另外的人家,剩下她,守着一间旧厝,吃斋念佛,把自己活得道骨仙风。
“谁看见了?”我的意思是谁看见招神婆的肩上骑着神明了。
“废话,神明还能让你看见,能让你看见的就不是神明了,是鬼;就是鬼,也不是你想见就见的。”
照老弭的意思,神明当然不会随便就骑上了谁的肩头,得是神明想骑的人,值得骑的人。显然,黑豆应该是多少年来神明寻找的那个难得的真身。在人们看来,黑豆其实已经等同于神明了,至于她肩上有没有骑着神明,早就不重要了。但到了某些时间,它又开始变得重要了。什么时候呢?文化大革命。老弭说,其实嘛,文化大革命,革什么,怎么个革法,都可以,怎么能死人呢?死人了吗?我问。死人倒没有,神明就遭殃了。老弭说,这时候,黑豆就不再是黑豆了,她代表了神明,她得出来接受批判。
问题就出在这里。
让老弭没想到的是,后巷的天来首当其冲,他成了革委会的小头目,扫荡神明的事,他竟然也乐意带头。事实上,刚开始,人们还是有忌讳的,不敢,庙宇不敢砸,神像不敢搬,神明不敢辱……怎么办呢?总得有人敢的。天来就自告奋勇。天来也不是傻子,他有他的办法,他手里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到了哪个神庙,就站在门口背诵几句,然后一声大吼,锄头就往门楣上砸去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几乎所有的神庙都被砸毁,烧的烧,砸的砸,石碑则搬回村里,在巷口处起了一座两层楼,用的石料几乎都是从神庙拆下来的——多年以后,老楼传言闹鬼,据说便和墙上的石碑有关。大环境如此,作为神明骑在肩头的黑豆,又能怎么样呢?她的房屋,她做法的神坛,自然是保不了的,第一时间就被天来铲了。实际上,她也有一个可以被放过的机会,即是当着大伙的面,当着毛主席语录,承认自己是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承认从来就没被神明骑在肩头过,如此一来,也得承认多年以前她悔了婚,她骗了大家,其实另有缘由……这其实也是简单不过的事情,严酷时期,谁都得学会自保。她的母亲几乎是跪在她的面前劝求的——她父亲早几年已经去世了,得的是肺结核。可是,黑豆始终不妥协,在祠堂里跪玻璃渣,吊起来三天三夜,一直到被人绑上大车沿着338省道游行,她还是破口大骂,声称神明就骑在她的肩头看着呢,看着她的遭难,看着他们的罪行,神明什么都看得见,神明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不是找死吗。这都还不算严重,人们除了给她剃了阴阳头,偶尔推推搡搡,还不敢对她动手。问题在于,她啐了天来一口痰,骂了大半天了,那口痰又干又臭,就那样准确地贴在天来的额头上,继而顺着他的眉心,流下他的鼻头和嘴巴……所有人都笑了,批斗的,被批斗的,包括看热闹的,都在那一刻被一口痰逗笑了。仿佛大家不是在批斗,而是小孩过家家在闹着玩。天来嘛,仗着是个小领导,有了点脾气,便顺势给了黑豆一脚。那一脚估计也是没踢准,他本来可能是要踢黑豆的大腿,谁料黑豆的两腿一偏,这一偏,留出一个空位,不偏不倚的,就被踢到了下体上。“噗”的一声,黑豆蹲了下去,随之大家更是一阵哄笑。这一阵比前面还厉害,足足笑了有五六分钟。当大家晃过神来看黑豆时,才吓了一跳,黑豆倒在地上,裤裆处已经是一片血红。人们这才醒悟,无论黑豆承不承认,她都是一个人,一个会流血会死掉的女人。
黑豆当然没死,她现在还活着。天来后来孤鳏终生,人们深信那是神明对他的惩罚。村里的大小神庙又全部重修一新,神像也是新造的,香火还和以前那样旺盛,不,比以前更旺盛。而黑豆肩头上骑着的神明也回来了,或者说,神明一直就没离开过。黑豆作为神明和人类交流的媒介,又得到了村人的慕拜和敬重。好吧,讲到这里,故事似乎就要结束了。但是,还没有。
老弭文革后便没再当什么书记了。当年黑豆被天来踢了一脚,这事老弭看不下去,老弭骂天来是混蛋,当然也付出了代价——老弭也成了批判对象沿着338省道游街示众。
有一段时间,老弭在省道边上开了一个粥铺。那时政府已经允许做生意了,不像以前,老有人开个车二话不说就把瓯碗筷碟都搬了去。但是,生意也没以前好了,原因是越来越多的人有了单车,路上挑担的人少了。作为一个营生,老弭还是可以坚持下去。渐渐的,好多人都忘了老弭曾经当过书记,年轻人更不知道了,比如我,如果不是老弭经常来我家,如果不是他喜欢讲那些过去的事,我也是不知道他还有过那些风光时候的。老年的老弭,像是一个没有了听众的说书人,他乐意跟人家讲村庄的过去,讲村人的过去,却没人愿意听了,甚至也没人情愿被说起了,比如天来——他自然不愿意让人知道曾经的罪过——比如黑豆的家人,黑豆的家人后来十分忌讳黑豆被羞辱的过去。似乎只有我愿意听。我为什么愿意听?大多时候也是觉得无聊,这个村,这个村的学校,还有那些越来越难以管教的孩子们,都让我觉得无奈——然而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做不了一个拍案而起的人。
有一天,我突然心血来潮,动手写一个故事,写在一本教案本子上,利用的当然是无聊的课间时间,或者学生做作业、考试的时候。我写得很缓慢,也很艰苦。我承认我并非精于此道,如果不是无聊,如果不是老弭讲的故事很精彩,我才懒得干这样的事。
当然,这个故事跟前面的故事无关,尽管它们看似有关,也纯属雷同。再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古代,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总之是古时候,老弭是这么讲的——古时候,我们这里出了一个真命天子,名字叫薛嵩。
薛嵩从小孤僻,一个朋友都没有,村里人都觉得他是一个蛮怪的人,连他的父母也这么觉得,尤其是他的母亲,很早的时候就想把薛嵩送给人家了。按这里的风俗,孩子送人前,为了确保没送错,得去给孩子算个八字。刚好这天村里来了一个瞎子,瞎子会算命,声称没有他算不准的命,没有他看不到的未来。于是薛嵩的母亲就把薛嵩的生辰八字报给了瞎子。瞎子琢磨了一刻钟,面色为难,像是一个人便秘时的表情。最后瞎子问:“大娘,你这孩子,怕是留也不是,送也不是吧?”薛嵩的母亲忙称奇,嘿,他怎么知道她要把孩子送人呢?
“怎么说呢,大师?”
“真命天子。这可是玉皇大帝遗落人间的宝贝。然而,既然是遗落的,这命说是真命,其实也是假命。如果落在皇室,天子无疑,如今落在这荒山僻野,怕是要当个反贼,揭竿而起,篡夺皇位啊。最后会落个什么下场,就要看他的造化了,不过纵观历史,十有八九,也是有始无终哩……”
薛嵩的母亲听得云里雾里,待她回过神来继续要问个清楚时,发现瞎子已经不见了。她问了周围人,见着瞎子没?他们都表示,从来不见什么瞎子,只是奇怪,她怎么一人站在巷口自言自语,像是被神明骑上了肩头。
事情就这样,薛嵩的母亲遇到了怪事,薛嵩也就没被送出去,留了下来。之后,薛嵩也和村里的孩子一样,慢慢长大,当然他也上过私塾,但三字经背了三个月还没背出前面五句。他只好回家放牛,一直到长大,娶了郭氏,他还在放牛。和别人放牛不一样,他喜欢坐在牛背上,像是坐上了战马,然后策马扬鞭,挥着一根木麻黄条,一放就把牛放到了灯芯山下。
灯芯山下有一湖泊,当地人习惯叫马跃池,何谓马跃池,一可能是指湖小,马也能一跃而过;二也有另外的传说,传更古的时候,有一兵败将领带着一队人马到达灯芯山下荒池边,人乏马困,将领令下马歇息,顺便喝口水,可就在一瞬间,湖水大涨,将人马都淹没池底,最终唯有一匹马,跃出水面,活了下来……
薛嵩第一眼看见灯芯山,看见马跃池,便觉得眼熟,似乎在梦中见过。于是他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他每天来这里放牛,在湖边开荒。他种了十几亩的黑豆,黑豆长势茂盛,三年才结出了果实,五年后那些圆如弹珠的黑豆才纷纷掉落在了地上,如给园地铺了一层黑色的布幔。薛嵩骑在牛背上,目视一园黑豆,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光,个个精神饱满,如待战的部队。薛嵩高扬手中的树条,左右一挥,所有的黑豆都列成队伍,整装待发。薛嵩又一声高吆,胯下的牛奔跑了起来,绝尘而去。
薛嵩事先交代郭氏,灯芯山下马跃池边有园地,黑豆已成熟,满地都是。郭氏唯一要做的就是将黑豆都扔入马跃池中,不能吝啬,一颗接着一颗一把接着一把,全部都扔进池里去。切记!切记!
郭氏记住了。郭氏来到了灯芯山下马跃池边,她吓了一跳,她从未看过如此丰收的黑豆,黑压压一片,几乎望不到边。要把这么多黑豆扔进池中,怪可惜的。但她不敢违背男人的意愿。那时候的女人都得听男人的话,即使那男人天天放牛挺没出息的。
……
说实话,我能力有限,很难用准确生动的文字描绘接下来的场景。
总之,薛嵩一路骑着战牛,率领着他的大军(妻子每往马跃池扔下一颗黑豆,薛嵩就多一员将士,妻子刚开始是一颗一颗扔,后来又一把一把地往池里洒),所向披靡,直捣皇室,皇军溃不成军,谁也抵挡不了这不知道从哪来的天兵天将。
薛嵩的妻子郭氏在马跃池边扔黑豆的事被薛嵩的母亲知道了。薛嵩的母亲出了名的小气,她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的黑豆,而媳妇竟然将黑豆白白扔进了池中,这不是疯了吗?于是母亲带着布袋赶到了灯芯山下马跃池边,她试图阻止媳妇的愚蠢行为。薛嵩的妻子那一刻挺为难的,她不知道是听丈夫的好,还是听家婆的好。最后,她还是决定听丈夫的话,她继续往池里扔黑豆。薛嵩的母亲实在是太生气了,她觉得生了一个傻儿子,而娶进来的还是一个傻媳妇,她火冒三丈,一把就将媳妇给推下了马跃池。薛嵩可怜的妻子在池水中挣扎了几下,便如一颗黑豆,缓缓沉入了水中。
薛嵩的母亲足足从灯芯山下马跃池边收回了几百麻袋的黑豆,一颗颗乌黑饱满,村里人说至少能卖一小块金子。薛嵩的母亲高兴坏了,她等着儿子回来,她要好好表扬一下儿子的勤劳,还要给他再找一个好妻子。
故事的结局当然是悲惨的。诸位应该也能猜到了。这其实只是一个老套的民间故事,我之所以要把它写下来,一是可怜无辜的郭氏;二是为什么偏偏是黑豆,而不是黄豆赤豆荷兰豆……我想,黑豆,既然已经写进了文学作品,就一定要有它的隐喻吧。是的,我倒不知天高地厚,我想把它起名为《黑豆》,或者叫《反贼薛嵩》。
坏就坏在皇帝身边总有个聪明的国师。这国师的形象大概也没什么出乎意料的,无非是身着长袍,蓄起羊须,或手执羽扇,或捏一粒玉石,总之他表情深沉,偶尔看天,偶尔掐指,然后他进言道:“皇上,臣倒有一计,可以试试来者是真命天子,或是草寇反贼。”皇上唉声叹气,问:“那又如何?”国师说:“如果真是天子,那么天命难为,皇上就认命吧,将玉玺献出,自甘为臣;如果是草寇反贼,事情就好办得多,邪不压正,皇上乃真龙,便败不了。”皇上一听,在理,便让国师着手去办。
只见国师献出东西三样,让城下薛嵩抉择,薛嵩一看,桌上摆着一盘黄金一盘黑土一盘红粉。薛嵩虽然目不识丁,却也知道三样东西分别代表着什么。薛嵩最终选择了黄金。之所以不选择黑土和红粉,是他相信,只要他大手一挥,大兵压阵,这“黑土”和“红粉”不就都是他薛嵩的了么。倒不是要薛嵩选择什么,而是城墙上的皇帝该作出个选择才对。
国师就站在城墙之上,他眼看薛嵩选择了黄金,便暗自一笑,回头对皇上说:“陛下,开门一战吧,万里国土仍属于您。”皇上大喜,亲自披袍上马,开门迎战。经过三天三夜大战,薛嵩损兵折将,节节败退,他怎么也想不到,天兵天将竟无一增援。他恨妻子怎么没按他的意思办事。战至第四天,只剩下薛嵩一人,忽见一刀下来,薛嵩的人头便滚落在了牛蹄边上。然而薛嵩还没死,他丢盔卸甲,往家乡方向逃亡,来时骑一头黄牛,回时,还是那头黄牛。国师见状,高喊:“穷寇莫追。”于是,薛嵩一路奔走,回到了家乡,他骑着老牛走在进村的路上。有一牧童,见牛上骑着一个无头人,惊呼:“嘿,那人没头怎么还不死?”牧童话音未落,薛嵩顷刻滚了下来,死去了。
老弭说,村口东侧那一矮小坟头,便是薛嵩之墓。
前面我讲到老弭后来在338省道开了一家粥铺。
是的,有一天,粥铺来了一个客人,那客人见老弭眼熟,说十年前吧,弭书记您送了一个女人到我们卫生院,那时我还是卫生院的实习医生。老弭蛮惊讶的,说是啊是有这事。实际上他惊讶的是还有人记得他曾经当过书记。老弭说,那女人不是别人,就是文革时被天来踢了下体的黑豆。老弭当时慌乱,倒没注意卫生院的医生长什么样了。十多年过去了,竟然能相逢,想想还是蛮有缘分的啊。
“当年多亏了你们救了她。”老弭说。
“有个事,我印象深刻,当时没敢说——不知道那女的嫁人了没有?”那医生笑着。
“什么事啊?”
“那女的其实是个石女,说起来她还得感谢踢她的人。我们还给她做了人工阴道成形手术。”
这倒是老弭没想到的事,他一下子想起好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书记,黑豆才嫁出去四天就回来了,黑豆说她肩上骑着神明,不能和男人同房……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老弭讲了。我已经记事,八十年代,我们还是小孩,那时只知道黑豆是个招神婆,神通广大,上可请神仙,下可约鬼怪。小孩们即使感冒发烧,也很少去找医生的,就找了黑豆,请个符,烧成灰,抹一指头到嘴里,就好了。后来,媒人猴母花找过黑豆,想撮合一对,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后巷的天来,他一直未娶,似乎就等着黑豆。黑豆没说话,指着门楼让媒人离开。几年后,天来得癌症死了,他的亲人来请黑豆招魂,看能不能说两句。黑豆在神龛前坐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说,招个屁。从此,黑豆烧了神龛器物,不再招神惹鬼,过了一般人的生活。近年,黑豆到莲峰寺领养了一个小女孩,弃婴,兔唇,养到五岁还不会说话,是个哑巴。黑豆慢慢也不再说话,她和女儿自创了一套哑语,只有她们之间可以交流。
陈再见,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六歌》,小说集《一只鸟仔独支脚》《喜欢抹脸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短篇小说《回县城》荣获第七届“茅台杯”《小说选刊》2015年度新人奖。现居深圳。
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