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悦芊
我在上海听到的第一句上海话是公交车上的报站语音,感谢考虑周到的中、英、沪三语对照,让我在重复听了几遍后,终于复述出了最后一个词“xiaya”。
我问方思唯:“‘xiaya’是‘谢谢’的意思吗?”
方思唯点点头。
“那是不是普通话里所有的‘xie’都读成‘xia’呀?”我试图用北方方言的逻辑解读上海话。
方思唯偏着头想了想:“也不全是,比如‘螃蟹’的‘蟹’就读‘ha’。”
“哦……所以你们把螃蟹叫‘螃ha’?”
方思唯哭笑不得地敲了一下我的头:“就叫‘ha’,‘螃ha’个鬼哟!”
我对上海一直存有傲慢与偏见。傲慢来自于南、北方人民乐此不疲的互相调侃,而偏见则源于一位作家多年前对上海的描写。印象中的上海,所有建筑皆在百层以上,男人们西装革履、面色冷酷,小姑娘们骄矜又高傲,整个城市被霓虹映照,通宵娱乐至精疲力竭。
然而,等我第一次接近南京路商圈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口音各异的游客争相和刻着“南京路步行街”的石头合影。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放眼望去,时装、名表专营店的玻璃外墙光鲜亮丽,但夹杂其中的鲜肉月饼、上海酸奶店也毫不违和。商场冷气吹得太足,正好拐进小巷里看看二楼晾衣竿上肆意飘扬的衣物;傍晚时分,依然有老太太从四处赶来,动作惊人整齐地跳几曲广场舞;玩轮滑的中学生不断挑战危险动作,引路人注目,皆暗暗期待下一秒人鞋“扑街”。
我大抵也理解了初见都市繁华的年轻作者,局促且稍怀嫉妒地将一座城市妖魔化的心情。然而,我看到的上海却是一座真切又普通的城市——居民要工作,亦要在茶摊边摇一摇蒲扇;打扮艳丽的年轻女子大包小包逛罢ZARA,又嬉闹着去蛋糕店买几块“奶油小方”。
这样看来,上海便可爱极了。
一
方思唯安置好背了30公斤行李的我,便雀跃着要带我去外滩。
“管你之后怎么逛,刚来上海,总是要看看东方明珠的嘛。”
也是,在外地看到所有上海的logo,几乎都立着一座三角电视塔。爬上观景台,看到江对面百闻终得一见的楼群时,我不由得惊叹道:“原来东方明珠是粉色的啊!”
然而,后来却鬼使神差地每天都要见一见它。在人民广场吃完海底捞,沿着街暴走消食,抬头一看,东方明珠;在四川中路上寻访美术馆,一路上老房子无数,欣喜地举起相机,发现房檐间又藏着一座东方明珠。
最后一日,看到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位置也在黄浦江边,遂投降般举手放弃,然而却只看到对岸红彤彤的中国馆,转了一圈也没看到电视塔。
立即得意扬扬地拍了一张全景,心想终于摆脱了东方明珠的“魔咒”,但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失落。或许那细细尖尖的电视塔已成为上海滩的符号,迷路了,一回头看到它,就知道自己仍在这里。
回程的地铁上,我百无聊赖地翻看照片,翻到那张全景照片,放大逐寸欣赏。忽然发现最左边的楼宇间,一根熟悉的细杆戳着三两松散的球,隐隐约约立在远处,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这亦像是明清以来上海滩对于整个中国的意义——经济、政治、文化、社会……上海永远在这片土地的历史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如今的上海在大城市数量急剧增长、环太平洋区域经济发展差距缩小的情况下,或许已经不再是昔日首屈一指的“东方明珠”,然而只要它在,中国便多了一个骄傲的筹码,今日的中国亦能以上海为依托,成为真正的经济雄狮。
手指又抚到屏幕角落的东方明珠,遂为自己几日来与它频繁地邂逅大笑起来。
二
听说上海有家蛋糕连锁店,招牌产品是最稀松平常的奶油蛋糕,却人人叫好。
拿出手机查看地图,最近的一家也有2公里。然而,“吃货”往往意志力惊人,跋山涉水也要奔赴远方吃一杯布丁。
然而,我走遍了三四条街也没找到那家店的影子,最后不得已按门牌号一家家数过去,才发现那间被自己忽略的小小门店。那家店里只容得下一个玻璃柜和两台冰箱,客人多了都要排到街上。店员和客人皆讲一口热火朝天的上海话,我只听懂最后一句“xiaya”。我有点儿尴尬地用普通话开口:“要一盒‘鲜奶小方’,一只‘拿破仑’。”店员阿姨非常自然地过渡到普通话,确认一遍我点的单,从冰箱里拿出冒着冷气的“小方”和“拿破仑”,分别装盒,放进袋子里递给我。
在上海,我见到的外地人反倒比本地人多。上海人也都客客气气,不把你当上宾,也不阴阳怪气,仿佛只是面馆里每天照面儿的旧友,点点头,稀松平常。
我越来越觉得,人越长大就越不适应过分黏腻的关系。小时候下课上厕所也要结伴,后来恋爱恨不得24小时都和对方保持联系,现在却连长达一个月的旅行都宁愿独行,生怕彼此迁就,磨去了最初的心动,还不如独自一人利利落落在陌生的城市迷路,房檐、瓦片皆是风情。
不知道是不是方思唯说的:“上海可能是全中国最不需要人情就能办成事的地方。”
方思唯带我去了一家本帮菜馆,藏在徐家汇边缘的一个十字路口。店里只有老板一人,见我们来了,他顺手开了空调,调小电视音量,再递上两本菜单,又回去看他的无声古装剧了。
那本菜单的所有菜品皆有英文和日文翻译,我来了兴致,找了几条对照,译名皆简朴雅致,看得出功力深厚。老板有上海中年男子一贯的清瘦身材,稍有灰发,白衬衫加西装裤一尘不染。收起菜单后也无话,端上一壶大麦茶,味道鲜浓极了。
他消失了一阵子,又出来和隔壁居民聊聊天,十分钟后接连端上茶树菇、芦笋、苋菜和松鼠鱼。始终没听到炒菜的声音,我一度怀疑这四盘菜是否都是老板一人做出来的。他仍然不说话,戴上金边眼镜,对着窗户看起了报纸。
那四盘菜皆美味至极——咸淡、甜辣、焦润、水油皆恰到好处。素菜随意搭在圆白瓷盘里,但松鼠鱼却华丽地点缀了摆花,郑重其事地把整桌菜做成了一次家宴。
我和方思唯两人将所有菜一扫而空,连芦笋的勾芡都没放过。结账时,我壮着胆子赞美道:“实在是太好吃了!吃到肚皮撑都舍不得停嘴啊!”
老板依然没笑,仿佛老爸教育女儿似的郑重地说:“你们吃完了我就开心了呀。你们要是剩很多没吃,我就不高兴的。”
初时觉得老板神秘,后来却觉得这不过是生活最本真的禅意罢了——你来,我便做出美味餐饭,让你吃饱再走路;不用热情地介绍、聒噪地搭讪,一顿饭的情意如飘萍,却也重极了。
三
一周后,打点行李前往浦东机场,飞赴法国。路上打了一辆车,司机师傅戴着墨镜,等我们坐定后开口道:“小姑娘们,开学了啊?”
我和方思唯笑:“我们都快毕业了呀!”
遂七嘴八舌聊起来。师傅知道我要去法国留学,开玩笑道:“去法国岂不是越学越笨了!你看他们打招呼都是‘笨猪’‘傻驴’!”我和方思唯惊叹道:“师傅,你会这么多法语啊!”师傅得意扬扬:“这算什么,我还会‘姑腾踏葛’‘奥夫维的森’……交流完全无障碍嘛!”
换作别日,也许会觉得这对话太过无趣和炫耀了些,但在那天,我突然发现这可能是我在下个夏日到来前在国内听到的最后一段中国话了,遂生了一些恋恋不舍,继续听他讲下去。
还有一个路口就到站,我和司机师傅告别:“停留短短几日,但也真是喜欢上海。”师傅反问:“上海哪里好?”我答:“哪里都好。生活所需一应俱全,有聚会,有展览,也有2块钱一次的黄浦江渡轮。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也好,像师傅你一样,独立、大气,彼此尊重,在这里生活很舒服。”
我看师傅稍稍沉默了几秒,心想是不是这赞美说得太煽情,他要有更郑重的回应了。却看到师傅把墨镜滑到鼻梁上,斜眼从后视镜看着我:“你以为我是上海人啊?”
方思唯遂用几句上海话检测,奈何师傅既讲得了大段沪语吐槽,又会用纯正京腔搭讪,甚至河南话和粤语均真假难辨。
打车花了13块,只是起步价,我却遇到了人生中最令人惊叹的出租车司机。
最后我们也不知道师傅到底是哪里人,不过在帮我们提行李的时候,他倒是补了一句煽情的回应:
“小姑娘,世界又大又远,趁年轻多走走看看。不过看完回来,可能发现还是熟悉的地方最好,就像上海一样,它这么大,有这么多人,但这些人最后还是要回家嘛。”
上海不是我的家,却是我出国前最后逗留的城市。
我在飞机上看到土地越来越远,最终整片大陆凝成了黄浦江头的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