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梁小雨
赶在感恩节之前就看了Coco(《寻梦环游记》),左右两边都是家长带着小朋友。电影散场的时候,我坐在椅子上哭得稀里哗啦,揪着袖子抹眼泪。旁边的小姑娘看了看我,似乎觉得很不礼貌,便扭过头去,没几秒又侧脸看我,满眼“她到底在哭什么”的疑问。终于耗到人走光了,保洁员推车进来,我才趁机整理好仪容,镇定地走出放映厅。
回去立刻跟朋友说:“Coco好看,去看吧。”
有多好看?
“这个冬天,在看了导演迷之自恋的《东方列车谋杀案》和拼接修改莫名其妙的《正义联盟》之后,我觉得院线最后的尊严还是让这部动画片兜底吧。”
一
电影一开始我就猜到了大半,德拉库斯就是那个终极“boss”。他的长相高大英俊,和其他人的画风都不一样,不过我确实没有预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翻脸。当德拉库斯让保安把小男孩米格拖出去的时候,米格说:“可是我是你的亲人啊,我是你的玄孙!”
德拉库斯俊朗一笑,说:“那又怎么样呢?埃克托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就在前一分钟,埃克托刚刚指认了这位巨星在活着的时候为了抢夺他写的歌,投毒将他害死的事情。
我旁边的小朋友看到这一幕,似乎被吓到了,发出了“啊”的声音。
在这一刻,大家都认定德拉库斯就是米格的高祖父。小朋友们害怕,大概是觉得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坏的亲人。何况从电影开始,他就是全片最伟大的形象、米格最崇拜的那个人。
将死之时,埃克托和米格掏心窝子。埃克托说他想见女儿,自己生前离开搭档德拉库斯就是为了回家见女儿,还没能回去,就死在了路上。死掉的人还会活在另一个世界,但是当他被现世中的人遗忘后,就会再“死”一次,走向真的死亡。
埃克托说自己感觉到了,他已经快被遗忘了。现世中只有女儿一个人还记得他,而她好像在慢慢忘记了。
他又说:“你知道吗,我甚至有点儿希望……如果她死了,我能在这个世界看到她。可是不可能呀,她死了就没人记得我了,她来的那一刻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这个衣衫褴褛的骷髅架子痛苦地看着米格,说:“我的女儿,我的Coco,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Coco就是这部电影的名字,它不属于主角,也不是什么神秘的咒语。她是埃克托的女儿,是男主角米格那位坐在轮椅上已经痴呆多年的曾祖母。
剧情上最大的反转揭开了,米格的曾曾祖父不是欺世盗名的德拉库斯,而是一路想塞给米格一张照片,让他带回人间供奉,好能赶在亡灵节这一天回到人间看女儿的埃克托。
二
米格最终还是弄丢了埃克托的相片。他在日出之前回到现世,Coco在轮椅上昏昏欲睡。米格拿出了埃克托生前的吉他,弹唱了一首Remember me。Coco笑了起来,也跟着哼唱,她说:“爸爸过去经常在我睡觉前给我唱这首歌,我还有爸爸的照片。”Coco颤颤巍巍地翻出抽屉里的日记本,其中夹着的是全家福上被妈妈撕去的一角。
那张照片撕了很多年,她一直偷偷藏着被母亲扔掉的那一角,上面是给她唱歌却再也没能回家的爸爸。
那首Remember me,米格带着哭腔唱得断断续续,没有了早前唱时的意气风发。小小的孩子在这时候才知道记忆和爱的苦痛,永远不会是德拉库斯唱的那么热情而自由。它是绵长的、温柔的,它是一首secret song,是给亲人的承诺——
Each time you hear a sad guitar, know that I'm with you the only way that I can be. Until you're in my arms again.
Remember me.
第二年亡灵节,Coco的照片也被摆上了祭坛。身边的小朋友又是一声“啊”,忍不住抽泣。
你说说大过节的,皮克斯要给小朋友看啥。
可是不演出来又怎么样呢?死亡总有一天要来。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终其一生我们似乎都在思考生和死的问题,对死亡的恐惧让我们更努力地活着,而活着就是慢慢靠近死亡,唯有凭借几十年来累积的一些人生经验战胜恐惧。
Coco给出了一个来自墨西哥传统的解决方案:当我们死了,灵魂将会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有机会和你最爱的亲人团圆。
三
电影开场的时候Coco活着,结束的时候Coco死了。她是男主角挚爱却不了解的家人,是埃克托永远挂念却再也见不到的女儿。这些年,我看了太多为了梦想背井离乡的故事,突然有一个故事的主题是回家,就哭得停不下来。
其实Coco本身可能不适合孩子去理解,十二三岁的孩子不太明白和家人和解究竟是什么意思,整部电影哀伤的细节是被他们自动忽略的。比如在电影一开始,用剪纸画的形式讲男主角米格的高祖母如何开始制鞋——在孩子看来就像是一场赌气,只有成年人知道个中艰辛。
最重要的是,在大家还是个小朋友的时候,大都不怎么记得亲人离别。
很多年前,我还在上初中。彼时,爷爷在医院住了有个把月。周五下午放了学,我和朋友在逛街,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让我自己买些吃的回家,“因为大人们今天来不及回家了,爷爷走了”。
我尽力表现得很克制,和朋友说了“再见”,听从妈妈的吩咐买了吃的回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走到卫生间门口,灯怎么都打不开,我的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哭着躲进卫生间。卫生间里黑洞洞的,我想灯打不开,是因为他要回来看看我,而人死了可能是受不了光的。于是我就一直坐在地上,哭了半个多小时,对着空气和他告别,起来洗了把脸,再开灯。
说来你不信,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回灯亮了。
直至今日,我还记得那个下午。也许人在离开之前,真的有一些时间可以供他们和亲人说再见。而我对爷爷一直很陌生,他喜爱的生活方式是疏离小朋友的,以至于我一直觉得他不是很喜欢我。
他喝咖啡、洋酒,到了晚上7点,不许我看动画片,要让我交出电视遥控器,说:“如果不看《新闻联播》,警察就会把你抓走。”出去旅游,我想要爷爷的小皮箱,他不会让着我,坚持“一个小孩子为什么要单独的箱子”。上小学时,有一年,我学着漫画书上的样子剪了短头发,他很生气,说:“女孩子怎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
他也会时常给我做吃的。他喜欢买一种有透明黄色糖衣的糖,每天夜里看电视时自己抓一颗,也给我一颗。我从卧室门口可以窥到客厅,他总是斜斜地靠在那里,让电视的荧光打在脸上。有时候看着电视睡着了,他的呼噜声渐大,我就听得更认真。
如果声音没了,他也许就有危险了。
我那时七八岁,想到“死”这个字就害怕得想哭。我在夜里听着他的呼噜声,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守卫,就这样迷迷糊糊入睡。那时,死亡只在故事里,在电视剧里,却已经足够令我胆寒,以为家中的老人已经走在一条随时会被截断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死神拉一把。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在水晶棺里,我们绕棺行礼。他的躯体变得干瘦,不知道是那层玻璃折射的缘故,还是人去世以后身体确实会缩小。
那年我15岁了,时间将我填得更高更胖,时间也吸走了他的生命。
四
本质上,我冷酷现实,当人们跟我说“人有两次死亡,一次是肉体,一次是被人忘记”之类的话时,我一般都会嗤之以鼻。
死就是死,死还能是什么呢?我既不贪恋永生,也不在乎轮回。
但像我这样尖酸刻薄的人,在电影结束后哭得像条狗。这才理解了“烂番茄”上的一句影评:“重要的不是你看到了什么,而是你想到了谁,以及此刻是谁在你身旁,陪着你一起看这部电影。”
埃克托的照片出现在了祭坛上,他不再是一个“孤魂野鬼”,因为米格的记忆延续,他也可以一直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他拉着妻子和心爱的小女儿Coco的手,沿着万寿菊铺就的路回到了家里,和家人团聚。
Coco有一个好的结局,可人生呢?人生走到最后,我们都没机会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