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大概在很小的时候就会对美有了概念,看到一个漂亮姑娘会咯咯笑着望着她,后来会去欣赏美景,再后来开始重视“优美”作为美的感受,这些美都曾经使我们感到舒服。
但不能否认,在另一些时候,望着滚滚黄沙,我们会在兴叹中肃然起敬。对着古城千年的遗址,不会有人因为其没有新粉刷的鲜艳而放弃对它的欣赏。在暴风骤雨之夜,总有人扛着相机,不惜生命的代价,去追寻转瞬即逝的闪电与雷鸣。显然,这已不是惯常的令人愉悦而舒适的美感了。
有时我们会发现,即使不是美学研究者,在欣赏体验生活会发现,在不自觉中,我们已经赋予了美不同的定义。对于美的定义美学界至今仍是在讨论的话题,有太多艺术作品就在不断丰富这个美学难题,换言之,正是因为它们,才让这个话题一直延续。甚至一些艺术家,其人生中不同阶段的不同作品,也在诠释着美的不同意义。
多纳泰罗可以说是意大利早期文艺复兴的开拓者。作为第一位推崇和借鉴希腊古典主义风格的雕塑家,他最有名的作品,均充满了希腊式雕塑所追求的人体的极美——生机盎然又不乏庄重大气,是文艺复兴突破性的审美成果。《大卫》便是多翁艺术前期作品的典型代表,一个舒适的“s”型姿态,充满力量却不夸张的肌肉,使人感受到走出了中世纪的压抑所获得的愉悦的美感。以及之后的文艺复兴三杰,都是以一种近乎于还原现实而超越现实的理想化美感去展示,情绪含蓄温和。
在多翁成熟期,一座圣乔治雕塑技惊四座,他并没有像传统的艺术家那样,描绘圣乔治屠龙的劲爆场景,他刻畫的是一个安安静的穿着骑士服装的美男子,身前放着十字架盾牌,依然是以“对立式平衡”的姿势站着。但是,圣乔治右手紧紧握起了拳头,眉头也禁皱着,这些细节都显示出他在一个紧张的备战状态。整个雕塑最让人惊艳的,还是圣乔治的脸,美翻了啊!由于圣乔治实在太美了,当时的裴冷翠人如果想赞美某人的美丽,都会说:你真是美如圣乔治啊~~~可想而知,多纳泰罗几乎是创造了一种美男子标准。
而到了老年,多纳泰罗的风格明显发生变化,他抛弃了惯用的前期古希腊罗马艺术中理想美和庄重朴实的风格,转而追求一种几近癫狂的,甚至是丑陋与痛苦的艺术内涵,或许是他觉得那种美太‘虚幻了,圣人为什么就一定要拥有如此完美的容颜呢?难道圣人不可以是寻常百姓的样子?多纳泰罗开始尝试写实主义的路线,于是《圣人哈巴谷》诞生了。
这是一个低着头,以奇怪的角度斜视前方的男子像。与其说是斜视,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木讷的呆滞,但眼神是聚焦的,他仍在思索,唇微张,欲言又止却也无言。他的表情里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愁苦与同情,他好像看着自己,又像是看着更深远的地方,那同情与愁苦,既是对自己又是对人间。这个雕塑作品中,再也找不到一种细腻而温和的美丽,秃头的先知,瘦削的脸颊,又宽又大的衣褶,没有古希腊雕塑中细致的褶皱营造出飘逸与精致的美感,更不会有《大卫》有力的肢体所带来的力量感。可是他给了观者比先前任何作品都要剧烈的震动。在震惊和惶恐中忙不迭的审视自己,躲无可躲。
我相信多翁自己对这件作品也是如此,他完成作品时倾尽了所有的情绪,甚至把哈巴孔先知当作活生生的人。传言,在完成作品后,多纳泰罗曾对他喊道:“可是,你说,你说,开口好了!”“可是”用的真是妙极了,雕塑仿佛就给人一种在矛盾中纠结痛苦的表现。
一个没有普遍所认同的形式美的作品,仍然给了人们以巨大的力量。我仿佛真的见到了尼采,披着查拉图斯特拉的外衣,在走钢丝者表演前的演讲,他的“超人”被民众所鄙夷,“他们不理解我的话,我这张嘴跟他们的耳朵是对不上的。”他有自我思索时的痛苦,痛苦、思索而存在,也有对世人无法理解的无能为力。这个雕塑使先知的形象丰盈,落到地下,带给人的像是亲历般的震撼。傅雷先生提到,这是从丑的面貌中所传达出来的“精神生活之美”。但我想我更认同这个本身“丑陋”的作品所传达的充满了美感。区别于快感,他并没有带给我们普通意义上的视觉享受。但我们仍然会对他挪不开眼睛,这更像是悲剧,绕开了美好的感受,反而带来更直接的震撼。
《哈巴谷》是多纳泰罗彻底与传统美感分道扬镳的旗帜。很明显,多翁并非是不懂传统造型美,放弃了原先《圣乔治》或者《大卫》精致美好的样子转而向“丑陋”,是艺术家超脱名利历经世事之后,以更加成熟的姿态去创作,从而愈发重视更直观而有冲击力的深层次审美体验。所以这种美感更多的是没有受美感经验影响,同时剥离开生理快感的美感,他使我们成功脱离知觉和概念而直达直觉,这里不再有“有形象而知意义的知(即知觉)”便不会“唤起任何由经验得来的联想”。我们是可以从看到他的一瞬间感觉到惶恐与震撼的,但没有任何与之相匹配的已知物像可以联系。从这个角度说,正如朱老对于美感的理解,这理应是一种更纯粹的美感。不过我并不认可完全把快感和美感剥离开,看到这幅雕塑当然也会有快感,对于一类人,我相信会有看到雕塑时的感同身受,那便会伴随着寻得知音的生理快感。
曾经有人问过我,阿布拉莫维奇的作品到底带来了什么美,我想他一定是把美感局限了,局限到只有传统的快感所带来的舒适的美感。上述观点可以为很多现代艺术作品正名,并不是丑陋的力量,而是真切的美感,脱离了舒适圈,直觉与理性更多发挥作用。这大概也是我们看艺术作品的目的之一,只有在适当的时候让我们的经验退居二线,不被经验所限制,真正达到忘我的审美境界,使因生活或种种原因被压制的“自我”主导自己,才会有更多的创意与全新的体验。
(作者简介:王小乐,山东淄博实验中学,高中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