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笔者以两部典型元杂剧为研究对象,挖掘其中呼妻为“大嫂”“二嫂”的现象以及“叔嫂相收”微妙特殊的关系,以此揭示有元一代的蒙汉文化交融情况。笔者认为造成以上特殊现象的直接成因主要有两点:其一,受北方草原文化“收继婚”习俗长期影响;其二,游牧民族豪放大胆性格特质的影响。
关键词:蒙汉文化交融 元杂剧 收继婚习俗
中图分类号:DF5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9082(2018)11-0-02
文化多元交融现象在终元一代极为繁盛,不仅蒙汉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交互影响,而且滋养在中原文化语境中的汉族杂剧作家们更自觉地以一种积极开放的心态试图与蒙古族文化进行对话和融通,共同构筑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就婚姻风俗而言,有元一代构成婚姻关系的双方除了存在于兄与嫂、弟与弟媳之间还可能存在于弟与寡嫂之间。这一微妙而独特的民俗现象在受市场偏好影响极大的元杂剧中被集中充分地反映出来。
一、元杂剧中的兄、嫂、弟关系的体现
1.呼妻为“嫂”的称谓
元杂剧中呼“嫂”的现象普遍存在,纵观《元曲选》一百种杂剧中,呼“嫂”的剧目有42种。元杂剧中呼“嫂”的情况大致有三类:其一,称自己的妻子为“大嫂”“二嫂”。如《都孔目风雨还牢末》中李荣祖云:“嫡亲的五口儿家属:大嫂赵氏,二嫂萧娥,他原是个中人,我替他礼案上除了名字,弃贱从良,就嫁我做个次妻。”其二,从弟称,称为“大嫂”,抑或称为“嫂嫂”,可以视为对兄之妻的敬称。其三,不存在家族亲缘关系的第三者对一般已婚女性的尊称也为“大嫂”,或在“大嫂”前冠以夫家的姓氏及排行。元杂剧中涉及到呼妻为“大嫂”“二嫂”的剧目有20多部,笔者仅选用《合汗衫》《任风子》中所涉及到的呼妻为“大嫂”“二嫂”的现象作具体分析:
元杂剧中呼妻为“大嫂”“二嫂”乃是普遍之常态。这一常态化的现象存在于不同层次、不同时期杂剧作家的笔端,亦存在于不同类型的剧目之中。这两部元杂剧不仅有出自像张国宾区域性的名家之作,还有出自似马致远全国一流剧作大家之手。家庭剧《合汗衫》创作于元代前期,神仙道化剧《任风子》创作于元代中期。
2.叔娶寡嫂
翻检相关史料,蒙元时期兄嫂之间的婚姻关系会随着兄长不幸罹难而自动解除,其弟便可名正言顺地娶兄嫂为妻,即“叔娶寡嫂”。“叔娶寡嫂”的婚姻关系在元杂剧中不仅存在于“义认兄弟”之间,还可体现在拥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之间。尽管“叔娶寡嫂”的社會风尚明显违背中原存在几千年的封建伦理纲常,但在蒙元前中期却被中原汉族人民广泛接受,甚至成为一代独有之风尚。由此可见“叔娶寡嫂”之风在有元一代深化力度之强、持续时间之久。正是由于“叔娶寡嫂”之风在蒙元前中期极为盛行,创作于前中期的元杂剧也集中反映了这一风俗。
《合汗衫》剧写被店家逐出门外的陈虎,在饥寒交迫时巧遇张员外一家,善良的一家人救活倒在雪地上的陈虎。本打算送陈虎离开张家,但是张员外的儿子张孝友因担心家中家私被盗,又见陈虎身强体壮,索性认陈虎为弟。张孝友请示父母后,带陈虎上楼向父母行礼,还将自己的妻子李玉娥引见给陈虎。陈虎见李玉娥貌美初起色心,云:“一个好妇人也。”李玉娥怀胎十八月却不见分娩,陈虎哄骗张孝友夫妇携带家财到陈虎的家乡求签,张员外夫妇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将张孝友的汗衫撕成两部分以备日后相认。陈虎因看上哥哥的妻子李玉娥,便将张孝友推入河中。随后,又迫使嫂子李玉娥嫁给他。十八年后,李玉娥腹中的孩儿陈豹金榜题名,机缘巧合与其身生父亲、祖父母团聚。由此可见,在元代“叔娶寡嫂”的礼俗具有合法性。
《任风子》中亦可较为清晰地看出“叔娶寡嫂”这一礼俗。该剧写马丹阳见一屠户任风子有半仙之气,欲点化他。马丹阳普度百姓,使得该地百姓均食素食,进而断了该地屠户的财源。在任屠生日之日,也是其子满月之时,众朋友携礼来到任屠家中,一为任屠庆贺,二也因生意惨淡想与任屠借些本钱。任屠听后先与妻子李氏商议,李氏坚决反对,任屠支开李氏,从箱子里取出钱财借予朋友。当任屠问及去年借予他们的本钱,众朋友才道出原委。面对如此境遇,众人推举任屠去杀马丹阳。马丹阳用神通秘法点化此人,任屠心悦诚服,遂拜马丹阳为师,皈依道教。任屠妻子李氏得知后与小叔子一同到终南山寻任屠。李氏劝夫弃道回家未果,便向任屠索要休书,小叔子亦向哥哥提出想要收继嫂嫂的打算,原文摘录如下:旦云:“你不家去呵,与你个倒断。你休了我者。”小叔云:“说的是。哥哥,你若休了嫂嫂,我就收了罢。”正末云:“你要休书,等我问师父去。” ……小叔云:“也罢,就着师父与我做个媒人。”……小叔云:“哥哥,你看这花朵儿浑家,怎生割舍的出了家?”后,任屠慨然允诺,写下休书,他还将自己的亲身骨肉摔死以示明志,弟弟便带着嫂嫂“一同回家去住”。如原文所述:旦云:“小叔叔,任屠不肯回家去,把孩儿又摔杀了,可怎生了也?”小叔云:“真个苦恼。你不还俗便罢,又将孩儿摔死了,这般下的。嫂嫂,你如今真个不好过日子,不如跟着我一同回去住罢。”(同下)该剧中涉及到的“叔接嫂”的婚俗主要表现于为追求得道成仙,具有血缘关系的兄长主动抛弃妻子让与弟弟。
二、元杂剧中呼妻为“大嫂”“二嫂”以及“叔嫂相收”现象直接成因透视
在入主中原之前的蒙古族在文化习俗上与中原汉族存在着诸多差异,中原汉族的传统文化尽管拥有较为稳固的结构,但必然会随着蒙古族入主中原而不断的撞击、弥合,与此同时,元代的杂剧作家由于元政府长期不开科举使文人入世之心力逐渐衰减,多选择混迹于勾栏瓦舍之中,倾向于从多方面思索现实生活并挣脱儒家伦理思想的藩篱,进而使得元杂剧具有贴近市民生活的气息,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催化着蒙汉文化走向更为广泛深入的融合繁荣。
纵观元杂剧中呼妻为“嫂”的现象以及“叔嫂相收”微妙特殊的关系,笔者以为主要有如下几点直接原因:
其一,受北方草原文化“收继婚”习俗的长期影响。“收继婚”是指丧夫妇女的家族内婚,用司马迁对匈奴婚俗的描述就是“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质言之,“收继婚”包含子收庶母或叔伯母以及弟收兄嫂或兄收弟妇两种形式。马可波罗曾谈及元代“收继婚”制时说:“婚姻之法如下……父死可娶其父之妻,唯不能娶生母耳。娶者为长子,他子则否。兄弟死,亦娶兄弟之妻。” 蒙元社会“收继婚”习俗得到统治者的宣扬推广,甚至以法律制度的形式加以保障、规范。然而,在战国时期中原地区的“收继婚”制因与传统伦理观相背离而被废止,伴随着游牧民族入主中原,也使得这一特殊的婚姻形式被重新激活。至元二年息川县就有收继事例,导致汉族人收继婚俗流行。元政府又于至元八年正式颁布推行收继婚,承认汉族人“叔嫂相收”的合法性。《元典章》记载:“小娘根底、阿嫂根底,收者……(圣旨)疾忙交行支书者,小娘根底、阿嫂根底,收者”,进而使得“收继婚”制在中原汉族地区得到更为深入的发展。至元十年,在儒家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推动下,元政府开始禁止汉人收继婚,然而从元政府对于顺天路、曲周县两例汉人收继案件判决来看,此时期元政府对“收继婚”制执行一条以宽为主的禁令。此后,元政府屡颁法令,未对蒙古族“收继婚”行为加以约束,但对汉人“收继婚”行为进行较为严格限禁,然而汉族“收继婚”习俗还是突破了法律限制,屡禁不止,甚至在延祐二年绍兴路等地下层民户中出现小叔争相收继寡嫂的现象。
在元前中期因受蒙古族“收继婚”习俗的影响而被汉人广泛接受,甚至出现禁而不止的状况,推演至元后期受理学贞洁观念以及政府管控的影响,这一特殊的婚姻习俗在中原汉族地区便逐步走向衰微。元杂剧中涉及到收继婚习俗总共有四本,分别是《相国寺公孙合汗衫》《布袋和尚忍字记》《张孔目智勘魔合罗》《马丹阳三度任风子》,除《任风子》属于元中期作品以外其他杂剧均属于元前期。而这一现象与元杂剧中“叔嫂相收”发展演化的轨迹恰好相符。与此同时,元杂剧中的呼妻为“大嫂”“二嫂”也是受蒙古族“收继婚”习俗的影响,亦是对“收继婚”习俗的集中反映。
其二,游牧民族豪放大胆的性格特质对中原汉族人民造成的影响也是重要原因。蒙古族相对自由宽广的生存环境、逐水草而居、擅射御之术的生存方式,“食唯肉酪”的生活习俗以及直线式的思维模式使他们的性格比长期处于儒家文明习染下的汉人更加开放勇敢。在蒙元时期,随着蒙汉文化交流的不断深入,汉族人民也深受游牧民族豪放性格特质的影响,基于此,书会才人们塑造了一些大胆聪慧的人物形象,有意突破传统文学精神,宣扬人性主义的光辉。他们不再如前朝先儒一般反复强调着文学的抒情功用,他们开始用一己之笔以叙事为主的方式讲述着个人及时代的故事,使得“高不可攀”的文学下移至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将书写寻常百姓的喜怒哀樂演变为元代的时代主旋律。与此同时,元人还开始尝试摆脱封建伦理道德约束,追求人性自由,不再遵循“发乎情,止乎礼义”和“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等扼杀人合理情感的原则,而是高举人性解放的大旗,秉承着“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 的铜豌豆精神,直白地描绘元人的私人生活,大胆地表露内心真实的情绪。《合汗衫》中,陈虎多次隐晦地表达对于兄嫂爱恋欣羡的情谊,“一个好妇人也。”“我陈虎只因看上了李玉娥,将他丈夫撺在黄河里淹死了。那李玉娥要守了三年孝满,方肯随顺我。我怎么有的这般慢性?我道莫说三年,便三日也等不到。”杂剧作家还借用陈虎之口对叔嫂之间的情欲婉转地转述,“难道我耽着这般一个大肚子,你也还想别的勾当哩?”又如,《任风子》任屠的弟弟在任屠面前对于兄嫂李氏直露表白,“哥哥,你若休了嫂嫂,我就收了罢。”“嫂嫂,你如今真个不好过日子,不如跟着我一同回去住罢。”任屠的弟弟敢于对于兄嫂如此直白地表露心意与元代社会“收继婚”制度的合法性有莫大关系,也与元人以崇尚自由开放的精神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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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高鑫(1993.2—),女,内蒙古包头,内蒙古大学,16级硕士研究生,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