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维和
当下,尽管年迈的老贵阳对余文三这位民间艺人几近淡忘,尽管后两三代人根本不知道这个老艺人,但如果他存世极稀少的作品有人喜欢,能硕果仅存地于古旧书市场悄然流转,冥冥中,或许就是他老人家作品价值的体现吧。
民国时期,贵州著名的书法家教育家政治家、历任贵州教育总会会长、云南省省长、贵州临时省长,署理云贵地区监察使的任可澄(1878-1941)先生,在丁丑秋(1937年),对贵阳本地一名从事书法刊刻的自由职业者余文三致信一封,予以鼓励:“文山于书,致力甚勤,近以索者众。促问世,顾自若未足。转询于余,余曰:今世以书名者,不一其人,人不一其体,野鹜家鸡,定谁美者?王僧虔自谓臣中第一。文山亦可大胆落笔矣。”
余文三贵阳人氏,字尧卿,生于1886年,1962年辞世。及幼,余氏宗室有一定文化传承,而就学于本家私塾芝兰室。奉芝兰室主余俊佺(镜铨)师,所撰书籍传世者有《声律别裁》(草稿)一部,《注音·最新古今姓典》一册(1918年贵阳文通书出版)(见附件2)。1905年未及弱冠,清廷废科举,而1904年最后一次科举余是否参考,未可得知。而之前未予取得秀才资格似可确定,通过科举求功名之途颓断。
然而,余文三却以多年苦练的一手工整楷书,为人书写雕版字模,以成各式印制品在贵阳享有盛名。1906年,余弱冠成婚,1907年21岁得子,据此始遂以书写自立养家。随着雕版印刷式微,1909年华之鸿开设贵阳文通书局,从国外引进先进的石板印刷和铅字印刷。尽管筑地偏处西南,贵阳文通书局之规模一段时期內竟在全国同行中排名前七。于是书局聘用书写高手,余文三凭借其馆阁体楷书特别是蝇头小楷,及篆书隶书魏书的功底,成为书局重要的写手。
其时,除书局的正式业务外,余文三先生因早年参与雕版印刷而练就的刊刻工艺和技术,也自接社会写字雕章刊刻的业务(见附件3),在筑城渐有名气,并将寓所取名《三有廬》,故有任可澄先生信中“近以索者众”之说。在此时期余家收入较为殷实,故能供其唯一儿子先后在北京大学和南京中央大学就读(30年代初,考取北大等著名学府,省府有补助)。此外,还供两女贵阳女师毕业(师范学校有一定额度生活费)。及后,尽管经济拮据,幺女也完成高小学业,颇具男女平等之新思想。
随着时代和科技的不断进步,进入20世纪30年代,以油性化学墨汁在纸上书写字模的石印技术被更先进的彻底解决汉字字钉难题的铅印技术替代。这样,余文三已不能继续在文通书局从业(旧时没有铁饭碗之说),遂完全落为自由职业者,成为以写字雕章治印刊刻为生的民间艺人。
8年抗战,小小山城,民众倍增,各种机构团体设立,商铺数量和规模扩大,就此扩大了余先生所从事行业的社会需求量,也在一定程度上扩展了他的社会知名度。
抗战结束,贵阳因随内迁人员大量回返,经济规模骤减,波及各种行业的社会需求量,书写刊刻也不例外。此时,余文三年届六旬,步入老年,经济条件也每况愈下。于是他执意唤回在外埠从业而实际不愿回贵阳的唯一的儿子,以便身边有人,并能为其分担家庭开销。辛劳一辈子的他买不起房产,在阳明路96号、紧邻黔明寺的《三有廬》寓所,是向一谢姓人氏长期租赁而用,租金不菲。
四九新政后,接踵而来的各种运动,更是难于延缓书写刊刻这类社会自由职业的萧条。1957年的肃清反革命运动,在贵州交通學校任教的儿子被以历史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同年,女婿吴道安(贵阳民主人士)也被打成大右派。虽然经济不时得到女儿的接济,但精神打击可想而知。也是在1957年,自由职业的刊刻业实行公私合营,余文三以71岁高龄成为贵阳市刊刻业合作社成员,不再是自由职业的单干艺人。每周一至两次到中华中路的合作社,取得派由他书写的已不太多的各体字模字样,在家书写完毕送回刊刻社。由于量次少收入亦低,更难支撑自己和老伴的家用。此时,其寓所房屋,由于私房改造,谢家有人在北京做了不小的官,响应号召把房屋全部捐献,房租由房管部门收取。为减少开支,便退了右侧的前后厢房,另住进了一户姓李的人家。《三有廬》已然门可罗雀。
进入60年代,物资的匮乏,食品的短缺,饮食结构的改变,70多岁的老人既无医疗保障又无养老金,营养跟不上,体质衰退,罹患浮肿病,即使老伴常常天刚亮就去寻找黑市,出高价也难买到合适的营养品。浮肿日趋严重,机体愈加虚弱,1962年冬春之交,余老先生心力衰竭遽然辞世。
更大的浩劫发生在他老人家去世的4年后。1966年8月,余文三老伴一个人在家,一群红卫兵和街道派出所办事处居委会的造反派冲进余家,2000多册各类书籍,几十幅字画被抄走,100多枚石牙印章以及笔墨砚台(其中有一方系余生前最喜爱的乾隆年间的小圆砚)也被洗劫一空!所有物件全部去向不明。
改革开放后余家要求落实政策清赔所抄文物,却被相关机关强调不是受害者所在单位人员前往抄没,而无法查找搪塞之。之后余家老太太先后找不少部门反映,并申明如清查回来,悉数捐献,结果仍是不了了之。
几十年过去,余家人说及这些文物的命运,真希望哪怕散失在那些私自占有的人手中,也比被丢进炉膛付之一炬,或送进造纸厂化为纸浆为好……
幸而有少量作品在亲友中保存才幸免于难,一本《大楷百字铭》字帖就很具代表性。(见图6)
余文三书法,最自成一格者是其楷书,可谓颇具匠心。他以厚重的心力,练就其楷法的工整,这与其较长时间体验民间市场需要、书写印刷品、书写招牌牌匾、楹联对子等要求规整有关。于是渐有微辞,有知者曰:在同大的框内,写3次“余文三”,3次所写3字,在阳光下叠而照看如一模印出,完全重合。喻指书家讳及的所谓的“匠气”。于是也就有“顾自若未足”,而转询于任可澄先生事,就有了可澄先生之鼓励。余文三遂一如既往保持自身书法风格,更力求精进,不仅小楷中楷炉火纯青,斗大楷书牌匾招牌也十分得心应手。
现有幸留有的健乐园大字招牌照片为证。以下是余文三1955年自己对这幅字的介绍:
(健樂園)三字,文三一九四七年丁亥夏所题,各字三尺六寸见方,锯木髹漆为之。今该園已易名,折卸时将樂字毁损,为補书之,僅及原度之半。窃念将届古稀之年,未知腕力笔势,尚能与旧题相称否?隙驹易逝,留影致慨!公元一九五四年甲午孟夏余文三识时年六十有九。
余文三之楷书,可谓工笔楷书,其书笔划均匀,无明显横窄竖宽之差别,形态丰腴却不显臃肿柔弱,撇捺折勾颇为給力,犹有气势。70多岁时的晚年作品,也让人感叹。
再观余老先生的雕刻铭章,仅就100多枚本人姓名印章中所存的这15方印迹而言,庄重而典雅的气息油然而现,刻工清晰明快,足见他早年从事雕版印刷印版制作的腕力功底。尤其是一枚“百字铭”(见附件4),小篆汉印铁线篆刻,在直径5.4厘米的石料圆形印面上所雕刻的124个字,字法上纤细内敛而不失刚柔兼具,平稳规矩而不失空灵律动。章法上纵向参差互为渗透,横向留隙留白到底,疏密有致,可谓疏可跑马,密不透风。篆法上,一丝不苟,处置有典。可见老先生篆刻与篆书的底蕴非同一般。可惜所有铭章实物全部抄没,幸而还留存这不多的纸质印痕,让我们还可窥一斑。
当下,尽管年迈的老贵阳对余文三这位民间艺人几近淡忘,尽管后两三代人根本不知道这个老艺人,但如果他存世极稀少的作品有人喜欢,能硕果仅存地于古旧书市场悄然流转,冥冥中,或许就是他老人家作品价值的体现吧。
仅以此文,遥祭余文三老先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