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
井底的曙光
—— 读王啸峰小说集《隐秘花园》
“我们最怕的,莫过于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连光都是演出来的。现实与虚幻,执着于任何一面,都会痛苦。带着湿气,走进一座城,走进一个人,一群人,当然,这不是科幻小说。”这是印在第六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得主王啸峰的小说集 《隐秘花园》封面上的简介。一团迷雾,一滴朱砂红,如烟往事在心中翻腾,有多少疑惑随时间清晰,让人追寻生命的意义?
第一次读王啸峰的《隐秘花园》是打印在纸上的文稿,共收录《井底之蓝》、《角色》、《萤火虫》、《甜酒酿》、《炖生敲》、《五脚黑旋风》、《隐秘花园》、《抄表记》八篇小说;以苏州生活为蓝本,描写抄表工、理发匠、厨师、五保户、烟纸店主、车间主任、警察、无业游民众多普通的小人物。这座城、那些人,阴郁的气氛,复杂的结构,既是单篇组合,也是一部少年到中年的成长史,与之带来的阅读的难度,需去除喧嚣后才能走进。
王啸峰首先是个散文家。在他的散文中可以清晰地读出他在苏州时的生活轨迹,来南京工作后,苏州与他便隔了些距离,工作的忙碌让他想要冷静,距离让他得以反观记忆中的存在。同样时间,不同空间,夜晚的思维造就的荒诞恰是真实。除却对未知的探索,牵动王啸峰的是深藏在家族中的那些隐情,永远刻在那些人心上的伤痛这样的情感要素。出生于书香门第,因特殊的年代造成童年时的压抑。王啸峰工作后做过一段时间电力公司抄表员,他骑着自行车在苏州街巷中穿梭,城市另外的一面,人性的复杂让他阅历增加后,由少年时的敏感多虑变得有足够的勇气,加之祖辈强大的基因在身上起到作用,王啸峰开始书写有关城市、家族、街坊邻居的故事。
如同他热衷的马拉松运动,王啸峰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写作中艰难又快活,他的写作强调个人感受,开放感官,去看,去听,去嗅,去触摸记忆所发现的真实世界,获得对生活的认知和体验。他在散文《灵魂坐在窗台上》中曾对躯体和灵魂进行过追问,他认为在现实之外有一个通道,灵魂出游是给自己的心灵放一个短假。在《井底之蓝》中,王啸峰让自己的灵魂在阴郁的城市背景里出游。手指在键盘飞舞,“我”在井底行走。每个人都是一口井,每口井都有一个谜,井底有路,四周有藍衣人,伴随着紧张的心情在行走中充满情绪的浓度,由此打开认识的通道。“我的目光紧盯着,不敢丝毫懈怠那口双眼井,双井是黑屋的一双眼睛,把铁盖盖上,也是迫不得已,但是却弄瞎了黑屋的眼睛。”“井中凭空多出来的一根铁链,在雨雾中冒着冷光。我看都没看一眼井底,就跨过井栏,吊着铁索一步接一步往下滑。我的心是宁静的,甚至是幸福的。我一落地,就明白这幸福安宁的来源,井底是活塞,真是没错。确切地说,那是一扇门,往下一沉,打开了通往新天地的道路。” 语言落到纸上终失真,唯文字构筑起的世界永恒,这段描写既虚构,又真实。作者行走在感官的通道中唤醒读者类似的记忆,让读者投身在虚构的城堡中回到一个似曾相识又未知的地方,既紧张,又快乐。“那种自由和轻松,目前我的体验,只有马拉松结束后的感受能与之匹敌。科学家认为,这是脑部缺氧导致的幻觉和欣快感觉”,甚至可以飞翔起来。苏格拉底《文艺录》中:“老天要赐予人最大的幸福,才赐于他这种迷狂。对于写作这一为智慧还是荣誉的行当中,这迷狂带来的幸福和美妙当事者方能体会。”毕飞宇说他写作时:“写着写着,脱下披在身上的外套时已春天。”“我有次写诗,词语像被绳子拉拽出来,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股浓烈”,王啸峰的写作呈现出的美好时刻同样令人幸福。
王啸峰的漫游从这一篇延续到下一篇,在《抄表记》中他写道:“远处出现一点光,越来越亮,我正加速飞向它”。“我无法控制自己。沿路都是我熟悉的街巷,我在那里穿梭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大,最终覆盖了整个城市,那个光点消失了”。从《井底之蓝》中“找到通往新世界的路”到《抄表记》中“在漆黑的世界里失去方向”,看上去矛盾,但又相互联系成为一体。
漫游是王啸峰写作的方式,忧伤则是他文字的气息。苏童说,王啸峰的小说充满迷人的“鬼气”。这世界不是不存在,只是看不见罢了。在他热情、爽朗的外表下,我甚至怀疑不是同一个人。他小说中时常出现女子的形象,“有一个姑娘特别漂亮,我一直在研究她,总感觉她的眼眉后隐藏着淡淡的忧伤,那是怎样的忧伤呢?”忧伤,挥之不去的雾气、水气、湿气,但在生活面前,美丽、忧伤其实都柔弱得不堪一击。《甜酒酿》里个人向往的甜蜜生活与群体生活的矛盾,命运的残酷,个体的局限令人读来垂泪。“图上一男一女。女的双手被吊起,身上衣服被撕烂,点点伤痕布满白色胴体,男的黝黑赤膊,板牙外露,眼镜腿缠白胶布,左手托一个水烟壶,右手一根纸捻正往女人身上戳”。连环画上“酒酿酒酿,救娘救娘”的暗语给读者留下一丝悬念。当读者被吊足胃口,想进一步探究时,他笔锋一转,“我想自己也会变成这条街的老人们那样,只把秘密藏在心里”,只给读者窥见事物本体的局部的机会。“朱阿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见故事到高潮,大家急着往里凑,硬把我给挤了出来”,这让人愤怒又束手无策。面对美丽,易碎的,动荡的,王啸峰投以观察的目光;面对谎言与背叛,他在写作中保持谨慎,克制的态度,他以诚恳、劝诫的语气告诉我们:站在谜团的边缘不如身在谜团的中心,把自己放置进去,进行自我与群体的辨认,进行真与假的辨别从而发现另一个世界;通过对生活真相、对命运的探寻,对价值观的认定,再次回到现实生活,再次回到内心——“当脑子里‘叮的一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阴影无处不在,“在最明亮的地方,往往阴影也最强大”。
迷雾之后重新变得清晰。《萤火虫》中写到:“年初三晚上,喜酒过后,二子和阿莹推开阁楼的小窗,大雪后的水街寂静无声,每一景、每一物,在二子眼里都是那么妥贴,连那辆靠在老刘家墙角的永久牌自行车,也在深深地入眠。阿莹轻轻对二子说:水街真美啊。
这时,远处传来几下炮仗声,屋檐的雪似乎抖动了一下。二子想起三子送给他的宫扇上的一句经文:‘度一切苦厄。在自己认为最理想的时段,生出一点点贪念,为过去的一年增加波折。他记得表舅刚才在喜宴上,拉着他的手,反复说的那句话:‘我们的指头,就是挂剪刀的。他觉得还不全,最重要的是心,心静了,不向外求,一切都顺了。”
悲伤,失望,又因对人生无常的恐惧,努力在短暂而喧嚣尘世保持着心性。“而我们自己也是一样的纯洁,还没有葬身在这个叫作身体的坟墓里”(苏格拉底)——这是我们唯一能做到也最难做到的。王啸峰的隐秘花园综错复杂,但读进去令人享受。他从个体感受出发,反省借助回忆,通过探讨奥秘使自己完善,在读者眼前呈现光辉景象。“连吹来的凉风,我都认为来自高空”。
此刻,想起伊朗导演阿巴斯的诗句:
井底一小片水
反映的
曙光。
这也是王啸峰的小说给我的启示。当然,是否能做到就不一定了。
伞
一
林是我在家乡认识的。
十四年前,林分配到莫城师范任美术老师。林不喜欢苏北小城的闭塞,在师范学校工作三年后设法调到南京。在南京买了套八十多平米的二手房,娶了年纪小他一轮的女学生秀为妻。两人同属羊,怕命苦,林将秀的名字改为草字头的“芊芊”。
林对秀的感情包涵在家中的一桌一椅,一盏灯或一个镜片中。林从老家运来装饰着仕女画的五斗橱,上了漆后放在客厅。客厅里的沙发又矮又低,像两个人蹲在地上。卧室衣橱上镶嵌着几十面小镜子,每个镜子里都有切割下来的碎片。墙纸和床单上的花草图案连天连地,透露出奢靡。书房中立着块暖黄玻璃屏风。贵妃榻的扶手像波提切利的油画《维纳斯诞生》中的浪花向空中翻卷。书房里别有匠心的设计是,有两个拷贝台的书桌。当年,动画行业风生水起,林和芊芊趴在书桌上,并肩作画,比翼双飞。
芊芊拷贝一张画稿挣三元钱,她不停地画,林也帮着填色。他俩想挣更多的钱,换更大的房子。没过几年,动画业不景气,林和芊芊劳燕纷飞,留下两个空空的拷贝台。
二
“离开她,难受吗?” 我问林。
他沉吟了好久,“当然。如果不喜欢,怎会娶她呢?”
我看过林家的合影,照片上是他们的幸福时光。芊芊看上去很糯,但骨子里要强。她精心收拾,眉毛描画得弯弯,嘴唇涂得浓厚。衣服不贵重,但总是别出心裁,当她比其他女人更加美丽夺目时,她很开心。
“她不仅和別人比较,还怕我超过她。” 林告诉我。
芊芊为什么拼命地画?不甘心浪费才华,还是和林生活缺乏安全感,想要寻找自己的一片天空?一天晚上,林和芊芊争吵,林抓着芊芊的头发,将怀有身孕的芊芊拖到楼下,屋外下着雨,芊芊飘染过的长发像稻草一样落在水洼里。
动画业不景气后,芊芊走火入魔地迷上传销,她东挪西凑,租房子,买产品,血本无归。林不愿为她还债,芊芊无奈,提出离婚,离婚后,芊芊拿着自己分得的一份钱去了上海。
三
林,一个风韵犹存的四十多岁女人。她年轻时是歌舞团的台柱子,她和前夫钢琴教师生活时,执意不生孩子。直到有一天,她推开钢琴室的门,一个女学生躺在丈夫怀中,要强的她和丈夫办了离婚。为了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也为了将来有个依靠。林在四十岁时做了高龄产妇,生下了儿子,成为一个单亲妈妈。
“生孩子的那天晚上,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血像热水瓶掀开盖子,流在床单和地板上,我一边打电话给120,一边请邻居帮忙带上必须的物品。”
“到医院时已是深夜,值班医生为我做破腹产手术,他们一边缝伤口,一边聊天。我打了麻醉,可头脑还比较清醒。我害怕,万一他们聊忘记了,将棉球扔进我肚子里怎么办?又不敢责备,我的命在他们手上啊!想来想去,只好旁敲侧击地说:我看电视上做手术时,不是这样的吧——?”
“她屋子里挂满植物,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凉阴阴的,甚至可以听到水滴的声音。”林说。
“你老了怎么办?”我问。
“找个伴,但不是伴侣。”
“如果那个伴还有伴呢?”我不解。
“这矛盾吗?”林说。
四
林居住的过渡房里,保姆李奶奶盛好饭菜。“李奶奶是扬州人,她做的菜合口味。” 晚上六点半,学生来和林学画。李奶奶忙完家务,带林的儿子休息。林在画室里打地铺。林和芊芊难以相处,却和保姆相处融洽,这个原本缺陷的家竟然在重新开始后,井井有条。
客厅的橱柜上的旧相框里放着芊芊的旧照:一件缀满蕾丝的针织衫裹着她疲倦的身子,枯黄的脸上眼睛依旧水汪汪的,宽宽的鼻翼向外张开,像在抽泣,像在期待安慰。
屋子里的欢乐本该属于芊芊呀!李奶奶高大的身影,对于林来说,意味着坚韧。而芊芊的年纪比章小了一轮,如果她能像李奶奶一样,相夫教子,料理家务,也不失温馨。也许芊芊急于撑起一片天,也许林的伞下只有他自己。
五
再后来,听林说,芊芊在上海,刚开始,动画行业在上海还能赚到钱。芊芊不画动画了,离婚时分的钱很快用光了,她开了一家网店。十几年中,芊芊回过两次南京,一次给儿子带来一盒水彩笔。两年前,她来到林新买的房子,芊芊在房子里转来转去,来回看房子里的陈设,感叹道:她一年没吃水果了,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够她吃一年水果。
林的儿子将要高考,我问林,为什么不让孩子跟妈妈,上海高考分数线比南京低。
林在手机里说,她去世了,孩子的妈妈去世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听外人说的。
天空飘起小雨,过往行人步履匆匆。人生旅途中,每个人都有一把伞,你的伞丢在了哪里?
诱使
他染黄发,黑发从头顶长出来后,头发像雨天里的蘑菇。生活单调,睡眠不好,他下巴尖削,他伸出来的手淡淡的,他要说的话不多也不少。主持人寒暄、介绍,转眼间,他不见身影。
孤独不是写作者特有,群聚活动对个体来说具有强制性,令个体感到不安。也有例外,伍尔芙写作之余,只要精力允许,她乐意交往,和各种各样的人聊天,享受聊天的乐趣,是心理需要。“而我则来自于童年时期母亲的约束。”母亲不让她外出,不让她和小伙伴玩耍,导致她长大后,缺乏交往的自信。倒是成年后,她稀释掉原本的紧张,但她又想要回到小时候的孤单中。母亲的强制性造成她对协同性的需求,以及群聚时对自我不在场的向往。
他的语言令人体无完肤,他对待自己也是不留情面。在热闹中保持寂静,恰如在墙的背面聆听自己的声音。
宅
一间房子,不大不小,居其中,不冷,不燥。一张书桌,摆放所需。笔记本电脑,随时带至床上。床头柜厚实。白开水、葡萄酒、面巾纸、陌生的诗集、铅笔、A4纸、表。
光从灯罩下漫出来照着她的脸。床右侧,玻璃墙后,橡木洗脸台、波浪型镜子、铜质水龙构成新古典主义的审美。绿植,白沙,假杜鹃花,可折叠的放大镜,反过来是镜子。浴霸有四个太阳。妆台如同药剂师试验室:化妆棉、卸妆水、洗面奶、爽肤水、日霜、晚霜、隔离霜、睫毛膏、眼影。浅粉色香水、淡黄色香水、海洋中调香水、茉莉香水。不怕多,怕粗制滥造。怕不期而遇、怕贼怕鬼、怕钥匙开错门、怕开不开使劲开。怕裸露、怕冷、怕没热水冲淋、怕手臂弄乱发梢。睡觉怕风、怕光。好穿,在更换衣服时感到自己的空虚。想要别人拍自己,喜爱拍别人,满足偷窥的欲望。怕喝凉水、怕胃痛、怕琢磨头痛、怕劳动伤腰。怕睡不好面上无光。怕贼白、怕贼亮、怕被人死惦记。乳白磨砂瓷砖夹紧油污。爱照镜子怕镜子看自己,怕直筒筒的没过渡、怕腰粗、怕不该小的地方小、怕镜子里看见爸爸。怕词不达意、怕在不该停的时候硬停。怕说出来的你不懂、怕说了说不清晰。怕不能在混水里摸鱼。衣橱里修身美学。大衣、连衣裙、长裤、内衣,黑蓝为主,不乏娇艳。怕流行、怕穿错衣、怕认错人、怕被人认错。冰箱里素食、肉食、鱼虾、面酱齐全。怕断粮、怕吃多。怕冬天的西红柿、怕粗壮的黄瓜、怕真空包装、怕二氧化碳、怕煤气泄漏、怕伪造的出生证、怕身份证被捡了去、怕用了笔名忘记本名。红茶、绿茶、奶茶、咖啡、饼干、瓜子、水果,想喝茶怕伤胃,想喝红酒怕心绞痛。下午拒絕咖啡,聊聊诗吧,除了诗还有什么好理由。想请别人,想别人来请我。想着想着就没力气。怕被遗忘、怕靠得太近,怕吃多了反胃、怕见多厌倦。和爱相比,更想不爱。杯子、茶具,手艺越复杂使用率越低,常用的是白色咖啡杯。完整怕碎,藏着的怕藏不住,拿出来的怕没遇着好心情,杯子用过怕没洗干净。鞋柜里黑色船形鞋摒弃装饰和注解。天将黑,明天的主题难以确定,人物没有登场,悬念已经产生,酒会、公务、旅行、购物,还是独自发呆?平跟鞋怕矮,高跟鞋怕痛,坡跟鞋怕重,红色鞋怕跳,白色鞋怕脏,其实什么都不怕,就怕没地方扔垃圾。拉起窗帘祖国山河一片暖。酒杯里,春宵可入梦。在一首诗里,在想入非非中,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