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 客

2018-01-09 17:10程迎兵
青春 2018年1期
关键词:江心洲李楠小兵

程迎兵

A

夜,总是在不经意间就黑了下来,没给丁小兵任何喘息的时间。

寒风裹挟着夜幕走街串巷,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正在缓缓落下。丁小兵拧开水龙头浇灭烟头,然后决定再次出门。

这是一个临时决定。丁小兵恍若听到李楠在微信里的那条语音消息,让他如果能赶上末班车的话就过来。他看看时间,离开往江心洲的末班车还有一小时。如果没有意外,他完全有充足时间可以赶上这趟班车。

但意外却一个接一个排着队来了。

先是住宅楼的东侧电梯坏了,西侧的那部电梯则停停走走,上上下下的人似乎都在跟他抢电梯。心急之下,他从十九层走了下来。出了小区他在路边站了有十分钟,出租车倒是一辆接一辆,但没有一辆空车。等他好不容易拦到了一辆,坐上去才发现司机是个外地人,对市内道路根本摸不着头脑。

这样耽误下来,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丁小兵坐在副驾驶位置,清楚地看见最后一辆开往江心洲的中巴,正从十字路口右转。他跳下车连追带喊也没赶上,眼睁睁看着中巴后窗那块“市区--江心洲”的牌子,转眼就拐上了沿江公路。

一阵沉闷的轰隆隆声传来,丁小兵抬起头,一架航班正亮着频闪灯从夜空掠过。气刚喘定,一辆出租车在他跟前猛然停下,司机歪着身子朝他喊,师傅,你刚才还没给钱。

丁小兵拉开车门坐进去,说,掉头。回去。

刚进楼栋,他就发现两部电梯都恢复了正常使用,而且均停在一楼,像是在等他。丁小兵按下上行按钮,直达十九层。

丁小兵拉开窗户,雪花渐渐飞舞起来。他翻看了下手机的“墨迹天气”,说是晚上十一点会有大雪。他抽完一支烟,拧开水龙头浇灭烟头,然后拨通了出租车潘司机的电话。

潘司机说他就在他家附近,顶多一刻钟就能到小区门口。

潘司机是丁小兵一次打车时认识的。丁小兵看这是辆新车,司机四十多岁,长的也很干净,于是就要了他的电话。

丁小兵曾问过他,如果夜里要车跑个小长途,你能随时赶到吗?

潘司机说,我的职业就是随叫随到。况且我喜欢跑长途,在市区开车太急人了,到高峰期还没走路快,一堵至少半小时。丁小兵说,是啊,社会发展太快。

那次之后,丁小兵的确也要过他几次车,有时是傍晚有时是雨天,都是因为没赶上去往江心洲的末班车。让丁小兵欣慰的是,潘司机话不多,要价也不高,大约三十公里的路程收一百八十元,包括过长江大桥的费用。他甚至不问他为什么要去江心洲。

而这一点正是丁小兵想避而不谈的。

丁小兵关好窗户下楼,刚走到小区门口就听见潘司机在按喇叭。丁小兵招招手,坐进副驾驶位置。

车里很暖和。潘司机像个元宝似的扶着方向盘,他晃了晃脖颈,说,等会到加气站要加燃气,很快。丁小兵说,不急。

从小区出来一路往西,进加气站,再往西就进了国道,然后左拐就上了沿江公路。

雪花渐渐大了,也越來越密,雨刮器无奈地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细密的水珠斜斜地落在玻璃上,先是汇聚成一条直线,努力向风挡上方攀延,雨刮一动,那些水珠就断裂开,但很快又弯弯曲曲连接起来,像一张哭泣的脸。

丁小兵低头看手机,强迫自己把微信里每个小红点提示都点开了看,结果失望之极。所谓的朋友们不是在晒雪景就是在晒幸福。没有人在悲伤。

车内的雾气慢慢变多,潘司机偶尔拿块抹布擦拭一下风挡,而副驾风挡上的雾气完全遮蔽了前方的道路。这让丁小兵的视线愈发模糊。

沿江公路上车辆稀少,那辆末班车早已不见了踪影。丁小兵看见雪花聚集在路灯光下,像是成群的萤火虫。潘司机的车速不快,丁小兵按了下车窗的电动按钮,一丝寒风吹进来,这让他看清行道树上的雪越积越多,也能听见车轮在积雪上碾压的“嘎吱嘎吱”声响,犹如他经历过的日子。

前方灯火通明,潘司机减慢车速,等待收费站的栏杆升起。丁小兵知道就要上大桥了。这座大桥建成时间不长,应该还处在“幼儿期”。丁小兵每次都是过一半长江大桥,然后经匝道下到江心洲。他始终没到达过桥的那一头,只知道那是另一座县城。

丁小兵把手机放进口袋,盯着倒车镜上挂着的那枚鱼钩。他说,潘师傅喜欢钓鱼?

潘司机说,哦,我喜欢钓鱼,不过现在也没时间去。以前没开出租车时老婆怕我无聊,才特意买了渔具让我去玩。留个鱼钩当个纪念,挺特别吧。

丁小兵说,是这样啊。我快到了,潘师傅回去慢点,雪下大了。

潘司机说,如果你需要半夜返回,可以给我再打电话。夜雪七寸。

丁小兵想了想“夜雪七寸”这句话,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潘司机说,等会还是在江心乡政府门口下?丁小兵说,对,还在那儿。

两个人没再说话。

B

这个乘客每个月至少要去江心洲三四次,已经快一年了。潘司机说,至少要我的车快一年了,每次他都会提前半小时给我打电话预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每次都要选择晚上去。当然,偶尔他也会在凌晨打来电话,要我接他回去。好在我一直开夜班车,时间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睡在车上也是浪费,也睡不好,不如开车还能提提精神。

我不知道这个乘客的名字,当然,我也没必要问。他戴副眼镜,常年好像都是理着光头,冬天则戴着帽子。坐车时不怎么喜欢说话,基本上就是默默地坐着看窗外。我听过他手机偶尔会响,铃声好像是《安河桥》,我喜欢那个歌手,所以那首歌我很熟悉。不过更多的是他微信发出的提示音。他好像对微信的兴趣不大,提示音一旦连续响,我看见他会把手机调成静音。

开夜班车我也是迫不得已。别看我是个男人,其实三更半夜谁不怕遇到坏人呢?尤其是的姐,碰到酒喝多的还算运气好,要是遇见劫匪那算是倒霉到家了,命可能都没了。是吧?虽说现在治安越来越好,但我们座位下都藏着大扳手,晚上也不多带钱。遇见劫匪给钱保命再报警,专家的话我记得牢。

我是不是有点扯远了?接着说?好吧。

去年这个时候吧,我记得很清楚,也是冬天,我就摊上件倒霉的事。大概晚上八点多,我在江东小区拉了个活,起先路边就一个男的拦车。我也没多想,一脚刹车稳当当地停在他跟前。上车后,我问他去哪,他说先照直往前。两分钟后他喊停,路边又上来两个男的,他说是朋友。可我发现他们三个人一直闷声不说话,在车里还扣着羽绒服的帽子,而且压得很低。

我觉得情况不太对劲。

于是我开始没话找话。话题很好找,可以聊反腐,可以聊环保,也可以聊聊国际形势,各色各样的我都能聊。跟混混我讲略知一二的黑话,跟文化人我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音乐我更拿手,车载电台天天播,我就天天听,什么流行的古典的我都行,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呗。当然,聊影视剧是我弱项,我没时间看啊。十年了,我一场电影没看过。

我挣俩钱容易吗?当然,我也遇到过上车一声不吭的,这个我也能配合。不就沉默是金嘛,装逼谁不会啊,以为只有他懂啊。不过,这年头郁闷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扯远了。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对,那晚带的三个乘客只说了句到江心洲,然后都不说话了。要知道那是大冬天,我却热的不行,手心全是汗。我刚按下车窗按钮,就听到一声低吼——关上!那声音像是从车底盘传上来的。我就没话找话问他们,哥几个在哪发财?副驾驶位置的那人答了句,没财发,吃了几年大锅饭。这句话吓的我啥也不聊了,关掉收音机的同时,我看了看挂在倒车镜上的那枚鱼钩,鱼钩摇晃着,在路灯反射下发出流动的冷光。

下了长江大桥,他们直接让我开上圩埂。我说圩埂不够宽,出租车不好开。副驾驶那人大吼了一声,开上去!

我知道我遇到麻烦事了。上了圩埂他们让我停车,我知道躲不过去了,也许是害怕过度,我的胆子却忽然变大了,我侧过身够着了座位下的大扳手。他们迅速打开车门绕到我跟前,敲敲我的车窗,示意我打开。我握紧扳手按下窗户。他们恶狠狠盯着我,说,我们没钱付车费。

说完他们就一溜烟跑了。从前挡看去,其中一人还跑摔了一跤。我立即放下扳手打开车门蹦出去,朝他们吼,都给老子站住!

起初我以为他们坐牢坐呆掉了,好像一点都不懂怎么劫道了。我刚暗自得意呢,谁知他们折返跑了回来。我瞬间就反应过来可能惹火了他们,于是我掉头就跑。真他妈倒霉,我没跑出去几步远就滑了一跤,被他们摁在地上挨了一顿老拳。

地上可真是凉。等我从地上爬起来他们早就没了踪影。我还算庆幸,看来他们还是没改造彻底啊。

报警?我是想报警的,但一想我也没什么损失,一点皮肉之苦算不了啥。手机也在,我那手机不值钱。后来我对着倒车镜看了看脸,青了一大块。我的火气就上来了。

于是,我就往我老婆住的地方开。

A

丁小兵在江心乡政府下车后,并没有急着往前走,而是点了支烟。

他看着潘司机出租车尾灯渐渐消失在视线里之后,才往西拐上了圩埂。他摸了摸裤襻上挂着的钥匙,钥匙发出轻微的撞击声。李楠给他的那把钥匙也在,它夹在几把形狀各异的钥匙之间一点也不特别,不同的是,每隔一周丁小兵都会拿酒精棉擦拭一番。那是把新钥匙,他从未用它开过门,它的凹槽和边缘还没有被磨平,尖锐的棱角有时也会绊住他裤子的后兜,让他起身时不太方便。

江风吹在丁小兵的脸上,似乎不再那么凛冽,像是李楠在他耳边呼出的气息,温暖、潮湿,让他有酥痒的感觉。

丁小兵想起曾和李楠偶尔在圩埂上散步的情境。有次是在雨天,是一个接近汛期的下雨天。雨下过又停,他俩站在圩埂上,近处是微涨起来的江水,远处是村庄和大桥,更远处是雨山。云雾在山间升起,暮色在缓缓下降。他和李楠像圩埂上的两棵小树,叶子上挂满雨水,枝桠缠绕在一起,挂满了跳跃而又宁静的蝉鸣。

想到这儿,他加快了步伐。

李楠的房子是租的,她习惯于一次性缴清半年的房租。房子不大,一楼带个院子,院子的围栏种满了白蔷薇,每到花季,白蔷薇开满了围栏,远远看去犹如一个小花园。丁小兵打开防盗门,屋内漆黑一片。他打开灯,门口的冰箱发出压缩机刚启动时的“嗡嗡”声。

李楠不在。

他走进卧室,被子是铺好的。李楠的被窝总是暖暖的,她怕冷,电热毯一开就是整夜。可现在被窝是凉的,他掀开被角坐在床沿,看着空着的那一片床单。坐了一会,他打开电热毯,斜靠在床上,脑海里浮现出自己每天上班都会遇见的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是个陌生人。丁小兵每天早上都会在同一时间看见她,她也在等公交车。上车后,这个穿着牛仔裤的姑娘大约离他有三米远,抓着公交车扶手。她的眼睛看着车窗边挂着的救生锤,救生锤一动不动,她的一只膝盖微微前弓。丁小兵觉得昨天好像在公园见过她,不过他记不清是哪天了,只是觉得明天肯定还能见到,于是努力想记住她的面容。他觉得他们像夫妻,在同一个站台上车,又在同一个站台下车。不同的是,下车后他往东,她向西。

她下车后丁小兵有点伤感,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她,她消失在一家眼镜店的拐弯处。太阳明晃晃的,他没能忍住泪,仿佛李楠再也不要他了。他转过身,沿着湖西路向东。快到上班时间了,他还得努力工作糊口。

他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个人等着他下班回家,他们要一起做饭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登上明天早晨的公交车。

丁小兵想着想着就瞌睡了。他像是一株被冻僵的植物,做着春天温暖的梦。后来他听见了自己的鼾声,也听到李楠舒出了一口气。

他躺下来,盖上被子,仿佛盖上了整个夜晚,也盖上了一场梦和乱七八糟的人间。

B

下了圩埂,我的车速并不快。潘司机说,大冬天的路面有结冰,况且夜里视线也不好,我不敢开快。我看了下表,十点还不到。

开了有二十分钟吧,我才找到我老婆住的地方。别看江心洲只是个岛,大得很,近年政府加大投入,把它建成了江心欢乐世界,供市民和周边地区休闲娱乐。我老婆就在欢乐世界上班。因为她离家远,我也要开夜班车,所以遇到刮风下雨天气,她就不怎么回来了。的确,就是回来我也不放心,我一开车就是整夜,她还是一个人在家独守空房。

换谁都不放心,是吧?不好意思,我又扯远了,话多真是个毛病。

现在的房子盖的几乎一模一样,远看都跟扑克牌似的,有种刮阵大风就能吹倒的感觉。我平时极少到江心洲来,一是市区的人基本不往大桥那个方向跑,就算到了节假日人家也是自驾游。二来现在出租车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你看,满城都是“小黄车”,不都提倡环保出行了嘛。我只记得我老婆住的楼靠着马路,路边有个什么银行,具体记不清了,我就凭印象找到了那条马路,我停车一看就傻眼了,路边全是银行的自动柜员机,从工行建行中行到民生银行兴业银行全了。我还以为我跑华尔街去了呢。

当时路灯也没亮,我把车开进去,停在小路边。凭印象我摸到了我老婆住的地方,大门钥匙我倒是一直带着的。可我开了半天也没打开,起初我怀疑是不是开错了门,这年头半夜开错门问题很严重的。我掏出打火机,看了看大门上的春联,颜色是败了,但春联是我贴的,所以字我还大概记得,什么金鸡报晓之类的。我看了看,也没开错门啊。

我有点怀疑自己了,因为别人家贴同样的春联也是有可能的。我退出了楼栋,在几栋楼之间绕了一圈,最后我确定没错,就应该是刚才那个门。我想有可能是我老婆反锁了大门而已。

我没再去拿钥匙开门,而是走到窗户跟前,不仔细听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但凑近了听能听见屋内有细碎的声响,就像是一个人长吸了一口气后,又不敢一下子吐出来那样的声响。我轻轻敲了两下窗户,又喊了声她的名字。

大门是我老婆开的,果然是反锁上了。这习惯不错。

她问我怎么这么晚跑来了,我说送客人到江心洲。当然,我没说人家不仅没付钱还把我打了一顿的经过。我看她的样子也是迷迷糊糊的,估计也没看清我脸上青了一块。我不想让她担心。

洗了个热水脸,又抽了支烟,我就打算睡觉了。刚脱掉羽绒服,我手机就响了,深更半夜手机突然响起显得特别没劲,来电没有显示姓名,但我很熟悉这个号码,就是那个时常去江心洲的那位。

我本来不想接这趟活的,因为我心情不好。但他在电话里挺急切,說是单位突发事故必须紧急赶回去处理。他既然这样说了,我想了想也就答应了。这很正常。

我跟老婆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雪下的真大,但没什么风,要不然会更冷。空气很好,我也忘了晚上的不快,当时我还挺高兴。因为下雪啊,很久没因为下了一场雪而让我高兴了,这种感觉我小时候经常有,那时我还在农村,一到冬天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其实我既兴奋又恐惧这满眼的白。

大约半小时后,我把车开到了江心乡政府对面的马路上。老远我就看见他在路边站着,像个雕像似的。我按了几下喇叭,他跑过来,掸了掸肩上的积雪,然后拉开车门坐了进来。他边擦着眼镜边对我说,开到雨山脚下。

我觉得哪里不对劲,本来想说你不是单位突发事故吗,但想想还是没说出口。人人都有隐私,对吧!我就一拉活的,人家叫我去哪我就去哪。

上车后,他一直在玩微信。我瞟过几眼,他好像是在微信聊天,偶尔也看着窗外发呆。路况实在不好,幸亏还没结冰否则大桥封闭就是想回来也回不来了,都快十二点了,我才把他送到雨山脚下。

下车后他朝我摆摆手,消失在上雨山的登山道前。而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不晓得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了,只觉得四周的黑暗全都重重压向我的车顶。

A

丁小兵其实并没有完全睡着。被窝越睡越冷,很潮湿的那种冷。等到凌晨四点多,他索性坐了起来。他没有拉开窗帘,只是盯着它,看着它的颜色逐渐变淡变亮。

天刚亮丁小兵便准备出门去菜场。门前的小广场上有层薄薄的雪,踩上去很松软,没有结冰后的尖锐感。一个老头穿着练功服,正在小篮球场上练太极拳,动静开合,刚柔并进,整个篮球场仿佛多了一股威严的气势,那一招一式让人感觉潜藏着无限的力量,他的一只脚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并拢,缓缓吐出一口气。

丁小兵看着那个老头,也缓缓吐出一口气。

去菜场前他会在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吃碗面。这个习惯是李楠培养出来的,以往丁小兵很少吃早饭,李楠要求他必须每天都要认真吃早饭,否则就不理他了。

这条小街全是早点摊,面条馄饨包子各有好几家,但丁小兵最偏爱的还是这家“老潼关”面馆。李楠曾领着他吃过好几次,基本都是傍晚来,那晚来时下着小雨,李楠指着满墙的照片说,我们隔段时间就来一次吧,我们要吃遍这家店里所有样式的面和米皮。丁小兵笑着指指一种面条的照片说,好啊,我就从油泼扯面开始吧。李楠说,我靠,那我从陕西大米皮开始呢。

丁小兵把眼一瞪,说,你靠啥靠?

李楠吐吐舌头,说,我这可不是骂人的话,我靠你行了吧?

丁小兵说,我来瓶啤酒吧,最便宜的就行。

等到面条端上来,丁小兵才发现啤酒被李楠悄悄换成店里最贵的了,虽然他对啤酒的好坏无所谓,但心里还是动了一下。

这家面馆不大,很安静,丁小兵一直分辨不出谁才是老板。一个老人,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很安静地做面,很安静地切菜,连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都没有音量,只看见电视剧里男男女女的嘴巴一张一翕,正费力交流着什么。

今天早晨,丁小兵像往常一样走进了这家面馆。

面馆里热气蒸腾。小女孩正在梳头,看见有人进来,她便跑进了厨房。其中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问他吃什么面。他看看墙上,说,蘸水面吧。女人说,今天一个人?你家她呢?

丁小兵说,出差了,还没回来。

女人说,哦,你先坐。马上就好。

吃完面,丁小兵身上暖和了。走出面馆时他回了下头,想到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家面馆了,于是掏出手机拍了张面馆的外景,郑重地发给了李楠。

在菜场简单买了几个菜,丁小兵就往回走。

他把平菇、豆腐和黄芽白冲洗干净,然后开始卤牛肉。李楠最喜欢吃他做的牛肉,说是比外边卖的熟牛肉好吃百倍,一直问他是怎么做的。丁小兵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凭着想象加些调味料,慢炖两个多小时结束。

牛肉大火烧开撇去浮沫改文火后,丁小兵先在房间里转了转,该搬走的东西都已提前搬走了,只剩下一张床、一台冰箱和一些生活必需品。而这些东西他也不打算带走或变卖,全都留给房东,或下一个租客吧。他和房东约好了,晚上六点交钥匙。

这房子是李楠租的,丁小兵后来紧跟着续租了半年,他实在舍不得这房间里的气息,哪怕是死亡的气息。

牛肉卤好已近中午,他把牛肉捞出来切了一小半,做了个火锅。切牛肉时他有种幻觉,总感觉李楠跟以前一样会从背后抱住他。他认为这个房子也正因此有了意义。

丁小兵给自己倒杯白酒,抿了一口,非常辣。平日他从不喝酒,这口白酒下肚后先是有点辣,但随后升腾起的暖意让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短暂的辣换来了更持久的暖意。

整个下午,丁小兵就在窗前坐着,一瓶白酒下去了近三分之一。他有点犯困,想睡却又不想脱衣服费事。门口隐隐传来掏钥匙开门的动静,他趴在猫眼上向外看,却没有人。

门前的小广场上传来打篮球的声响。每次丁小兵到李楠这里来,都会看到有个人在独自打篮球,他的动作相当花哨,一个滑步,再一个转身,好像他边上有很多人在防守他,接着一个假动作,然后一个三步篮。球没中。

丁小兵就这样看着他反复练习。也回想起自己上学时的岁月,那时候很年轻,觉得有的是时间去做很多假动作,但轮到高考时,那个球却依然没中。但现在他发现那个没中的球也是有意义的,甚至非常有意义,就像没人看见杂草也会生长一样。

他看见那个打篮球的人头顶上有了一圈淡淡的热气,那人停止假动作,把球往篮筐随意投了过去。球,中了。

丁小兵看了看时间,快到六点了,房东估计快要到了。

房东迟到了半小时,丁小兵其实更愿意他迟到一夜。他把房东让进门,一股寒气随之鱼贯而入,房东倒是有点不太舍得他退租,他说能找到这么爱惜他房子的租客实在难得,说他跟上一个房客一样爱干净。

房东简单看了下屋内的设施,又核对了水电气费用。丁小兵笑了笑,把鑰匙递给他。

丁小兵和房东走出房子,关上了大门。丁小兵扭头看了看大门上的对联,对房东说,再过半个月就该换了。

走出小区,房东跟他握了握手,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丁小兵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随后拨通了出租车潘司机的电话。

B

有些事情只能在年轻时候发生。比如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我始终是两眼一抹黑。潘司机说,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是个自私要命的家伙,要不是我老婆死了,我都不会察觉到自己是多么自私。

她是今年元旦刚过,单位体检时查出的肺癌,一查出就是晚期。我很奇怪她不抽烟不喝酒怎么会得上肺癌,总不会是雾霾引发的吧?应该不会的。头两个月我也没怎么开车,基本就是领着她四处求医,后来她也不去医院了,也就吃点我托朋友从印度搞来的抗癌药。病情稍微稳定点后,她让我继续开出租车,她也硬撑着回单位上班了。

但我发觉有哪里不对劲,只是没时间去想明白。不好意思,我又扯到私事了,话多的毛病是要改改。

因为看病,加上儿子刚上大学,我又不得已辞去了夜班出租车的活,家里开支立即显得窘迫。那个车老板心太黑,我说我老婆生病需要照顾,他却说不开也行,每天交一百块份子钱给他,说我违约在先。气得我差点跟他打架。后来的哥的姐为我捐了点款,才勉强撑过难关。这社会还是好人多。

也怪我粗心,我见老婆状态有所好转,还以为药物起了作用。我还是像往常那样开夜班车,她的心情似乎也有了很大的改观,很乐观的样子,也不让我照顾,只说我俩都多挣点钱给孩子读书。

我想也是,无论多大的困难都要坚持下去。嗯,日子就是一天天坚持下去的。到了五月中旬,就是十二号,我老婆就走了,走的很突然也特别安静,就是一觉睡过没再醒来的模样。我没有哭,就这样看着她。我什么都没想,只想起父亲去世的那晚,我老娘整夜摩挲着从他嘴里取下的假牙时的情景。

算了,伤心的事情就不说了。

对了,今晚我是快七点接到他的电话的。接电话时我正在雨山附近的一家拉面馆吃面条,天真冷,面条吃完我刚暖和了点,电话就那时响的。

那个号码我太熟悉了,他让我到江心洲去接他。于是我就往江心洲方向开,一小时不到我就看见了他。

上车时因为车窗紧闭,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我问他去哪,他说先回去市区。然后他又主动说,以后我不会再到江心洲来了。

他这话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看了看倒车镜上挂着的那枚鱼钩,它正轻微晃动,像是一阵酒气刚刚拂过它。

车快驶进匝道时,他突然对我说,潘师傅,去大桥那边的县城绕一圈看看,我还从没去过,绕一圈就回去,回市区我请你喝酒。

我并没有多想,其实我对车费不计较,无非多耗点燃气,再说了他也是熟客,我也不能太小气。

县城很小,我带着他在还算繁华的地带兜了一圈,然后问他还想去哪里。他说,到处都差不多,直接回市区请你喝酒吧。

我说,开车哪能喝酒啊。

他说,那我们找个地方随便坐坐。

C

我直接把车开到了雨山五区附近,那里有家我熟悉的烧烤店。他点了一些烤肉和一份羊排,又要了半斤装的白酒。

他要给我倒酒,我看他有心事,就说,都少喝点,今晚我就不开车了。陪你聊聊。

他说了声谢谢,接着就说开了。他问我,潘师傅,你觉得穿梭在城市人群之间,人与人擦肩而过,也有可能邂逅相遇。这是一种触摸的感觉。你体会过吗?

我说过我什么都能聊,他一张嘴我就能感觉到他有点文艺范。于是我说,虽然我整天在车里坐着,但有时等红绿灯时我也喜欢看着路口的人群。

是的。他说,事情并不一定要因为一个理由而发生,发生后也并不一定要达到什么目的。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的,只是现在的人太功利了,都认钱。我搞不懂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嘛。

他说,除非是死了,否则很少有人不在意金钱。我知道最终我也会死掉,所以一直提醒自己早晨醒来时,一点点忘记她,这样我在死去的时候可以轻松一点。

我吓了一跳,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于是连忙问,她是谁啊?

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他低着头说,死亡会让你爱的那个人微笑,而我所做的就是对她报以微笑。我那时还能看得见她,现在她走了之后,这痛苦逐渐变得空洞,也没有了尽头。而现在我还活着,且痛苦还无法告人,就像装在这杯中的白酒,像水,但当我喝下它,剧烈的烧灼感会比死亡还恐怖。

过日子也是件恐怖的事情。他又说了一句,但被她欺负是一种甜蜜的幸福。

我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好日子,我们拥有的只是一天一天的日子。而且人活着大概就是要妨碍彼此的生活。对吧?

他没接我话,我感觉自己挺无趣的。另外我感觉他似乎喝多了,就赶着他的话说,没错,没眼睁睁经历过爱人离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人,谈生死简直就是笑话。

我这样说是我自以为知道了“她”是谁,没想到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又放开,跟我郑重地碰了下杯。

好长时间我们都没说话后,我指了指烧烤店对面马路上的公厕说,瞧见没?那个公厕,是刚刚翻新的,以前这家烧烤店没厕所生意不好,而且原先的公厕居然还是收费的。

他问,那现在呢?

我说,现在公厕是免费的,而且豪华装修。不仅这家烧烤店,这一片小饭店生意都好起来了。我们开出租的也有了方便的地方。

他说,这还能拉动经济啊?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要去方便方便。你吃,我去去就来。

我喝了口酒,说,你去,我叫老板把烤肉再加热一下,凉得太快了。

老板把烤肉拿走后,我就看着他进了公厕。这时候我听见了雷声,这在冬季很少见,接着又下起了小雪。我有种错觉,感觉春天来了。当然,我不知道冬雷有什么说法,也许就是自然现象而已。

他很快就出来了,还洗了手。但是当他刚横穿马路时,我看见一束车大灯突然照亮了马路,不知怎么的,也许是职业敏感,我呼啦一下就站起来冲到了马路边。

时间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我看见路边的一个行人和光秃秃的梧桐树都张大了嘴巴。我看见他们的表情竟然是安然无恙的一致,四周是一片死寂,他像一只斷线的风筝在夜空中飞舞,那些雪花在他四周想努力托住他。我就看见了这些,最后我都没看清他落向了何处。

我伸手抓了抓,冰冷的空气抓起来像被子的缎面。

接下来你们都知道了。是我报的警。你们出警速度也很快。

现在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出租车司机,而他,现在我知道他叫丁小兵,那个叫丁小兵的,也仅仅是我的一个乘客而已。我知道的都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明天再来一趟,有些情况还需再核实一下。

明天?有事打我电话吧,况且咱俩也是邻居,招呼一声也行。潘司机想了想,又说,那行吧警察邻居同志,我明天亲自来一趟,反正明天又是一个明天。实在搞不懂,这事跟我没有关系啊。不错,我是一直想问他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但我鼓足了勇气也没敢开口。我想等他从厕所回来后一定要问个明白,可惜问不到了。寒风带走了他,而他也永远带走了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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