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通北魏佛道造像碑的误读与重释

2018-01-09 10:11罗宏才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上海200444
关键词:临潼神龟陕西

罗宏才(上海大学 上海美术学院,上海 200444)

三通北魏佛道造像碑的误读与重释

罗宏才(上海大学 上海美术学院,上海 200444)

西安临潼博物馆藏北魏冯翊郡万年县所属三通佛道造像碑,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至迟从晚清以来就不断引起学界的青睐关注。但以碑身破损、碑文漫漶、叠加迁徙、释读标准等原因的影响,导致三碑释读出现较多歧义、讹误。本文作者依靠多年田野调查劳动所获,通过拓本辑录、文献补正、释文校读,以及相互比较与社会学视角观察等途径、方法,逐步对三碑原在位置、迁徙经过、名称归属等问题进行了讨论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北魏造像碑;误读;重释

西安临潼博物馆藏北魏冯翊郡万年县所属三通佛道造像碑,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1985年第4期《文物》杂志刊布临潼博物馆赵康民《陕西临潼的北朝造像碑》一文(以下简称《陕碑》),称其:一为正始二年(505)造像碑;二为神龟二年(519)造像碑,合称“三道士造像碑”。该文并根据神龟二年(519)造像碑其一“碑阴”镌刻陈树藩其人与知临潼县事阮贞豫题跋(以下分别简称“陈跋”、“阮跋”),称其“清嘉庆戊午年(1798)同出于今栎阳镇。第二年,由阮贞豫及李凤翔、栾锐等人,将其由栎阳运至县署内保存。不知何时又从衙署徙置于华清池碑亭内。十年浩劫中,被搬出碑亭砌了台阶。1975年9月,从台阶拆下,树立于临潼县博物馆。”[1]

《陕碑》之后,相关此 3通佛道造像碑论述颇多,卓见之外,却不乏误读与误释,故不揣冒昧,试图作一探讨校释。

《陕碑》提及的陈树藩(1885—1951)(图1),字伯森,一字伯生,陕西安康王彪店人。1909年,入保定,陆军部陆军速成学堂学习炮兵,1910年,毕业后任陕西新军陆军混成协(旅)某标(团)军械官。1911年,参与陕西辛亥革命起义,事定任陕西陆军独立第四混成旅旅长。后任陕南镇守使、陕北镇守使等职。1916年5月9日,任陕西护国军总司令、陕西都督兼民政长。同年6月10日,得段祺瑞北洋政府任命为汉武将军督理陕西军务兼陕西巡按使,7月6日,改任陕西督军兼省长。1918年3月23日,免兼省长。段祺瑞失势后,其陕西督军一职于1921年5月25日为直、奉系北京政府罢免,陈势力旋被直系武装逐出西安。

陈树藩任陕西督军、省长时,因积极依附段祺瑞北洋政府,故遭陕西靖国军起义反对,关中战火炽烈,戊午、己未年间(1918—1919)尤甚。己未“阴正月”,陈军“麾精锐逾万,横渭河各渡口来攻”渭北靖国军防地,致秦川腹地“战事剧厉,炮火动原野”[2]。神龟二年(519)造像碑其一“碑阴”龛左镌刻己未年(1919)春陈跋所谓“临潼县出土石像三区,一为魏正始二年造像碑;二为神龟二年造像碑。共得二千四百余字,可谓造像之大观。是时丧乱既久,士大夫皆好言鬼神祈祷之事,故其为文类古雅可颂,而书法尤擅绝千秋。此碑未知何时入土,迄今乃发见。迨其神灵不能终閟①《陕碑》释陈树藩跋“閟”作“闷”。参见临潼博物馆赵康民:《陕西临潼的北朝造像碑》,载《文物》1985年第4期,第20页。,欲出而为吾民禳此浩劫也”(图2)。正基于此种时代背景。

而时任临潼县知事的阮贞豫在己未(1919)春神龟二年(519)造像碑其一“碑阴”底部中段题跋称戊午年(1918)“(临潼)邑北农人掘土,得造像凡有三”,“闻于余,舁至城②“城”字赵文空而未释。临潼博物馆赵康民:《陕西临潼的北朝造像碑》,载《文物》1985年第4期,第20页。,摩字而读之。其一为魏正始二年造像碑;二为神龟二年造像碑”。(图3)所述三碑发现经过与移运县城情形,也与当时背景基本吻合。

图1 陈树藩(1885—1949)

图2 北魏神龟二年(519)邑老田清七十人等造像碑碑阴龛左陈树藩题跋

阮贞豫(1878—?),字奥伯,一字翱伯,合肥人。晚清生员。后毕业于奉天法政 学 堂[3]。1914年始历官陕西镇巴、白河、汉阴、临潼、南郑、汉中等地,政声颇著。1920年3月30日,大总统令因称其“器识宏通,循良之选”①1920年3月30日《政府公报·大总统令》:“据陕西省长刘镇华呈称,……试署临潼县知事器识宏通,循良之选。现署南郑县知事。”。与本文相关者,如1916年、1918年两任临潼知事②如1916年3月20日政事堂奉□策令:“陕西巡按使吕调元奏请任命贾遯试署蒲城县知事;阮贞豫试署临潼县知事。……应照准此令。”;1917年、1921年两任南郑知事;1924年,又任陕西南道(汉中道)道尹。

民国五年(1916)夏正六月十八日张扶万《在山草堂日记》③张扶万(1867-1943),名鹏一,字扶万,号一叟,树叟,一翁,又一翁,在山草堂主人等。陕西富平人。光绪二十三年(1897)丁酉科陕西乡试举人。历任山西长治知县、山西大学堂庶务长、中国银行秘书长、陕西吏治研究所所长、陕西孔教会会长、陕西省政府与北平研究院合组陕西考古会委员长、西北史地学会理事长、西安碑林管理委员会主任、陕西省临时参议会参议员等职。通内典,擅长金石考古。著《在山草堂日记》《在山草堂诗抄》《在山草堂文集》《吕刻唐长安宫城图考》《唐长安城金石考》等。其《在山草堂日记》,手稿,未刊,稿藏陕西省政协文史办。故记:“访阮翱伯,合肥人。”己未年(1919)阮贞豫题临潼造像跋故记其“戊午(1918)再篆斯土(临潼)”。又己未年(1919)五月二十日《鲁迅日记》:“上午寄临潼知事阮翱伯信并拓片四枚。”又民国十一年(1922)“南郑县知事合肥阮贞豫”《续修南郑县志》序言称其“客冬随七师入汉,再权邑事”④指1921年10月7日北洋系吴新田(1886—1945,字芑荪,安徽合肥人。)任陆军第七师师长,同年11月率部进入汉中,阮贞豫随之,再次任南郑县知事。;再汉中藏《汉中道署十景诗碑》,落款亦署“中华民国十四年(1925)岁次乙丑夏闰四月合肥阮贞豫题并书”。

图4 阮贞豫助力王世镗《稿诀集字》注释并刻石嵌宝峰寺壁间证据

图3 北魏神龟二年(519)邑老田清七十人等造像碑碑阴下部阮贞豫题跋

图5 1935年4月30日《徐旭生陕西考古日记》片段

图6 李根源《曲石文录》卷五《饬省九十县搜罗古代金石送图书馆保存令》 依曲石精庐1932年刊行铅印本

搜相关文献,知陈树藩、阮贞豫皆嗜古、擅书。如阮贞豫跋谓三通佛道造像碑“系纪元前一千五百年间古物,其磅礴苍郁气溢于字里行间。欲保存之,未相地址。会李凤翔、栾锐诸友人奉徼□止,赞弗置,爰命工树署中,以饷□嗜古家”。再民国五年(1916)十二月十七日谢彬《新疆游记》:“早膳后,往访陈柏生督军,晤于签押房。其状短小和平,颇知书法,时适为人书寿屏。言论风采,似非治世之良才。”⑤谢彬(1887—1948),号晓钟,湖南衡阳人。1905年入同盟会。1912年赴日本早稻田大学攻读政治经济学。1916年归国,任职于湖南督军府。同年受北洋政府财政部委派以财政部委员身份,赴新疆及阿尔泰特别区调查财政状况并推行印花税,《新疆游记》即为本次调查之产物。民国七年(1918)六月一日无锡侯鸿鉴⑥侯鸿鉴(1872—1961),字保三,号梦狮、铁梅、病骥、沧一,江苏无锡人。曾留学日本,致力教育。任竣实校长、南菁学监、蚕业校长及江苏、江西诸省视学与集美学校校长、福建教育厅秘书、上海致用大学校长等职。著《古今图书馆考略》《无锡图书馆先哲藏书考》,擅指画,喜旅游。著《塞外纪游》《西秦旅行记》《西北漫游记》《南洋旅行记》《环球旅行记》《嵇古旅行记》等。《西秦旅行记》:“室中见阮知事大书静字,下注以幢幢往来,朋从尔私,生机息矣,死亡随之。当下猛醒,惺尔良知,湛定莹澈,无心在兹。知阮知事于宋学颇有根底者。” 1928年,阮贞豫还于汉中道尹任间邀集汉上名士为王世镗①王世镗(1868—1933),字鲁生,号积铁子、积铁老人,天津人。曾任镇巴、西乡县知事。擅书法,章草尤为一绝。所著《稿诀集字》风行一时。②《徐旭生陕西考古日记》手稿藏徐旭生哲嗣徐桂伦处,由笔者校注、整理,即将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稿诀集字》注释并刻石嵌宝峰寺壁上(图4)。1935年4月30日,《徐旭生陕西考古日记》更记:“杨兆璜君(即前数日(何)乐夫所见之杨老先生)来谈。彼言民国二年(1913)时,陈树藩为旅长时,曾在纸房头发掘一月,得铜器十九件。县志止载其一件。其大鼎内有周莒子作诸字。”②(图5)

再将陈、阮跋文与其他陈、阮书法作品比较,其间结体、风格等诸种元素,亦相吻合。

按三通佛道造像碑移运临潼县城并得以竖立保护,知临潼县事阮贞豫固功不可没。但此前1917年陕西省长李根源(1879—1965)《饬九十县搜罗古代金石送图书馆保存令》根据“图书馆馆长高树基呈称:……‘拟请令行各县知事,着将该管境内所有古代碑碣各拓二份,呈署发馆,俾资保存而供众览’”,指出“查金石流传,中外宝贵。橅成迹以验进化,缅往古而发幽情。近世泰西各国,多由政府特设专官,蒐罗古代雕刻,藏诸图书馆中,以备学者考究。庶不至销沉剥蚀,长泯精光。兹据前情,合行令仰该知事查照来文,一律照办,毋违此令”③李根源:《饬九十县搜罗古代金石送图书馆保存令》,收录于李根源《曲石文录》卷五,铅印本,曲石精庐1932年刊行,第25页。收入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三辑·曲石文录》,台湾: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263—264页。李根源(1879—1956),字印泉,又字养溪、雪生,号曲石,别署高黎贡山人。云南腾跃(今腾冲)人。清末秀才,1904年赴日本东京振武学校留学。翌年在东京加入同盟会。1908年又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步科学习,同年年底毕业。1909年回国,任云南陆军讲武堂监督兼步科教官、总办。1911年参与辛亥革命,事定任云南大汉军政府军政部总长兼参议院议长、云南陆军第二师师长兼国民军总统。1913年当选国会众议院议员。1916年任陕西省省长。1922年黎元洪复任总统职后又邀他担任北京政府航空督办、农商部总长。1939年任国民政府云贵监察使。1949年后任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政协第二、第三届全国委员会委员等职。著《曲石文录》《曲石诗录》《雪生年录》等。(图6),其时代背景,恐亦不能率意省却。

揆以情理,这可能是阮跋所谓“会李凤翔、栾锐诸友人奉徼□(益)止,赞弗置,爰命工树署中,以饷□嗜古家”之潜藏原委了。

阮跋谓民国戊午年(1918)“( 临 潼 )邑北农人掘土,得造像凡有三”,但此消息只是“闻于余”,并非一概无误。实陕籍学者张扶万早在1904年就发现三通佛道造像碑其一的正始二年(505)造像碑。民国三年(1914)夏正十月初一日,张氏《在山草堂日记》不仅依据新得拓本迻录该碑发愿文及题名,尚对发现经过有所记述。文记:

“此造像当光绪三十年(1904)余应县令李云生先生之聘主讲横渠学堂④即横渠书院。以宋理学家、关学创始人张载(1020—1077),字子厚,凤翔郿县横渠镇人,世称横渠先生)之名得名。创始于宋,历代沿革。一在陕西郿县横渠镇;一在陕西临潼县城。后者按清崔继撰《重修横渠书院》所谓:“夫张横渠张子、千古之大儒也,生于郿邑,而临潼实座谈经之地,书院之修,岂顾问载?”略知其梗概、沿革。张扶万于光绪三十年(1904)应临潼县令李云生聘请主讲之横渠学堂,即为后者。时车经栎阳东门外,见此石卧道旁,而字画奇古,知为造像,曾为云生言之,欲拓而未果。时丙昌从学,知之。今愈十年,乃得拓纸,特记之。”(图7)

日记所谓“李云生”者,时任临潼知县;“丙昌”者,则为张扶万长公子,字午中,晚清附生,1906年4月,入日本东洋学院留学,1910年归国,1924年任醴泉县知事。

如《在山草堂日记》记载,张扶万1904年即于栎阳东门外发现“卧道旁”的正始二年(505)造像碑,“欲拓未果”,1914年才有机缘获得拓本。可见至晚自1904年至1914年,该碑尚未湮没入土。故知阮跋所谓1918年临潼“邑北农人掘土,得造像凡有三”信息,并不准确。或掘土属实,但掘得者并非三碑,或系正始二年(505)造像碑以外的其他两碑。

至于3碑湮没之原因,或应与历史上大规模废佛事件有关。

张扶万、陈树藩、阮贞豫之外,近代学者柯昌泗另言“丁巳年(1917),临潼栎阳镇民,掘得三尊”[5]69造像,曾将发现时间提前一年,笔者以为,此说显然与重要当事人陈、阮跋文抵牾,当系误记。

图7 民国三年(1914)夏正十月初一日张扶万《在山草堂日记》局部

图8 临潼栎阳镇西门 摄于20世纪30年代初

综上,知3通佛道造像碑不当在“清嘉庆戊午年年(1798)同出于今栎阳镇”,亦不当系“丁巳年(1917),临潼栎阳镇民,掘得三尊”,而应系民国戊午(1918)年“同出于今栎阳镇”。陈树藩、阮贞豫者,也自然不能视为嘉庆时人,而民国初年的一次金石文物发现,更不能贸然推展至清代中期。

有趣的是,笔者在上世纪80年代末于手稿本《在山草堂日记》中发现正始二年造像碑线索,先以复印件送李凇,李遂据此在《泾渭流域北魏至隋代道教雕刻详述》一文中对《陕碑》错误提出疑问[6]435。但在2006年,三秦出版社出版赵康民、李小萍编着《临潼碑石》(以下简称《临碑》)“冯神育造像碑”条目中,此前“嘉庆戊午年(1798)”出土说又易为“清咸丰八年(1858)”,嘉庆己未年(1799)迁徙说,则易为“清咸丰九年(1859)”[7]59。

检笔者2003年11月29日栎阳镇调查记录,知栎阳一地南、北门外原各有古寺一座,俗称“南寺”、“北寺”。西门(图8)内另有老君殿、佛爷庙等,庙宇门外尚有铁旗杆。其中南寺位于南门外东南角,名庄园寺,规模宏大,据说至晚在唐代已经存在。曾有唐钟一口,已毁。各寺、庙院建筑,亦在清同治年间陕西回汉战事时遭兵燹损坏,今则圮毁无迹。闻1949年前,此地佛道信仰尚有延续。故知如张扶万《在山草堂日记》记载不误,其1904年所见栎阳东门外“卧道旁”之正始二年(505)造像碑,或即原在庄园寺内,寺毁同治兵燹后,遂倒卧东门外道旁。

不管如何,当三碑显现于世后,各家一时纷起着录,新世纪前后,此种现象尤为热烈。但究其定名,歧义岔集,因此颇有甄别、整理之必要。

为行文、检索方便,兹择与此三碑称谓相关的10种代表性著述列表统计,并分别确定其对应简称。(表1)

表1:与万年样式系统三通佛道造像碑相关10种代表性着录信息统计

先是张扶万民国三年(1914)夏历十月初一日《在山草堂日记》自拓本迻录正始二年(505)造像碑发愿文及供养人题名时,将其称作“造像”,并误将发愿文“道民冯神育同邑二百人等”,释作“道民冯种育同邑二百人等”。继则柯昌泗改“种”曰“神”,却空“育”未识,定名“正始二年九月冯神□等二百廿人造像”[5]316。后《西目》、《帖录》(页72)等相继沿袭《在山草堂日记》错误,将“冯神育”记作“冯种育”。《陕目》更将此碑误作两碑着录,且一种去“育”作“冯神”①《陕目》一称“北魏冯种育等二百人造像”;另一称“邑子冯神等二百二十人造像”。见李惠主编《陕西石刻文献目录集存》,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11页。。《北碑》页129则延续《陕碑》错误,将该碑视为清嘉庆三年(1798)出土。

读此碑碑侧发愿文,有“正始二年秋九月己巳朔廿六日甲午”时“道民冯神育同邑二百人等,投委坛静,仰追寘②颜娟英等编《北朝佛教石刻拓片百品》误识为“冥”。见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颜娟英等编:《北朝佛教石刻拓片百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珍藏史料暨典籍系列之三),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8年,第26—29页。果,造立石像,永式归虔”;“合邑二百廿人造石像一区”等语。定名应为“正始二年道民冯神育同邑二百人等造像碑”或“道民冯神育同邑二百人等造像碑”、“道民冯神育等二百廿人造像碑”、“冯神育等二百廿人造像碑”,简称应作“冯神育造像碑”。查《百品》收录此碑,即取“冯神育等二百廿人造像碑”之名[8]。

图9 神龟二年(519)邑老田清七十人等造像碑碑侧发愿文局部

图10 神龟二年(519)邑老田清七十人等造像碑碑侧发愿文局部

另外,民国七年(1918)六月一日侯鸿鉴《西秦旅行记》尚择选供养人题名各一,分别称三碑其二“一为邑子王凤姐造像;一为邑老田清造像”。辨供养人题名,“邑老田清”题名在一种神龟二年造像碑正面道教造像龛下香炉左侧仙童旁;“王凤姐”题名,不在两种神龟二年造像碑上。检正始二年造像碑背面龛下供养人皆女性,首排正中瞩目处对立有“邑子杨凤姬(左)、邑子王清姜(右)”两供养人题名,或许侯氏倏忽间将此二题名交叉误读,亦未可知。

陈、阮跋后,《陕志》卷六(页17—18)、《续通》卷一〇四(页13)或趋同侯鸿鉴《西秦旅行记》释读思维,称具有“邑老田清”题名一种为“邑老田清等造像”。

察“邑老田清”题名之神龟二年造像碑,其发愿文颇类汉魏骈文及诗歌、民谣色彩的长篇演绎,五言句式尤为瞩目①相关资料颇多。如《魏书》卷八十四录当时民谣:“升平不满斗,隆和那得久”;“虽复改兴宁,亦自无聊生”等。。开首骈文体,“托身投道门”一句后为五言体。所谓“托功入瑍籍,开光七十人。当今大魏世,神龟初二年。七月戊寅朔,廿日至申”,以及“邑子兹茂盛,师徒普延年”与“皇帝统无穷,国兴身苌存。……镇王守令等,同年囗囗囗。有愿天必丛,生死囗囗囗”(图9、图10)等,虽俚句张扬,但朗朗上口,极具生活气息与地域特色。

其中“开光七十人”一句,指该造像参与者邑义人数、规模;“当今大魏世,神龟初二年”一句,显示该造像碑雕凿时间;“镇王守令等”一句,则为地方各级军事行政长官名称一种综合性浓缩称谓,凸显彼时自镇将、王侯以至郡守、县令等依次下降的统治机构层序。类同称谓,尚有“州郡令长”、“郡守令长”、“牧守令长”②“州郡令长”称谓见于正光五年(524)仇臣生造像碑、北魏吴洪标造像碑(以上在陕西耀县)、天保八年(557)夏庆孙等法仪三十二人造像(参见侯旭东《五、六世纪北方民众佛教信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222页);“郡守令长”称谓见于耀县药王山博物馆藏正光四年(523)三县邑子二百五十人造像碑;“牧守令长”称谓见于《魏书·释老志》、《魏书·高祖记》等记载。姚伯多造像碑及与此碑同时发现的另一神龟二年(519)造像碑发愿文皆有“牧守令长”称谓。参见下文讨论。等。(图11)

但《北碑》可能受诸多同期造像发愿文常见某某等造像语境影响,倏忽间未审造像碑定名规律与途径,

图11 神龟二年(519)邑老田清等七十人造像碑发愿文“镇王守令等”信息(左)与正光五年(524)仇臣生造像碑发愿文“州郡令长”信息(右)比较

图12 邑老田清七十人等造像碑碑侧发愿文“神龟初二年”句中“二”字轮廓状态

图13 5种北魏造像碑“年”字比较:a景明元年(500)杨阿绍造像碑 b正始二年(505)冯神育造像碑 c神龟二年(519)邑老田清造像碑 d延昌三年(514)张乱国造像碑 e神龟三年(520)錡双胡造像碑

即将“镇”字去掉,独留“王守令等”字对应该造像碑定名,称之曰“王守令佛道造像碑”。

于该碑发愿文释读中,可能同样的心绪影响《北碑》在重要区段亦未敢轻易断句,致留“当今大魏世神龟初年七月戊寅朔廿日至申”等粗疏不断记录,且将“神龟初二年”句“二”字脱掉,定该碑雕凿时间在“神龟初年”[9]。

自此,“王守令佛道造像碑”一名得以正式出现。先是《长艺》《临碑》[10]等着录未审其误,相继沿用。后多家着录继续跟进,几成定式。除此以外,《临碑》还在“王守令造像碑”一条附加按语,认为“《陕西金石志》卷六存目称此碑为‘邑老田清’,非也”。并否定自己前在《陕碑》一文中关于“神龟二年”的判定,进而认同《北碑》“当今大魏世神龟初年七月戊寅朔廿日至申”不断程序,认为“此碑刊刻年代在神龟初年,即公元518年”[7]70。

显然,这里所谓的“神龟初年”,在研究者看来,即指神龟元年(518)。于是较前之神龟二年(519)断代,遂再被人为地提前一年。

图14 龙门石窟神龟元年杜安迁等廿三人造像铭记

图15 神龟二年(519)邑老田清七十人等造像碑(左)与龙门石窟神龟三年(20)慈香造像记(右)年款形态比较

细勘原石发愿文,“初”、“年”二字中,并非空隙无字。其相应位格内,“二”字笔触上一横虽漫漶模糊,但下一横尚清晰可辨(图12),不应轻易排除。此外,将同期“年”字相较(图13),相同“年”字轮廓外,双横线组成的“二”字轮廓,又不知究应归属“初”、“年”二字哪一个?如否定这一辨识,是否有证据说明,“神龟初年”即是当时人们代替“神龟元年”(518)的一种表示?是否其他一些属于神龟元年(518)的北魏造像,也有“神龟初年”的实证表现例举?

整理相关资料,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在《魏书》《北史》等相关文献中,“神龟初”称谓多见,“神龟初年”者则未见。况前者指向并非专指“神龟元年”;属“神龟元年”者,也不必特别用“神龟初”替代。另外,在已经确定为神龟元年雕凿的佛道造像中,其铭记指向亦均为“神龟元年”,而非“神龟初年”。

如上海博物馆藏神龟元年卢边之造观世音鎏金造像、南京博物院藏神龟元年邑主吕双等造像、山东省博物馆藏神龟元年孙宝憘造背屏三尊像、日本藤田美术馆藏神龟元年夏□造交脚弥勒骑鸟像、法国巴黎吉美博物馆藏神龟元年金铜二佛并坐像、日本大阪藤田美术馆藏神龟元年交脚弥勒菩萨坐像等。

如果说以上例证还难以确指与北魏万年地区的佛道造像样式究有何直接关系,则毗邻这一样式的龙门石窟及长武、洛川等地存在的神龟元年杜安迁等廿三人造像(龙门石窟)(图14)、神龟元年郭始树造像[11](长武县博物馆藏)、神龟元年千佛造像碑(洛川博物馆藏),亦未以“神龟初”字样实施时代属性表达。同样,在台北“中研院史语所”典藏诸多北魏纪年佛教石刻拓本目录内,属神龟元年造像铭记图像指向,亦分别阐述了这一共同的时代指向规律[12]54-55。倒是龙门石窟神龟三年(520)慈香造像记“大魏神龟三年”与此碑“当今大魏世,神龟初二年”之“三”、“二”两字轮廓形态呈现出更强的相似性。(图15)

事实上,该碑碑侧发愿文“开光七十人”句,完全可作为底定“邑子七十人造像碑”一名的依据。以“七十人”之数为北魏邑子造像人数组合模式最常见单位,如为规避与其他“七十人造像碑”名混淆起见,可援引该碑发愿文“神龟初二年”句,另作“神龟二年邑子七十人造像碑”。如再以为“神龟二年邑子七十人造像碑”名还未充分展现独特个性,还可再选择该碑碑阳供养人群体中最尊贵者——“邑老田清”,命名为“邑老田清七十人等造像碑”。

后之判定,更符合北魏道教“尊奉老者”[13]的教义。因为在全碑供养人题名中,“邑老田清”资历最高,且有邑义负责职司,其位故在碑阳龛下首排左组近仙童之首要尊贵位置。

笔者认为,在发愿文领衔人空缺前提下,择选供养人首位尊者与领导者,符合当时题名位序规制、标准[14],应是不谬的选择。因此,我们更倾向“邑老田清七十人等造像碑”称谓。想侯鸿鉴《西秦旅行记》与《陕志》定其名作“邑老田清等造像”,恐亦出于这种考虑。

另一神龟二年造像碑,《续通》卷140(页17);《陕志》卷六(页17)据是碑有发愿文一面龛下第二排供养人“道民刘道生”题名,称“道民刘道生等七十人造像”。《西目》则据与有发愿文一面对称之另一侧面龛下供养人“道民刘始乐”题名,定名“刘始乐造像”。《陕目》页12更援引《陕志》卷六(页17—18);《帖录》(页72)所谓,将此碑分两碑记载,一称“道民刘道生等七十人造像”;另一则取“邑正刘丑奴”图像、题名,作“北魏刘丑奴等七十人造像”。《临碑》独选“道民刘道生”题名,定名“刘道生造像碑”[7]70。临潼博物馆陈列说明更含糊定名“四面造像碑”。

此碑初拓本发愿文,尚称清晰,其后拓本发愿文虽稍差,但亦可辨识。唯《长艺》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谓“未见该碑发愿文”,“未见年号”,定为“刘田氏造像碑”[6]380。在早前刊布的《关中一带北朝道教造像的几个基本问题》一文中,研究者同样认为应以“刘田氏造像碑”一名命名该碑[15]。

图16 神龟二年(519) 张乾度七十人等造像碑发愿文拓本 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藏

结 语

综上所述,在碑铭没有确切信息前提下,选择主要供养人题名等其他辅助信息的确定碑名,未尝不是一种选择。但检《百品》所录与西安碑林陈根远藏是碑拓本,发愿文宛然瞩目。中有“于今大魏门师张乾度、师道妙率邑子七十人等”明确信息,且附加“各自竭家珍,故(雇)匠刊石,造刑(形)像一伛”,以及“大代神龟二年”等补充信息,并非没有定名依据(图16)。

因此,是碑应定名作“神龟二年大魏门师张乾度、师道妙率邑子七十人等造像碑”或“张乾度、师道妙率邑子七十人等造像碑”、“张乾度率邑子七十人等造像碑”、“张乾度七十人等造像碑”。简称亦可作“张乾度造像碑”。查《百品》着录,更有“张乾度七十人等造像记”[12]46-49一名。

笔者以为,以“张乾度七十人等造像记”为名,并非谬误。但考虑到后者散发的更多传统金石学意味,笔者更倾向前述的相关称谓。

三碑雕造、立置并首次宗教活动时间,根据各自发愿文提供信息,排序如下:

1、冯神育等二百廿人造像碑,“正始二年(505)秋九月己巳朔廿六日甲午”。

2、邑老田清七十人等造像碑,“神龟初二年(519)七月戊寅朔廿日至申”。

3、张乾度七十人等造像碑,“神龟二年岁次己亥十月丁未朔十四日庚申”。

[1]临潼博物馆赵康民.陕西临潼的北朝造像碑[J].文物,1985,(4):15—21.

[2]1949年出版铅印本《西北革命史征稿·陕西靖国军纪事》(上卷)[G]//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译室.一九一九年南北议和资料(近代史资料专刊),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506.

[3]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编第三编·清末民初中国官绅人民录[M].台湾:文海出版社,第211—212页。

[4]谢彬..新疆游记[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31.

[5]叶昌炽.语石·语石异同评[M].柯昌泗评,陈公柔,张明善,点校.北京:中华书局, 1994:69.

[6]李凇.泾渭流域北魏至隋代道教雕刻详述[M]//李凇.长安艺术与宗教文明,北京:中华书局,2002.

[7]赵康民、李小萍.临潼碑石.(临潼文史资料,第十五辑)[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

[8]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颜娟英,等编.北朝佛教石刻拓片百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珍藏史料暨典籍系列之三)[G].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8:26—29.

[9]陕西省药王山博物馆.北朝佛道造像碑精选[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63—68,129—131.

[10]李凇.泾渭流域北魏至隋代道教雕刻详述[M]//长安艺术与宗教文明.北京:中华书局,2002:378—380;赵康民,李小萍.临潼碑石[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65—70.

[1 1]刘双智.陕西长武出土一批北魏佛教石造像[J].文物.2006(1):65—81.图版120—123。

[12]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佛教拓片研读小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藏北魏纪年佛教石刻拓本目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2.

[13]道藏:卷四十说戒部三“说百病”[M].

[14]罗宏才.中国佛道造像碑研究——以关中地区为考察中心[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8:106—116.

[15]李凇.关中一带北朝道教造像的几个基本问题[J].新美术.1997(4):45.

J309

A

1008-9675(2017)06-0089-07

2017-08-12

罗宏才(1954-),男,陕西人,上海大学中国艺术产业研究院执行院长,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教授、博导,美术学博士后流动站合作导师,研究方向: 研究方向:美术考古、艺术市场。

(责任编辑:梁 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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