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强
在巩义:掐乡愁
分与分之间,秒与秒之间,都有缝隙
可以插入致敬这个词
千里驱车从成都抵达一个梦
在巩义。车灯打向杜甫故里,露
就从今夜白了,我想象里增生的时间
浓墨灌满天空,明月藏身诗里
你知道过去的乡愁是蓝色,如今变黑
你不知道黑得多么不像话
一个转身,一根低头的草
便能掐掉堂前,你的乡,我的愁
山河破在你的句子里
我改变不了
通往杜甫故里纪念馆两旁的树
是新制的别针。它们的观念却很陈旧
死死别住很多人的回家路
即使杜甫起身提笔,所到之处都是
宣纸生病,文字吃药
因为太多人用沉默
摇昏了头晃坏了脑
耳边,考古学家又一次提醒我
地下两米就是姓唐名代字子美的土层
挖土机轰鸣,深挖走了我们
遥远的记忆
只有脱群的孤雁
送来戍楼更鼓声。它在黄叶深处
鸣叫,比黄河更黄的水
静悄悄淹没
春天的奏折
在洛阳:寻刀记
我说的是收复洛阳兵马的陌刀。被血
反复洗过的陌刀。安史之乱的唐兵在乱世
挣扎一生的陌刀。最终被泥土
一口吞没的陌刀。
我们遗忘的陌刀
在两米之下生锈
腐烂的记忆
在洛阳,我只能从杜甫诗句里寻找
这把陌生的刀。它其实隐藏
在每个时代的士兵内心深处
每次父亲在案板上切菜,菜刀快得
不给菜一次喊痛的机会
他纵马边疆杀过人,直到退伍返乡
放下杀人的刀,举起切菜的刀
不变的是刀的利落
变了的是铁的干净
在龙门:倒立行走
水从低处跑回源头,逆返深山
树从城墙走出驿道,顺从人意
在龙门,流云总是拿捏不准
人,安静的方向
月光倒在门外
倒立行走的人,是你
折断翅膀踏入佛门,似倦鸟
手执刀剑退还佛缘,如僧人
颠倒黑白
我眼里流动的时间,恍若
一只在自由世界往返的船
向东,回到过去
向西,赶往未来
可是过去和未来,都密布可怕的色彩
要么苍白如水
要么漆黑如铁
我还是喜欢理想的绳索松开
绑在原处的自己,看星星
把天空织成珍珠密集的夜布
如同一只河蚌,敞开的心
不动声色
自有光亮
在奉先寺:手敲信仰
在洛阳奉先寺,月光和花
满城遍织一个女人的欢笑。我的沉默
在此堆积成山
手持花香的人
刚走一步,整个山谷
便传来树叶的呼噜声
秋风,以前是晨钟,此刻是暮鼓
从奉先寺大门敲响
我的信仰,不是高昂的门票,而是剪影
漏掉的大唐
当它敲响这片丛林,昏昏欲睡的失败者
会先惊醒莲花洞
蚀骨侵肌的梦
木头上的鱼,还在坚持诵读经卷
排出体内多余的杂念
在一炷香中游弋
火,在下跪
诗,在朝圣
从此岸到彼岸,所谓的成功者
不过是先抓住信仰的尾巴
停在河心的船,正是随风消散的人
给我虚构的盛宴
在新安:挖煤的人
在新安,地壳还在切割青山与白水的模样
寒风像个冷漠的将军,检阅
生命低处的声音。
我从诗书里进入,时间解冻的新安
随手可摘的草木,皆是风指挥的兵
随手可摘的想象,皆是你缺乏的力
点将台下,到处都是挖煤的人
他们在苦难深处
挖煤。星星,又一次在夜空觉醒
绵延的山快被挖空了
还是填不满河的空虚
煤点燃的火,烧痛的不只是一座城
还有人不断挖煤的记忆
函谷关在古道上展平苍凉
黄河第一关从此关闭,在我眼睛里
干枯。
挖煤的人,摸着石头过河的人
看得见的石头都不是石头
而是你眼中的泪水
送别的喧嚣,淹没的人骨
在石壕:磨刀的人
千军万马飞奔而去,千万个人浓缩一人
观音坐镇静观,磨刀的人
手起刀落之间,野心磨成了针
远近山河却一脸淡然
在石壕村,随便
问一块归隐的石头,或者行走的石头
它们都是星星的磨刀石
有刀夜入门
就有一块石头盘腿,面向菩萨
忏悔
老翁翻墻而过的咳嗽声
老妇洗涮锅碗瓢盆的叹息声
都不及一个人用草鞋磨破风的呼啸声
来得惊心动魄。
我在你的诗句里打坐,假装平和
纸上又跃出千万匹马,磨刀的人
用磨刀石偷走时间的人
在潼关:筑城的人
落日向西落下疲惫,黄河也执意向西倒流
把水草、杂念、淹没的灵魂
一一还给渭河、泾河和灞河
水围长安那一年,出城的人野马一样四散
筑城的人手执信念
给破败的潼关补洞
人填补着人,山填补着山,逼近了云天
在潼关,飞鸟、游鱼都在灰烬中隐身
面对一张薄薄的宣纸,我的手指忍不住
戳破它背后的秘密
墙推倒了古意,造化出的新城
已不适合我久留
秋风快得像刀,轻轻一舞
一种叫瘦的记忆就四分五裂
在邺城:患病幻象
从骨髓里抠出
一个人的名字
桃花痛了一夜
我把月光紧攥,在手心里
名字还有体温
只是梦想漆黑
肋骨上的女人,寒风中的报纸
此刻同时患病
手表上的嘀嗒声彻底混乱
我一放下酒杯,安阳就变成了邺城
在邺城,那条通向故乡的小路晃荡着
我的宿醉
父亲在给我拔火罐,很着急的样子
母亲不停给我喂药,把自己哄成了小孩
我在半夜醒来
全身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