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贵锋
很快,远了的人间又近了
时近中午,在静静奔跑的火车上
你的电话来了。虽然我不悲伤
但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去的地方
有一个人去世了,那是一种
跟在衰老后面的,自然的死亡。
阳光照着我的左脸,也照在
我的左肩和一条腿上
空调里的风,掠过我短发下的头皮
“有事。去天水。”因和你没关系
我说得不多。我的声音很低。然后
抬起了头。即使在对面,你也看不出
与一车厢的人,我有什么不同
安静地坐着,等目的地到来
拿上自己的挎包快快下车
这件事就在前方,就在不远处
今天你又来了电话,我忽然想起
在那样一刻,我似乎看见有一次
在一个终点站,我最后一个下车
回头看了一眼,一节一节的车厢里
空无,像一个一个人形的灵魂
在互相拥抱,互相进入
在试图成为唯一的一个,在让无,成为无
你的电话来了,一个一个躯体囚禁的灵魂
在终点被释放出来。空无被释放出来。
激荡,安静,空和无
空和无的力量,渐渐充满整个车厢
而跳下踏板的那一刻,车厢瞬间密封
我猛然觉得还有另一个人间
车厢会被运往那儿
而它的父母都还在
都在阳光、空气、泥土里,看著它奔跑
看着它离去又回来,在梦里
不慌不忙地说着话……而他们
也在想念着各自的父母,回到另外的
更遥远的一棵树下,一座院子里……
是的,过了渭南镇,就到家了
经过一片闪光的田野,我去见母亲的母亲
她很快成为一个新鲜的,怀念的土堆
公园里的水磨坊
身上挂满的玉米多年了
没有磨掉也没有长出新的
童年的玉米地还是一片连一片
我迷失在其中,鸽哨忽远忽近
玉米挂满树身,树身消失了
风景中的玉米风还没有吃掉
一茬茬的鸽子徒劳地啄着
木头变旧,雨一冲就很新鲜
水时有时无。不远处的河忽高忽低
──都像一个人的源头
只有时间咕咕咕地流淌
一茬茬的鸽子,飞来又飞走
剪 影
从流淌的夜里捞出云朵之后
天亮时雨消失了
早起的玉兰树向湖水透明地赞美天空
这群自然的亲戚
屋脊像一个人
右肩站两只鸽子
一只鸽子在头顶上扭头听河水
从上游听来的故事
多么惊险的平衡呀
我突然意识到是一些灵魂
在晒太阳
尤其在逆光中
小小的镜头剪出了真实的剪影
而此刻,一只笼子
空空地挂在身体里,刚停止摆动
它们要跳舞,等待我离开
它们要飞起来,但不是要飞走
早上不是这样
音乐自石头流出
环绕黄昏的公园
不久,它会钻进
湖水的薄被窝
“晚安。”“晚安。”
寂静像个累了的孩子
会很快入梦
早上不是这样。
早上,整齐的美学踩着记忆的步点
越来越焕发。五颜六色的戏曲
体会演出的快感。“酒干倘卖无”
接近中年的摇滚,还有
妩媚的关节……
早上不是这样。
早上的鹅到了晚上
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空空的亭子
像放鹅人从小就渴望拥有的帽子
漂在水面上
很快,白雪会染红它
──忽然被一口痰堵住
开始不停地咳嗽
走过去的两人声音很大
像是他们的生活
也被什么卡住了
不,像是停水了
拧开的水龙头抖动一阵
安静下来
关上,再拧开
水生锈的味道自石头流出
但没有水,没有颤抖
神秘的布局
48岁,他读懂了另一个人
36岁写的文章
他为他36岁时没有读懂而欣慰
那时他正在为生存奋斗
一点奋斗的快感也没有
那时他把奋斗和生活
白天与黑夜
存放在两个不同的抽屉
生存像一道突然出现的戒律
几乎带有爱胁迫的味道
现在想想,那时他若懂了
就会对快乐本身产生恨意
就不会在今天与那个人
像两条不同的路意外相遇:
秋夜,神秘的布局刚行进到一半
一半,已然有星空的轮廓
轮廓之内,众多的光束拥抱、缠绕
慢慢凝成纯粹的实体把空间充满
轮廓之外,黑暗浩瀚,纯净而喜悦
明亮颂
想约顿酒,但没有一副好肝
想取下岁月面具,你早已转身
街上走过去的影子真明亮
此刻,把我拉到阳光下的
不管是人还是其他事物
我都会爱上,即便那些已经
不爱的事物,我也会重新爱上
我会把世界再爱一次
当阳光在漆黑的身体里
一边游走一边溅起明亮的水珠
那些清晨的麻鸭
也像是秋天和河水
再次生下的事物
回到了眼睛的洲边
先于我
它们开始了对明亮的赞颂
先于我,白鹭飞翔的线条
隐没在空中
我吸收了这种示范散发的
人生无言的光泽
但等待又是无须的
生命在自己移动自己时
会获得自己一个又一个瞬间
自己生出的月亮,太阳,叶芽
甚至一片金黄的落叶,一块
炸开的石头
以及拱起的旷野的脊背
都会给自己一个照耀
扎在心上的刺心早已习惯了
百合,梅花,芍药,向日葵
靠南房廊檐下的院子里
种的一些植物
有的移进了花盆
有的,不会再在院子里出现
我听着,觉得这没有什么
对生活细小的移动
明的,暗的,早就开始
扎在心上的刺心早已习惯了
院子也只是大一点的花盆
它并非那些植物的出生地
我们移动了植物
并不表明我们对自己也拥有主动权
更不能表明植物能够移动我们
它们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各自想在对方的生命中长出
一种新的生活,有时来得及,有时来不及
有时,刺也会长成另一种植物
这,我们和那些植物都知道
但从来不说,就像星星满天的日子很多
可从来不说,仿佛星星
对有些心是不存在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