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百岁记

2018-01-08 08:58冯骥才
中外文摘 2018年2期
关键词:人间母亲妈妈

□ 冯骥才

母亲百岁记

□ 冯骥才

留在昔时中国人记忆里的,总有一个挂在脖子上的小小而好看的长命锁。那是长辈请人用纯银打制的,锁下边坠着几个精巧的小铃,锁上边刻着四个字:长命百岁。这四个字是世世代代以来对一个新生儿最美好的祝福,一种极致的吉祥话语,一种遥不可及的人间向往,然而从来没想到它能在我亲人的身上实现。天竟赐我这样的洪福。

天下有多少人能活到三位数?谁能叫自己的生命装进去整整一个世纪的岁久年长?

我骄傲地说——我的母亲!

过去,我不曾有过母亲百岁的奢望。但是在母亲过九十岁生日的时候,我萌生出这种浪漫的痴望。太美好的想法总是伴随着隐隐的担忧。我和家人们嘴里全不说,却都分外用心照料她,心照不宣地为她的百岁目标使劲。我的兄弟姐妹多,大家各尽其心,又都彼此合力,第三代的孙男娣女也加入进来。特别是母亲患病时,那是我们必须一起迎接的挑战。每逢此时,我们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球队,凭着默契的配合和倾力倾情,赢下一场场“赛事”。父亲离去后,母亲经过许多磨难,更加多愁善感;多年来为母亲消解心结已是我们每个人都擅长的事。我无法知道这些年为了母亲的快乐与健康,我们手足之间反反复复通了多少电话。

然而近年来,每当母亲生日我们笑呵呵聚在一起时,也都是满头华发。小弟已七十,大姐都八十了。可是在母亲面前,我们永远是孩子。人只有岁数大了,才会知道做孩子的感觉多珍贵、多温馨。谁能像我这样,七十五岁了还是儿子;还有身在一棵大树下的感觉,有故乡故土和家的感觉;还能闻到只有母亲身上才有的深挚的气息。

人生很奇特。你小时候,母亲照料你、保护你,每当有外人敲门,母亲便会起身去开门,决不会叫你去。可是等到你成长起来,母亲老了,再有外人敲门时,去开门的一定是你;该轮到你来呵护母亲了。人间的角色自然而然地发生转变,这就是美好的人伦与人伦的美好。母亲从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一步步向前走。一种奇异的感觉出现了,我似乎觉得母亲愈来愈像我的女儿,我要把她放在手心里,我要保护她,叫她实现自古以来人间最瑰丽的梦想——长命百岁!

母亲住在弟弟的家。我每周二、周五下班之后一定要去看她,雷打不动。母亲知我忙,怕我担心她的身体,这一天她都会提前洗脸擦油,拢拢头发,提起精神来给我看。母亲兴趣多多,喜欢我带来天南地北的消息,我笑她“心怀天下”。她还是个微信老手,天天将亲友们发给她的美丽图片和有趣的视频转发他人。有时我在外地开会,会忽然收到她的微信:“儿子,你累吗?”可是,我在与她聊天时,还是要多方“刺探”她身体存在哪些小问题和小不适,我要尽快为她消除。我明白,保障她的身体健康是我首要的事。就这样,那个浪漫又遥远的百岁目标渐渐进入眼帘了。

到了去年,母亲九十九周岁。她身体很好,身体也有力量,想象力依然活跃。正当我开始设想来年如何为她庆寿时,她忽说:“我明年不过生日了,后年我过一百零一岁。”我先是不解,后来才明白,“百岁”这个日子确实太辉煌,她把它看成一道高高的门槛了,就像跳高运动员面对的横竿。我知道,这是她本能地对生命的一种畏惧,也是一种渴望。于是我与兄弟姐妹们说好,不再对她说百岁生日,不给她压力,等百岁那天来到自然就要庆贺了。可是我自己的心里也生出了一种担心——怕她在生日前生病。

然而,担心变成了现实,就在她生日前的两个月突然丹毒袭体,来势极猛,发冷发烧,小腿红肿得发亮。赶紧送进医院,打针输液,病情刚刚好转,旋又复发,再次入院,直到生日前三天才出院。虽然病魔赶走,然而一连五十天输液吃药,伤了胃口,变得体弱神衰,无法庆贺寿辰。于是兄弟姐妹商定,百岁这天,轮流去向她祝贺生日,说说话,稍坐即离,不叫她劳累。午餐时,只由我和爱人、弟弟,陪她吃寿面。我们相约依照传统,待到母亲身体康复后,一家老小再为她好好补寿。

尽管在这百年难逢的日子里,这样做尴尬又难堪,不能尽大喜之兴,不能让这人间盛事如花般盛开,但是今天——

母亲已经站在这里——站在生命长途上一个用金子搭成的驿站上了。一百年漫长又崎岖的路已然记载在她生命的行程里。她真了不起,一步跨进了自己的新世纪。此时此刻,我却仍然觉得像是在一种神奇和发光的梦里。

故而,我们没有华庭盛筵,没有四世同堂,只有一张小桌,几个适合母亲口味的家常小菜,一碗用木耳、面筋、鸡蛋和少许嫩肉烧成的拌卤,一点点红酒,无限温馨地为母亲举杯祝贺。母亲今天没有梳妆,不能拍照留念,我只能把眼前如此珍贵的画面记在心里。母亲还是有些衰弱,只吃了七八根面,一点绿色的菠菜,饮小半口酒。能与母亲长久相伴下去就是儿辈莫大的幸福了,我相信世间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这句话。

此刻,我愿意把此情此景告诉给我所有的朋友与熟人,这才是一件可以和朋友们共享的人间幸福。

“只用好东西”是我从妈妈身上学到的一个重要的生活哲学。

我曾经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喜欢买便宜的东西——便宜的衣服、便宜的首饰、便宜的鞋……每一季我都会添购一些当时流行和时髦的物件,这些东西,尤其是衣物,大抵只能穿一年甚至一个季度,换季时,我把它们都好好地收起来,可等到明年拿出来再穿时,却发现哪儿都不对劲儿,要不因为材质不行,板型都已经走样了;要不就因为洗了几次,颜色都已经不漂亮了。所以,我的衣橱里总是塞了一大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被我妈称为“破烂儿”的衣服!

我妈妈的衣橱就不一样了。她的衣服不多,可一件就是一件,而且都是面料好,做工也好,能穿好多年而不褪流行的好东西。我从妈妈身上学到的穿衣和购衣哲学是:当我们年龄渐渐大了,身材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没有任何赘肉、穿什么都好看时,板型和面料就是决定一切的因素。穿了好的剪裁和面料的衣服,你可以优雅从容,充满自信,而这些积极的心理素质,都是已进入人生中后段的我们所迫切需要的。

另外,我妈妈还告诫我们这几个女儿说,中年以后,女人的“贵气”和“富态”是很重要的。好的衣服穿上身,旁人一看就能从它的色泽、触感、光泽度、肩部和腰线的剪裁觉察出它的价值来。这些价值感能提升别人对你的评价,也能增强别人对你的好印象,而在如今这个“势利和世态炎凉”的社会里,它们也都是很重要的。

我妈妈的“只用好东西”哲学,同样也强调在鞋子的选择上。

母亲说,女人只要鞋穿得舒服,走路时腰自然就挺直了,而且还步履轻快,有年轻人活泼的气质。她会注意鞋的楦头在美观之外,够不够5根脚趾舒展;会注意鞋帮儿跟不跟脚,免得走路时得使劲儿去提着它,既累又不优雅;还会注意鞋子的皮面容不容易擦拭,因为她不能忍受穿着脏兮兮的鞋出门;当然,最后是一般老太太们绝对不会注意的——有没有能增加小腿修长感的几厘米的粗鞋跟。

我相信读到这里,读者们一定觉得我妈妈是个“事儿事儿”的老太太,但如果您能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就一定会发现她的“事儿事儿”其实是很美好的。外貌先天条件并不优越的她,自信得一塌糊涂,也优雅得一塌糊涂,从她身上总是能闻得到淡淡的香水气味,天天做家事的双手,虽然有了皱纹,但也保养得柔软细滑。她活得精致,也活得快乐,而这些都让已迈入中年又各有愁事琐事的女儿们,觉得宽慰,也心向往之。

(摘自《今晚报》)

(摘自中信出版社《老了,只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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