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隽
2015年,北京三里屯,几名治安志愿者在街头巡逻。朝阳群众 因多次出现在北京市公安局的情况通报中而广为人知,后被合法化为北京社区治安志愿者的代称,与“西城大妈”等组织齐名。
早上9点,朝阳区的43个街道渐渐苏醒。褪去了夜色、霓虹和年轻面庞的装饰,三里屯街道素着一张脸,显得安静平和。零下12℃的寒冬,刘燕穿着厚棉衣,左臂戴着印有“治安志愿者”的红袖章,正在三里屯西街巡逻。她今年75岁,却是北三里社区治安志愿者队伍里的新人。
两公里之外的幸福二村小区,社区治安志愿者们正聚集在支部中心开会,大爷和大妈互相打着招呼,屋子逐渐变得热闹,热气也让窗户蒙上了一层水雾。
往南边奔9公里,潘家园社区的秦华晨练回来,这会儿正被相熟的邻居拦在小区门口:“您快去看看,咱楼下的车位又挪不开车了嘿!”秦华想,这个点儿可不能耽误居民出行上班,她来不及吃早点,只能顶着寒风,一边掏出手机在群里发通知,一边快速走向停车位开始协调。
这些人居住在不同的街道和社区,拥有各自的生活,但是在网络世界里,他们却有着统一的称呼——“朝阳群众”。在警方冷静的通报里,他们是深藏姓名的立功者;在网友热闹的想象中,“朝阳群众”是“世界第五大王牌情报组织”。传说中,小区石凳上每一个下棋晒太阳的大爷,都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一个热心上门收水费的大妈都如同神探夏洛克,在短短一两分钟的寒暄里,对你的基本身份信息就有了快速判断。
11月28日,歌手陈羽凡涉毒被抓,网友在通报中发现这次“立功”的是石景山群众,此前“屡立奇功”的“朝阳群众”也再次引发关注。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在《环球人物》记者实际接触他们的几天里,比起传说里的“神助攻”,真实的“朝阳群众”其实是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一部分,他们的工作琐碎、平凡,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惊心动魄。比起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他们更大的贡献恰恰在于对自家社区的默默守护。
“您听说过‘朝阳群众吗?”
“当然,我们这样的都是‘朝阳群众嘛!”
说着“我们这样”的张素兰是潘家园社区的治安志愿者,她和秦华是潘家园社区的老住户,分别承担了社区两个区域的党支部书记职务。在潘家园社区,一个支部里志愿者大概40人,11个支部算下来将近400人。这其中最年轻的志愿者是30多岁,最年长的则已经是86岁高龄。
首都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委员会办公室网站上的数据显示,北京市实名注册的治安志愿者已超过85万名,朝阳区的治安志愿者人数超过14万名,老年人占据了绝大多数。他们是每个社区的眼睛和耳朵,也是“朝阳群众”的主要构成力量。
“社区里做志愿者有几个条件:一是有时间和余力,二是身体好,三是热心、正派,愿意为大家服务,也善于观察。”张素兰说。
治安志愿者多数是本小区的住户,在秦华居住的楼区里,不少志愿者是老黨员父辈子辈传下来的,最近队伍又吸纳了一些来北京看孙子的“北漂老人”。用秦华的话说,“志愿者甭管外地人、本地人,您住在这儿就是咱社区里的人”。
其实,这种群众组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当时国家重建市民自治组织,城市里出现了“街道积极分子”。此后“红袖章”流行起来,大爷大妈们专门整治乱贴广告、小偷小摸。“朝阳群众”的出现其实是群防群治传统的延续。
2013年,“朝阳群众”因为举报天使投资人薛蛮子嫖娼而首次登上娱乐版,此后随着多起明星吸毒、嫖娼案件的披露,“朝阳群众”急速蹿红。2015年,北京市公安局官方微博“平安北京”多次以“朝阳群众再立新功”为题通报案情,树立了“朝阳群众”热衷协助警方打击违法犯罪的正面形象,使其成为北京社区治安志愿者的代称。
“朝阳群众”面对人们的好奇心有些无奈,因为网友总爱问明星吸毒是怎么让他们盯上、发现、举报的。其实大多数情况下,“朝阳群众”的工作是防患于未然,把违法犯罪扼杀在苗头阶段。
“朝阳群众”的基本素养是社区“行走的数据库”,“楼里多少住户,哪家有残疾人,哪家是空巢老人,都在脑子里面,门儿清!”张素兰说。
潘家园附近社区的治安志愿者正在巡逻。
陌生面孔的警惕,是“朝阳群众”的共同点。呼家楼北街社区王阿姨的经验是,来了神色异常的陌生人肯定是要问的。“您去哪儿?您找谁?”看似不经意的一问,说不上来就是有问题。“碰到溜进楼里刷小广告的,这一问他自己就慌神儿先走了。”每逢重大政治活动,志愿者巡逻时都会更加留心。
光靠片警的力量维护社区治安过于单薄,而“朝阳群众”平时收卫生费、登记出租房屋、观察小区里进出的人,如此丰富的信息量正是他们所需要的。民警日常可能有一些线索,这时候结合大爷大妈们的经验,就会获得高效成果。
秦华记得,几年前有个逃犯租住在潘家园社区里,民警先掌握了情况,大家伙就帮忙盯着。后来在警察上门前逃犯搬走了,但警察根据已有信息进行追踪,没过多久他就落网了。
呼家楼北街社区的翟阿姨遇到过最紧急的情况是社区里出现了入室抢劫,听说当时歹徒把刀架在户主脖子上,抢了现金就跑。“那会儿北街治安不是很好,市公安局都来人了,半夜我们就拿着手电筒在附近巡逻。其实自己心里也是害怕。”
除了协助治安、防微杜渐,“朝阳群众”另外一个巨大作用是邻里间的互助。现在失独老人、空巢老人增多,很多社区都展开了“一帮一”的互助活动。和张素兰结对子的空巢老人身体不好,张素兰陪着她到医院打点滴,有时直到凌晨3点才回来。“平时我们家包饺子包了80个,给她就送40个过去,咱就是得让她觉得有依靠。”
一位患抑郁症的老人也喜欢和张素兰聊天,有时一天要打10个电话。“她问我,老跟你打电话,你爱人是不是不乐意,我说绝对没有,你什么时候打都行。”天气好的时候,张素兰陪着她去湖边散步,特意让她戴着漂亮的围巾拍照。“我和她说,咱们到了这岁数,就是穿好今天的鞋,走好今天的路,没成想她把这句话就记小本儿里,没事儿翻着看,逗着呢!她现在真是开朗多了。”
秦华退休将近10年,如今每天背着书包,不是开会就是组织活动,朋友看她风风火火的样子,见面总是调侃她“哟,上班呐?”“哟,下班啦?”
早上起床,张素兰总是第一时间查看手机上的微信。在社区的手机培训班上,她自己画了拼音表,学会了用微信,现在微信里有十几个社区工作群。秦华随身带两个手机,采访过程中,她拿着纸巾细细擦了一遍屏幕,“您瞧我这手机为什么这么脏,就是经常炒着菜呢,电话一响就得接。”
比过去上班还忙,是这些“朝阳群众”的真实写照。大到日常巡逻,召开会议,策划生日会、讲座和演出,小到协调时间、挑选礼品等,都需要他们细细把关。“有时候好几天睡不好觉。半夜‘腾地坐起来,想起什么事儿就得写下来。”最累的时候,秦华吃饭手都端不住碗,“那回把老伴吓得直嚷嚷:‘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你要不先躺会儿?”
张素兰几乎没有个人时间。和老姐妹们定好年初去四川旅行,结果因为自己抽不开身一拖再拖。拖到年底了,老姐妹们出发了,自己还是没去成。
忙碌的工作中最难过的是遇到不理解。在一次清理楼道卫生的过程中,有个住户冲志愿者们嚷嚷:“天天没事儿吃饱了撑的吧!”这么多年,秦华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是,不能生气。“生气工作就没法推进,话再难听,我们不理他。刚好那年冬天隔壁社区因为楼道堆物起火,路上再遇见这个人,他挺不好意思,说真是幸亏你们清理了。”
对于社区和街道的变化,“朝阳群众”是最敏感的一群人。张素兰记得早些年社区里连个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每天都是拎包办公。那会儿社区都是熟面孔,这两年老住户越来越少了,有的搬走了,有的去世了。新租客涌了进来,年轻人的隐私意识越来越强,每当社区人口需要统计,敲开他们的门总是很难。看着这些年轻人黑着眼圈儿早出晚归,秦华没觉得自己受冷遇,反而有些理解,她想着得赶紧把楼下车位规划好,不能耽误這群小伙子小姑娘上下班。
成就感总是藏在不经意的细节里。秦华把手机递给记者,指着上面的聊天记录说:“您看,每次组织活动发通知,大家响应得特别快,又是‘收到、又是‘谢谢,不为别的,我们的付出和吆喝有了回应,心里真是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