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木槿
在我京郊的出租房里,墙上都贴有张一块钱的北京地图。北京城看上去密密匝匝像个环环相套的靶子,胸怀大志的青年似乎一扬手即可命中靶心。至于我,居京这些年实际上是绕着五环迁徙,从西五环外的香山搬到北五环外回龙观,直至东五环外草场地,就是从未入城。换句话说,基本上我是在城乡接合部出没。
“城乡接合部”是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进程中,被日益膨胀的城市不断蚕食、吞噬的乡村前沿地带,交织着混乱的更迭和剧烈的冲撞。大兴土木、圈地建房的本地农民,住相对廉价出租房的小职员、小生意人、外来民工、草根文艺青年抑或盲流……各色人等鱼龙混杂。城乡接合部是吸附在城市周边的暧昧部位,既消减了乡村的纯朴又匮乏城市的秩序、基本设施及种种便利,且随时像要被某只城里突然伸过来的无形之手一推……即势如破竹。
不知怎的我做起了摄影,试着透过镜头审视与切分这周遭的混沌。“城乡接合部”就是我的世界,风尘仆仆、泥沙俱下,向街的下水道和垃圾堆腐臭升腾。人群如潮蜂拥着赶挤公交车,个个似泅水之徒奋力攀缘车门。在车厢内人堆的晃荡里你推我搡地踉跄进城,脑门边嗡嗡响着那一句“北京的金山上”。
香山,西北偏西
粗粝、混沌的世相之外,我生活的城乡接合部还存有另一脉私人记忆。我曾做过一个不像样的小展叫“西北偏西”,那些影像可追溯至我最早所住的香山。若干年前的抵京翌日,很偶然地我随同一位饭局上的诗人来到他住的香山。只记得从美术馆坐上公交车,一站站坐下去漫无边际,这位高深莫测的哥们一路瞌睡,我纳闷怎还没到又担心坐过了头,还好香山是终点站。他领我看了他在北营山坡上的屋子,又指指山坡的另一侧面说:那边,梅兰芳墓!我自个儿踱步寻去,但见梅墓四周松柏葱郁,山脚下两排白杨萋萋簇拥着一条水泥道悠然往上,西山苍茫,暮色四合但闻村犬相鸣,远处小村灯火如豆。后来我才知道那村叫公主坟。
天晚,只能下次再来。回至香山公交站,夜色里有两个人在站着等车,我前去问怎么坐车。这两位男青年都背着吉他,堆着蓬乱的长头发。折腾了一天,我那副模样跟他们大约差不多,气味相投,于是聊了起来。他们便邀我一块儿顺路去个酒吧,看他们弹唱。我随同去了。他们一个叫李昂,另一个叫周云蓬。只记得一坐下我不免问周云蓬,怎么夜里他还戴墨镜。再就是他唱完,轮到其他人上台,他坐在下面默然而听,一曲终了,庄重地鼓掌。演出结束他们要打车去十三陵水库的朋友那边,就邀我一起去玩几日。我觉着可能有意思,但没同去。一周后李昂打电话了,我又来香山,在公主坟找了个房子住。住在北营的他们成了我在北京最早结识也不时来往、喝酒闲聊的哥们。
城里的朋友也时而跑过来玩。现在回想起朋友们的脸首先想起的都是我在下山路上接到他们时的样子。从国庆节拥堵的人堆里辨认出来的是冷霜和王炜;在香清超市门口戴绒帽围巾、鼻尖冻得发红的一对儿是廖伟棠和曹疏影;而在一个化雪天为我送来冰糖、白木耳、桂圆及柴垛般温暖的是周瓒;另外阿坚和他那帮玩户外的哥们可是一路蹬着溜冰鞋“滑翔”到香山公园北门口那家馆子里的——还记得那位好玩的老周一身玄色酷毙的溜冰服,海豚似的全速趟过煤厂街的石板路,引得路人一片诧叹,纷纷注目。
那一回两个朋友深夜翻过植物园的栅栏下山了。寒风里听他们的嬉笑声远去,我独自走回坡上的村子。一路默想着前人写香山的诗,此刻这句最好——以前也曾住过香山的朋友魏尚河写的:"香山沉寂,如马的尸体。"
回龙观,睡城天空下
天好的夏日黄昏,我步出龙腾苑四区的西南门,眺望对街往西尚未被楼群填满的大片空地,脑中竟闪现着美剧《犯罪现场调查:拉斯维加斯》中的荒郊场景。大片的火烧云下,街道空荡,行人稀疏。这里是京郊乃至整个亚洲最大的社区“回龙观”,有居民30万,号称“睡城”。回龙观现在已快跟另一大社区“天通苑”连成一片了。
若作为一个街头摄影师,一个猎奇的城市游荡者,欲邂逅瞬息万变的都市人群和层出不穷的新奇景观,回龙观显然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地方。本来“国际化大都市”北京城内亦如此。北京到处是阅兵式的庞阔大街,呼啸的车队令行人惶恐,穿越到对街要过天桥,上下蹉跎,耗费数十倍的心力,还有什么逛街看景的逸致?倒是遥想三十多年前的北京别有一番味道,如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中国》片头的北京,清冷的街头,零星数人在城门下打太极拳;疾驰的自行车上,有老者放开双把,舒张两臂……这可是世界上最热爱自行车的城市啊。如今在北京骑自行车的群体绝对弱势,前年买了辆车从颐和园骑回香山后我再也不敢造次,滚滚车流中灰头土脸地杀出一匹单骑,至今想起来都后怕。
刻板、单调、枯燥,回龙观这个容纳了30万人的“睡城”因其单一的功能化规划而未能满足居民们更丰富复杂的需求。对照最初房地产商吹嘘的“回龙观文化居住小区”和“美式城郊中产阶级社区”而言,如今回龙观社区所谓的“文化生态”实在是乏善可陈。这里至今没有一座图书馆和一家像样的书店,“回龙苑”作为唯一一处扭捏局促的公园,园内照例只有一座歪歪扭扭的不锈钢雕塑,一个小规模儿童游乐场,一座假模假式的尖顶西洋钟楼。而公园外面的街道十字路口,矗立着另一座假模假式的牌坊——“H”字形的两根龙柱间盘旋着一簇祥云,游龙走凤地捧出三个鎏金大字:回龙观。
公共生活的匮乏,已让一个爱看街头风景的人穷极无聊,而这里独有的一幕则更令人望而生畏。每日晨昏,城铁龙泽站和回龙观站的一二十万上班族大军,浩浩荡荡地通过几十米长的U字形栅栏入站、出站。个把钟头内,不竭涌动的人流无声挤入数根钢管,又源源涌出,这光景令人骇异,震怖:这里实在是座超级巨型工厂。
从草场地到黑桥
草场地作为一个东五环外的村子如今声名远扬,弹丸之地聚集了数百位艺术家和上百家国内外不乏一流的艺术机构和画廊。
要是往东跑更远些,就是另一个村子黑桥。除了几处零星的艺术区,黑桥基本上还是个灰头土脸的村子,乱糟糟的住房和店面出租热火朝天。买卖一路摆到街上,破自行车东倒西歪,一刮风泥沙漫天,一掉雨泥泞不堪。有些地段遍地尿痕痰迹,小孩子在垃圾堆边玩耍,垃圾堆里鸡鸭鹅争相扒拉。得空我就晃去那边,口袋里揣台傻瓜胶片相机,好比流浪狗绕着座垃圾山逡巡,一嗅到猛烈、凶险的气息,便兴奋心跳。至今最令我触动的城乡接合部影像是在黑桥拍到的,玻璃上倒映着对街的寻常景象:卷簾门,防盗窗,墙上狗皮膏药样密密麻麻的字眼和手机号码;在我抬起相机的手臂阴影里,能望见一家牙科诊所内,戴口罩的医生和躺椅上一位咧嘴龇牙的妇女。她兀自张大的嘴正倾吐着一阵无声的痛楚。犹似我在城乡接合部的皱褶里穿过尴尬部位上,那一波波无以名状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