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兰
花椒树
小时候在沙岗下的花生田里与父母一起刨花生,父亲说沙岗过些天就要被平了,他想移走上面的两棵野生花椒树。回家时地排车上就有了那两棵花椒树,因为生活在沙岗这样缺水漏水的地方,它们的根扎得很深,我记得被刨下的它们根上的土壤很少,却有着很长很发达的根系。而且它们浑身长满了铁钉一样的东西,小孩子的身体本能地远离它们。
秋天移植的树木不一定能活吧?我想。因为这两棵花椒树不讨人喜欢,在院子里奔跑时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们的钉或刺划破衣服。它们像不受欢迎的客人站在本不该它们在的地方。
但是,第二年的四月,有一天我走出家门,来到院子里,分明闻到了一股原本不属于这个院子的味道,那种香味清新又纯正,不是那棵榆树,也不是那棵柳树,更不来自于那棵枣树或是苦楝树,我看到了那两棵迟迟才发芽的花椒树,对,它们刚刚发芽,有一些小叶片也是刚刚舒展的。香味就来自于那里。这时的院子里麻雀在枣树上飞来飞去, 乌鸦和斑鸠从后院的树林中飞来,如同精灵一般的鸣叫,那声音穿透了睡梦中我策划的情节,柳莺也在柳树上欢声歌唱。
只有它们孤傲着,冷酷地,一副与世界拒绝合作的姿态,自我地生长。它们不在乎、不讨好任何人。但它们香浓的叶芽、小小的花朵和果实都暴露了它们有一颗柔软美丽的心。如同古代皇后才能居住的椒房殿,它们长不了多么粗大,不能做梁或椽,也许它们要粉身碎骨和泥土混在一起做成殿房的墙,永远散发着香味。不过,那就是它们的梦与远方吗?
声在树间
下班的时间,在人民广场等公交车,路北面嫩黄色枝条鼓胀着芽苞的一排柳树,其中一棵上落满了柳莺,它们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叫着,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一群麻雀。
这情景从未见过。柳莺的体型只有麻雀的一半大,胆子又小,叫声也是清亮而怯怯的,所以,像今天这样群聚在一起实属罕见。我见到的柳莺都是一两只在柳树已经长满叶子,繁茂的枝条间它们可以轻易地藏身其中。它们有着小小的嘴,小小的清亮的眼睛,还有与柳叶相似的浅绿色背部和浅白色的腹,灵活地转动着身躯,小声而明亮地歌唱着春天的到来。一旦我想离它们近一点儿近一步看清它们的样貌,它们就小心地飞走了。
如同人群聚在一起胆子会变大一样,这天的傍晚,这群柳莺真是上下跳跃,叫着飞动,我靠近了拍照都不離开树枝。
我在想我的小说中经常写到的叫四月的女孩子,她是否像故乡的柳莺一样来到了这陌生的城市?她朴素的衣裙轻轻扫过城中的湖水,湖水就荡漾起了波纹,就有鱼儿想跃出水面。她走过小山边弯曲的道路,两边的桃树就要开花了,花瓣有一些洒一些到水里,一片片的桃花柳绿。
在夜里她手中的小提琴奏出月光的碎影,弓与玄接触的刹那,春风已随雨降落在马颊河畔。
孩子们头上的蝴蝶结飞动时,父亲的背弯腰咳嗽时,一代又一代的叫四月的女孩像岁月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渐渺无行迹,只有这声在树间的鸟儿还通晓这一切。
若奏响一曲轻音乐,那么第二天柳絮就飞上了天,就有无数的鸟儿来和鸣,就会有风像舅舅说的一样:你看,这风都不像冬天的风带着刀刃,这风里有春天的味道。
岁月的车轮
夜里,不远处一行行的灯光,还有车灯划过的街道,在11层楼上一览无余,那湖边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们,我知道他们各怀心事。有桃花要开了,她们说说笑笑着,这个春天就流逝了。走去湖边,要经过一大片无主的油菜花田,那里开了一些花,还不是全部,有几只喜鹊在觅食,忐忑着,东张西望,魂不守舍。南边小片杨树林上的几个喜鹊窝大概是它们的家。我总想什么时候人也像喜鹊成了半个漂泊客,还好,人们都觉得那大大的喜鹊窝是个风景或者什么,没有人去动那些窝,不然喜鹊真成了漂泊客了。
是的,这一大片的开发,成就了这湖边的风景,人们黄昏时步行着,骑着自行车的母女俩很开心,还有人开车慢慢地一边欣赏一边走着。是的,世界总是要向前发展,不以很多人的意志而改变。我坐在11层楼的阳如上向各处望着时,就忽然想起了美剧《西部世界》,人类把编码程序写进了机器人中,未来的机器人像真实的人一样逼真,只不过按程序演出剧情。剧情也是早就编好了。园区的开发着扮演着上帝的角色,把他(她)们称为接待员,即使园区主人允许的他们的伤痛记忆和即兴变化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并为此而痛苦,但那个叫福特的园区主人一样会归零,让他们重新回到最开始的程序。比如那个最老的美丽的女接待员,她每次被重新设定之后,就会有“自己”内心的声音说,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有人选择看到它的邪恶,而我选择看到它的美。
我常常想,这个世界每天每天都会发生无数的美与恶,而我们的选择是不是也仅仅是“某个上帝”的编码,这些想法看起来荒唐可笑,但是,我们到底怎么理解这个世界,包括它的善与恶,美与丑?
是的,我在湖里看到几只野鸭子在黄昏的光里戏水,有一只野鸭划开水波一溜,水花就随着它张扬地四溅开来,这景色是为我们准备的,当然也是为所有人准备的,谁都可以来欣赏它,在湖边干净的路面上走,都觉得心情愉悦,唯一与这情景不谐调的是,一个老汉赶着毛驴车,车上不知载了何等货物,他甩开鞭子毛驴车便向西沿着人行道跑开去。望着它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想到,当年我的父亲进城卖炒花生,因为“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村子里很多人都不敢到城里来卖东西。只有父亲为生活所迫才来到城里。城里的人很少能吃到炒花生,他们一会儿就把一车的炒花生买走了,如果顺利不被抓到,父亲会赚上“好大一笔钱”。够我们兄妹几个上学吃穿用度,度过那快乐又艰辛的日子。
每当父亲讲到这些,我都低下头去,哪怕是一家人也怕他们看到我湿润的眼睛。哦,看到这在树木间行走的驴车,就想起《父亲的散文诗》这首歌,它好像唱响在这些树木之间,还有那个赶着毛驴车的老汉,他也是一位父亲吧,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在想,我如果随在它们身后,是否能回到最初的场景?
四无人声
欧阳修的《秋声赋》——闻有声自西南来者,“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这段是写雨刚刚下时淅淅沥沥,而之后像海浪汹涌,又像是打在金属物品上发出鏦铮之声,这让他想到更像是衔枚奔走去袭击敌人的军队,但又听不到号令声,好像只有人马疾行军的声音。于是让人出去看看,回来对他说:“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四月说,她上学时非常喜欢欧阳修的《秋声赋》,但当她成年后她的第一个“秋声赋”就来了。她记得那不是秋天是在夏天,但那天的疾风骤雨就如同《秋声赋》里描写的一样,海浪一样汹涌,金戈铁马一样的震撼,短时间的强暴态势让人们不寒而栗。第二天,二干渠的那条河里积满了水,除了昨夜的雨还有上游放闸涌下来的水,让河里的水面高了很多,就是在那一天,四月的恋人立秋先是失踪了一夜,然后在下游找到了已经死去的他。四月当时记得他说,天阴了快下雨了,河里的鱼都在往水面上游呢,他要去钓鱼。
于是,叫四月的女孩离开老家来到了城市里,忙碌的城市生活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下雨了,下雪了,但每当狂风暴雨的时候她都会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无论是在别人的店里、超市里,还是不遮雨的别人的屋檐下,她都像被钉住了一样,她失魂了,有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有失魂症。
是啊,得了失魂症的四月经常读《秋声赋》,读着读着就会落泪,别人就说:是啊,你们看,失魂症又犯了。
经常性犯失魂症的四月还跟人家讲解《秋声赋》,说这赋里的童子很厉害,这童子的话像是一位诗人,他用诗人般的语言说出了当时雨下时的情景,他不像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欧阳修,他更可能看到雨后的欢腾景象。
说到这里,四月就欢笑起来,而她又说其实她是欧阳修,她像欧阳修一样听到了秋天来临的声音,甚至是听到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
是的,四月早早地听到了山川草木衰败的气息,早早听到了凋零的树木结了果实,那秋天里苹果的香气,还有那必然走向冬天的自然之律。她当真像那个叫欧阳修的老头一样看着熬睡的童子,听着秋虫天籁般的鸣叫声,在“四无人声”里听任曲子里那被叫作“命运”的人牵来扯去。
草木無情
草木无情吗?孔子说:“多识草木鸟兽之名”。每一种植物都是非常有思考价值的。我在小花园里散步,看那些榆叶梅。我仔细看着它们,虽然都已过花期,却结出了曙红色的小果子,它们一个个地散落着分布在小枝上,像海棠果那么大,却不像海棠果那么多地分布着。还有那些在园林上被俗称为“看桃”的,大家都在春天里看到它们鲜艳紫红和粉红的花朵,现在它们也都结果了,果子比一般的桃子小,毛茸茸呈红色.红色证明已经熟了。我摘下几粒,它们的果肉只有一层厚厚的桃皮,却没有真正的果肉,然后就是和可以吃的桃子一样大的桃核。我想这些榆叶梅等植物,它们的果实虽然不好吃,但长得非常鲜艳,我想这是出于生殖的本能吧,它们希望鸟儿会来吃掉果实让种子落地,或带到其它地方,在那里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细细想来,植物的行囊里装的东西可真不少,它们的花朵是一次对世人的展示,它们的叶子,比如紫叶梨,它在开完白色的花朵之后,长出的是紫色的叶子,在众多的植物之中它一年三季都是紫色的,当然,还有枫树,它的叶子在秋天会变得火红,这颜色染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在很多地方会看到它们的身影。还有樱花树,虽然繁茂的花朵才是它一年四季里最美的景象,但它可是用尽了一年中所有的力量来开一次花。大家喜欢看它像雪一样纷纷落下的浪漫场景,却不知这是它对这个世界更多的留恋与不舍,它们的灵魂在纷纷扬扬中有了更多的牵挂和理想的光芒,让它们变得不朽起来。
植物的行囊里背负的越多,比如桑葚它的行囊里不仅有叶、花、果,更有它具备的保健功能,《本草纲目》就曾给它留下要背负的东西,这样如此之多要怎么样才能保证真如《本草纲目》中所说的?所以,有一年,那些紫桑葚树都在冬季里一个并不特别冷的天气里冻死了,第二年从根上冒出的芽慢慢生长着,直到它仍没有误了第二年的结果,结得少了,有情可原的,大家都说。所以说,作为植物你不能随心所欲的,给你的行囊要背起来,在每一个季节里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想起最近正在读王尔德的童话《夜莺与玫瑰》。那男孩家的玫瑰也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刺。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想在舞会上送给她一朵最美的玫瑰,但那不是玫瑰开花的季节,该怎么办呢?一只夜莺为男孩的爱情所感动,于是四处为他寻找一朵玫瑰,最后在男孩家的院子里,那棵玫瑰花树上,夜莺让树刺刺破自己的心脏,然后玫瑰树开了一朵极美的花朵,那是夜莺用生命换来的。当男孩带着玫瑰送给女孩时,女孩并没有收下它,她拒绝了他。于是,在回家的路上,男孩就将那朵玫瑰扔到了一条水沟里。不知为何看到这里,我的心跟着也很痛了一下。植物,植物的行囊里竟然还背负着爱情的美好与痛苦。
在蒲公英刚开花的时候,就一棵棵拔下来,还有荠菜,一棵又一棵,很快它们被肉馅包裹着,最后成了香喷喷的水饺。这样还好,总算得其所道,尽自己的生命成就一顿美食。生活就是这样驱赶着你,不给你任何的理由,草木有情,更有声,情与声都是它们自己生命里缤纷多彩的东西,同时其结局无论痛彻心扉也好,还是美好的大团圆。生活就是这样给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