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涛
1
夏季过去后,天气一天凉似一天了。老李头早早穿上了夹袄,吃过饭便提上一把马扎子,到院门外去坐一会儿。很难说他是去乘凉,还是去晒日头,这样的季节在门外坐还真说不出是什么名堂。但他却坚持每天这样做,而且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老李头坐下不一会儿,他对面的那个篱笆院里就会出现一个老太太的身影。老太太从屋里走出来,走到篱笆墙前,朝他打过招呼后,随便聊上几句闲话,诸如“该下场透雨了”“听说猪肉又涨价了”之类的话,便又走回屋去;有时并不和他说话,只是在院落里慢慢走过一两个来回,既像是踱步溜达,又像是锻炼身体;更多的时候是在院子里做活,或者打扫地面,或者缝补衣衫,间或朝他这边看一眼,甚至连一眼也不看……
老太太姓吴,其实这样说也不妥,应该是老太太的丈夫姓吴,但人们却都称她为吴老太,到底她姓什么,老李头不知道,但奇怪的是,他却知道她有一个小名,叫“小玉”。当然,并不是其他人也知道她这个小名的,或者可以这么说,在雞公镇,知道她这个名字的只有她的丈夫和老李头两个人。而她的丈夫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也就是说,知道她这个名字的就剩下老李头一个人了。
作为多年的邻居,老李头和吴老太之间没有过多的交往,甚至没有过一次敞开的长谈,但不知为什么,老李头却认定自己和她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而且吴老太的表情、眼神甚至身姿都告诉他,她也像他一样认可这种关系,只是两个人从来没有明确挑破过,也就时时处在这种模棱两可、可有可无的关系中,从来没有考虑过再往前发展一步。说来奇怪,鸡公镇所有的人,包括老李头的儿子儿媳和吴老太的女儿也承认这个关系,同时也都明白这种关系的虚幻程度,所以便平心静气地默许这种关系的存在。
尽管街上不时有人走动,老李头还是决定把今天坐在门口的时间延长一些。吴老太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也没有急着回屋去。这样,他们便在愈加冷硬的风里相伴而坐,虽然中间有一道篱笆隔着,但彼此的心里却感觉着融融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儿子继成从街上回来了。照见儿子的面,老李头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就镇定下来。继成和吴老太打了个招呼,就从他面前过去,径直朝院子里走去。吴老太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很快便也回屋去。篱笆墙的一边空荡了,老李头再坐在门口就失去了意义,便收拾起马扎,慢慢回到家来。
2
吃饭的时候,继成告诉他说,新房屋差不多就要完工了。
老李头明白,继成这是说新房标准化改造的事儿。几年前,村长就对他说过,将来村里要对住房进行统一改造建设,那时,他还觉得这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没想到,去年,上级果真在鸡公镇搞试点了。建标准化住房得到了大多村民的拥护,因为镇上答应给每户村民补贴建房成本的三分之一,一下子减轻了人们的负担,这三分之一折合成现金,足有好几万块钱呢,够人们打工几年挣的了,不要白不要,除了少数实在困难的人家反对外,多数都欢天喜地到村委会报了名。
在房屋建设的过程里,老李头就到工地上看过了。房屋统一建在村头的工业园里。由于经济危机和经营不善,才建起没多少年的工业园大多数企业都垮掉了。老板们遣散了工人,搬走了机器,剩下的厂房也在风吹雨打中歪斜了,倒塌了,整个工业园里长满乱草,成了一片荒芜凌乱的废墟。受那些工业项目的污染,那片土地也被毁坏了,再种庄稼也长不出来,人们都心疼得不行。现在把房屋建在那里,正好把荒地利用起来,变废为宝,大家这才欣慰地出口长气。房屋统一建成楼房式样,一幢一幢并列在一起,看上去没有任何区别,老李头想,到时候要是走错了门怎么办?喜悦之余,他不免有些担心。还有另外一个让他忧虑的因素,那就是不能像现在这样随便和吴老太相见了,就连能不能和她搭邻居都是一个未知数,如若那样,还不如住在这寒酸些的老房子里呢。这样一想,老李头突然有些后悔了。
继成继续告诉他,刚才听村长说,一过八月十五,就可以搬到新房里去住了。
八月十五?老李头诧异地看着他,这么快?说着,他不觉朝门外看了一眼。
还快呀?继成家的随口说,我还觉得太慢了哩。
老李头放下了碗筷,两眼呆呆地望着门外,脑子里有些走神儿。
继成也随着他朝外看看,似乎明白了他此刻的心情,便不再说什么。
在老李头眼里,自然又浮出了吴老太的身影,还有她越发生动的音容笑貌。越来越少了,他在心里对她说,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你知道吗?他真想现在就走出去,搬着马扎子坐到门口,隔着篱笆墙再去看她,再去和她说闲话儿,再去陪伴她度过已经不太多的时光。
我听别人说,继成家的忽然想起什么来,分房子时采取抓阄的办法,摊到哪儿就是哪儿。
这样多省事儿,继成接口说,村长又不想得罪人,谁住哪儿只好听天由命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了老李头一眼,又赶紧闭住了嘴。
听着他们的闲话,老李头心里更加伤感,也更加不安。他真想对继成说,到时候能不能替吴老太抓个阄,她没有儿女在身边,你就去帮她这个忙吧……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即使两家都让继成去抓,也肯定抓不到一块去,而且还会让村里人笑话,就是继成也会觉得尴尬。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说,就像继成说的那样,只能听天由命了。
玉儿——老李头第一次这样念叨了一声。
3
果然如继成所说,过完中秋节不久,新房屋就交付使用了。
抓阄那天,人们都怀着激动的心情跑到村委会去。老李头尽管心里不痛快,可也随在人们后面朝村委会走去。
村长把一串串钥匙放在桌子上,每串钥匙上都编好了号码。另一些相同的号码写在一个个纸蛋儿里面,堆放在一个筐子里。村长讲了些“听天由命”“不许反悔”的话,便让人们排着队去抓筐子里的纸蛋儿。
老李头试量了几回,才终于走上去,抓住村长的袖子,把他拉到一个角落里。大侄子,他鼓着勇气说,我……我能不能还住在老地方……
老地方?村长没明白他的意思,连连眨着眼皮。
我是说,老李头极力朝他解释说,让继成他们到新房里去住,我……我还留在老地方……
村长上下打量着他,有些迷惑地说,我说老叔,放着那么好的新房不住,您怎么愿意待在……莫非您还没有受够苦楚?
老李头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我……我住惯了老屋……
没等他说完,村长就打断了他的话,这个不行,当初不是说过了吗?一旦分了新房,老屋就都扒掉,再也不要了。说罢,便回到那些抓阄的人们面前去。
老李头吧嗒吧嗒嘴,渐渐也回过味儿来,这才觉到,自己的想法实在有些太荒唐了。他也回到那些人面前,在队伍中寻找继成的影子,看他抓过那些纸蛋儿没有。
在村长等人的监督下,抓过纸蛋儿的人按着上面的号码去取自己的钥匙。由于摊到不同地界的房子,人们的反应便各自不同:四平高兴得把钥匙抛到了头上,老皮则将钥匙狠狠地摔在了地下。老李头不由地感叹,这真是一个聽天由命的时刻。他越发紧张,竟然没在人群里找到继成,却不意间看见了吴老太的女儿瑞英。瑞英不是这个村里的人,她的婆家在几里地外的另一个村子里,因为要照顾年老的母亲,平时经常回鸡公镇来,所以人们也不觉得她陌生。而且在老李头看来,瑞英和她母亲长得十分像,尤其是说话声,简直就像出自吴老太自己的口。
伯伯,瑞英向他招呼说,您怎么还在这里?
我……老李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继成哥已经抓过了,瑞英告诉他说,刚才拿着钥匙回家去了。
老李头明白过来,想朝外走,又回头问她,瑞英,你还没抓到吧?
没呢,瑞英指指前面的一些人,还得等会儿才轮到我呢。
老李头想等在这里,看瑞英到底为吴老太抓到哪幢房屋。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又不好干巴巴地等下去,继成已经抓完,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待在这里?人们或许会看出什么,那样不仅自己脸面上过不去,瑞英也会觉得不自在。没办法,他只好不情愿地离开村委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朝家里走去。
4
继成的运气不算好,抓到的竟然是最东头的一幢房屋。我怎么就……继成懊恼得直拍打头。
老李头说不上什么来,对他来说,不管什么东头西头,只要能和吴老太挨到一起就行,最好是还像先前那样搭邻居。但这样的好事能轮到他头上吗?儿子的运气不好,自己的运气就那么好吗?回想自己的一生,老李头似乎找不出什么时候有过好运,倒是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和不幸,磕磕绊绊地熬过了大半辈子,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便是和吴老太做了邻居,灰暗的生活才有了一点点颜色,原想就这样相伴着离开这个世界也知足了,没想到老天却不让他安生,最后竟要……老李头不敢再想下去。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老李头一直坐在院门口,专注地朝篱笆墙里面看,希望吴老太能把他盼望的消息带给他。老李头明白,继成两口子包括瑞英一定都知道他在等什么,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管他们怎么想,他依旧抬高头,张大眼,僵直的目光越过篱笆墙,一动不动地盯住屋门口。
瑞英应该早就回来了,也就是说,吴老太也已经知道自己抓到哪幢房屋了,可奇怪的是,他坐在这里快有半个时辰,吴老太还没有出来。这可是不多见的事儿,平时他只要一坐在这里,吴老太就会有所反应的,即使不出屋门,也会弄出点儿响动,让他很快安下心来。但今天怎么了?莫非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老李头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越发横下心,只要吴老太不出来,他就一直在这里等下去。
看到他这样,也许吴家不能不有所回应了。快要吃饭时,屋门里终于走出一个人。但老李头仔细一看,竟然是瑞英。他赶紧掉开头,并极力做出些坦然的样子。但他眼角的余光看见,瑞英居然走到篱笆墙边来了,似乎是专门朝他这边走过来的。老李头心里一动,不禁又把脸掉回去。
瑞英果然站到了他面前,手里捧着一把烂掉的菜叶,一边撒给篱笆墙下的鸡仔吃,一边歉意地朝他微笑着,伯伯……
老李头看出来,瑞英这是代她母亲出来,告诉他他所期待的那个消息了。他越发觉得不好意思,同时也更加紧张。
我家的运气真不好,瑞英用和她母亲一样的声音说,表情也格外沮丧,竟然抓到了西头的一幢房……
西头……老李头念叨着这两个字,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似乎不知道“西头”是什么意思。
这也没什么办法,瑞英叹口气说,村长不是说了吗?不许反悔……她又勉强笑一下,好像完成了任务,便拍拍手,回屋里去了。
西头?老李头终于明白过来,却有些不相信,自己抓到了东头,她却抓到了西头,怎么就有这样巧的事儿?越是希望挨近一些,越是住到了不相干的两个地方去,也就是说,从此他们不仅不能再做邻居,而且成了全鸡公镇相距最为遥远的两户人家。这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两家人的运气竟然都这么差,好像冥冥中有人故意捉弄他们似的。他仰起头,愤怒地朝天上看。就算你一心要为难我们,他在心里质问那个捣蛋的家伙说,也不该这样残酷无情吧?
等了多半天,居然就等到这样令人绝望的消息。老李头无法再坐在院门口,吃力地站起身,颤颤悠悠地往家里走。他的脚绊在门槛上,身子一摇,便扑倒在地下。
继成两口子急忙跑出屋,将他慢慢扶起来。
5
这是一件绝大多数人高兴,只有极少数人失意的事情,不幸的是,老李头和吴老太就在这极少数人里,与他们为伍的还有那个一向不务正业的老皮。老皮非常愤怒,找到村长闹了几回,但村长早就说了“不许反悔”的话,老皮就是再有本事,也无可奈何,最后只有跳着脚骂街,把嗓子喊哑了,也就草草收兵回来。
老李头也恨不能像老皮那样,到街上去叫骂几句,把窝在心里的火气泄出来。但他也只不过这样想想罢了,即使再不管不顾,也不能像老皮那样呀。
老皮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很快便来动员他,大有一种结成同盟的意图。如果咱们一起去闹,老皮煞有介事地说,兴许村长会让一步哩。
怎么让步?老李头问他说。
重新抓阄呀。老皮天真地说。
老李头没有再理会他,转身就向回走去。
您就是不为您自己想,老皮提醒他说,也应该为……和您一样运气不好的人想想呀。
老李头知道他说的“运气不好的人”是指吴老太。别来激我,他在心里对他说,我不会上你的当,让全村人来笑话我们。老李头其实十分羡慕老皮,如果能够像他一样无拘无束地活着,倒也是淋漓痛快。可自己不能,吴老太也不能,谁让他们都背负了太多沉重的负担呢。
一拿到钥匙,那些高兴万分的人就纷纷搬出旧屋,住进新房里去了,一连许多天,鸡公镇都沉浸在乔迁新居的忙碌和喜悦中。不超过一个星期,老街道上的多数旧屋院就空了出来。随着人们的离去,原先屋顶上弥漫的烟火气和院落里传出的说笑声也消失了,每段墙头每块砖瓦都突然散发出了荒凉的气息,置身在这样的地方,让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老李头被这种感觉袭扰着,心里越来越不安。也許是继成顾忌他不愿离开这里的心情吧,这一片除了吴老太一家外,都已经搬光了,就连顽固的老皮也抗不住新房的诱惑,在大骂了几句后,也随在人们身后搬过去了。瑞英大概也有继成那样的想法,没有急着帮母亲搬家,但看到只剩下了自己和老李头两家,脸上再也挂不住,如若再这样坚持下去,那就快要招致别人的闲话了。瑞英没办法,悄悄说服了母亲,并叫来婆家的一些人,也开始把家往新房里搬。老李头坐在家门口,呆呆地看着吴家院落里忙碌的人影,一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是早晚要到来的事儿,他对自己说,你不光留不住人家,甚至连你自己都快坚守不住了。
对老李头和吴老太来说,这是一个分别的痛苦时刻,是呀,离开这里后,他们就不能再随时相见,甚至听一下彼此的声音,都要穿越整个村子,穿越一村人不怀好意的目光,才有可能得以实现……但那样遥远和艰难,即使想一下都觉得头皮发麻,更不要说实施起来的感受了。这样一想,老李头便更加固执地坐在院门口,目不转睛地朝吴家的篱笆院里看,等待着吴老太走出来,和他说一句告别的话。他相信,到了这种时候,不管有多少人在身边看着,吴老太都会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的。
果然,拾掇得快要差不多了,吴老太终于走出屋门,在院落里走一圈,似乎看一下还有什么需要携带的东西。她的女儿瑞英知道她的心思,拉那些搬家的人一把,都悄悄回到屋里去了,这样,院落里就剩下了吴老太一个人。吴老太不再犹豫,掉过身,深吸一口气,直朝他走过来了。
老李头心里一阵激动,赶紧站起来,也迎着她走过去。两个人隔着那道从来没有撤除过的篱笆墙,面对面站着。
搬吧,吴老太叹口气,不要再让继成他们为难了。
到底还是这里好呀……老李头忧伤地说。
千好万好,吴老太仰起头朝远处打量一眼,我们早晚也要离开这里……
你是说……老李头吃不准她说的是这片老住宅,还是这个世界。
尽管他没问出来,吴老太似乎也懂得他的意思。都一样,她摇摇头说,都一样……
听了这样绝望的话,老李头真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就那么瞪着已然昏花的老眼,直直地看着她,好像要以此永远地记住她。
吴老太低下头,并随即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去。
玉儿——老李头突然叫道。
吴老太身子一颤,猛地回过身,也直直地看着他。
老李头好像要对她说许多话,许多他没有对她说过的话。但不知为什么,他又突然觉到,这些话其实都用不着说了,尤其在这样的时刻。他抬起手,朝她轻轻挥了挥。走好……他只朝她淡淡地说了这样两个字。
吴老太点点头,便加快步子朝回走去。
6
都走了,全村只剩下了老李头一家还没有搬。每一天,老李头都坐在院门口,像往常那样朝对面的篱笆院里看,甚至比先前还要专注,还要痴迷,多半天过去,身子和眼神都不动一下,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有外村的人经过这里,看到一片废弃的住宅间矗立着一个石头一般的老人,不禁吓一跳。
老李头不说离开这里,继成便也不说搬家。为了统一使用这片老住宅区,村长领着许多人开始拆除旧房屋,而且还从镇上调来了两台推土机。随着一阵阵轰隆隆的巨响,曾经完好的房屋一幢接一幢地倒塌下来,烟雾般的尘土散去后,地面上变得更加空荡了。
拆迁的队伍离李家越来越近了。看到老李家还没有动静,村长沉不住气了,让拆迁的人停下来,自己朝那块冥顽不化的石头走去。你还能真是块石头不成?他在心里对老李头说。
老叔,村长蹲到他面前,同情地陪他叹了口气,随即便为自己开脱说,大家都已经搬走了,我就是想让他们再抓一回阄,怕是也办不到了……
有人让你再抓阄吗?老李头打断了他的话说。
这个……村长有些愣怔,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唐突,我……我这也是为老叔您着想呀,看您不愿到新房里去住,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会到新房里去住的。老李头郑重告诉他说。
村长点点头说,是呀,还是新房那边好呀,生活起来比这边方便多了。他朝那些倒下的房屋看一眼说,您看,他们拆得多快呀,眼看就到您老家门口了……
你放心,老李头拍拍他的肩说,我不会耽误你的事儿,我虽然老得快要迷糊了,可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
那……真是太好了……村长觉得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了,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准备离去,又回头对他说,其实到了那边,您和……大家联系起来更方便,连门都不用出,打个电话就行了。
电话?老李头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村长回到拆迁队伍里去了。在他的指挥下,轰轰隆隆的拆迁声重又响起来。
电话?老李头看着那些不断倒下去的房屋,脑子里还在思虑这两个字的含义。
7
村长说得没错,新房内都装上了电话,住在里面的人如果想联系谁,不用出门,只要拿起电话喊一声“喂”就行了。
对于这种高级的现代玩意儿,老李頭只在电视上见过,现实中他还是第一次用手摸到,自然不会用,但听儿子说,你只要想学,不出一分钟就能学会,也就是说,这一分钟过后,你想和谁说话就能和谁说话了。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儿,要知道是这样方便,他早就搬过来了,何必在老地方滞留那么多天呢?
刚刚搬过来,继成就接了一个电话。接完电话,继成告诉老李头说,电话是瑞英打来的,听说咱们也搬过来了,瑞英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老李头虽然没接电话,但心里却格外激动,这样说来,他又能和吴老太说上话了。而且他随即发现,这样在电话里说话更有好处,因为不用面对面,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平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一些话是不是也能试着说了?
继成理解他的心情,便把装有电话的那间房让给了他,并手把手教给他怎么使用。你尽管放心打吧,继成安慰他说,听村长说,咱村里的电话叫内部线,打多长时间都不用花钱。
这可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儿。老李头安定下来,第二天,按着贴在墙壁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平生的第一个电话。他把听筒放在耳朵上,很快便听见了村长的声音。没错,他拨打的正是村长家的电话。
谁呀?村长在电话里说,说话。
村长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与平时的声音有些不像。但老李头相信,接电话的就是村长,因为除了村长外,谁还会把话说得那么结实。大侄子,老李头真心实意地说,你可办了件大好事……
村长听出了他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便抽搭起来。老叔呀,您这辈子终于给了我一个好评价……
老李头有些疑惑,难道说村长听了他的夸奖后,真的感动得哭起来?随即又想,莫不是他发出的是笑声?如果是面对面,他就能看见村长到底是哭还是笑了,可现在光凭声音,他又怎么能断定得清楚呢?
虽然老李头很快便发现了电话的缺陷,但这仍然没有丝毫减弱他对这种新事物的兴趣。什么时候我能打给她呢?他在心里问自己,关键是不能让瑞英她们看了笑话……
8
三天过后,老李头终于克制不住急切的心情,趁着继成两口子不在家,关上房门,嘴里念叨着墙壁上的号码,颤抖着手指,慢慢拨打吴老太家的电话。按他的估算,瑞英应该回她自己的婆家去了。但这回却没有上次那么顺利,他一连按了好几遍号码,似乎都没有按对,电话里老是响起“嘟嘟”的乱声。
按到第五遍时,电话终于接通了。但当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喂”声时,老李头却吃不准那边接电话的究竟是吴老太,还是她的女儿瑞英,她们娘儿俩的声音太像了,况且出现在电话里的声音又不太真实。所以在最初的时刻里,他无法对那边的人说一句明确的话。
是……李伯伯吧?那边的声音推测说。
听到这样的称呼,老李头才明白,接电话的人竟然是瑞英。他很奇怪,瑞英怎么还没有回婆家去?是我……他含含糊糊地应答着,脸也有些发热,似乎自己的举动多么不应该。
李伯伯,您还好吧?瑞英的口气倒透着热情。
好好……老李头不知再说什么好,而且好像还怕她再问什么,不觉就把拨打电话的初衷忘到了一边,随手将话筒放下了。他当然也想象得出,由于没有说完话,瑞英一定会纳闷他为什么放下电话,说不定这样一来,自己倒真的让她笑话起来。
这一天,老李头心里有些不快,先前由电话带来的激动情绪渐渐退去了,看来电话也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方便,由于不知道谁等在那边接电话,一些举动显得过于唐突,甚至失礼。
又过了一些日子,老李头才终于和吴老太说上话。尽管声音还是和平时不大一样,但他相信接电话的那个人是吴老太本人。
搬过来了就好,吴老太在那边说,新房也确实不错。
老李头顺着她的话说,是呀,还有电话,说方便倒也方便哩。
吴老太叹了口气说,可我不大会用。
让瑞英教你。老李头给她出主意说。
教了,吴老太笑笑说,可我不敢真打……说到这里,她又急忙补充说,怕打错了。
老李头点点头,也赶紧对她说,没关系,我打给你就是了。
你倒是,吴老太用有些玩笑的口气说,学得很快。
老李头也笑了笑。还不是为了和你说上话?他在心里对她说。如果没有电话,他这样对她解释说,还不得把人憋死。
你可以出去走走嘛。吴老太也给他出主意说。
即使出去了,老李头鼓着勇气说,也看不到……该看的人……他终于没有把那个“你”字说出来,尽管没有当着面,他的脸还是有些热。
吴老太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停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水开了,我去倒水。
老李头吃不准她是真的去倒水,还是借故离开。那边的电话没有挂,他突然听到了说话声,不禁一惊,谁在那边和她说话?莫非在他和吴老太说话的时候,瑞英就守在电话机旁?他有些庆幸,亏了没有说什么过头的话,不然,真要被晚辈人耻笑了。他不敢再等什么,慌忙撂下了话筒。
9
村长似乎受到了老李头的鼓励,带领拆迁队伍日夜奋战,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就把老住宅区夷为了平地。阳历年前夕,镇政府在鸡公镇村召开了新农村建设暨住房标准化改造现场会。村长胸前戴着大红花,精神抖擞地向前来参观学习的人介绍先进经验,可算是出尽了风头。
随即,村长又把那些外地人领到各家来,以进一步增加他们的感性认识,并让赞同他这些举措的村里人现身说法。
也许是由于那个电话的影响,村长竟然还把几个人带到老李头家来。老伯伯,一个手拿话筒的年轻人对他说,你对这次新房改造有什么感受?
电话。老李头脱口而出。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
村长帮他解释说,他是说,村里给每家每户装上了电话,大大方便了……
老李头自己接过话说,有了电话,你想给谁打就给谁打,一说上话儿,住得再远的人也像在眼前似的。
听着他更为形象的说法,那幾个人都笑起来。村长也朝他会意地点点头。
第二天,村长在大喇叭里通知村民们说,晚上注意看电视,晚上注意看电视——
于是,这天晚上,还没吃完饭,人们就都打开了电视机。在继成的招呼下,老李头也坐到了电视机前。
看完了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又看过了省台的“新闻纵横”,连县台的“今日要闻”也看完了,才终于等来一个有关新农村建设的专题节目。继成说,这就是村长要我们看的东西。老李头便眯起花眼,把目光一动不动地盯在电视屏幕上。
电视里演的也就是村里开会和到各家参观的情景。但老李头发现,出现在上面的村长比在生活中更为神气,那些房屋也显得更为高大,看起来像假的一样。他想起电话里的声音,不禁在心里感叹,看来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一到这些现代化的玩意里过一遍,就不那么真实了。
快看。继成家的突然说。
老李头又急忙盯住屏幕,咿呀,电视里竟然出现了另一个老李头。那个老李头眉飞色舞地说,有了电话,你想给谁打就给谁打,一说上话儿,住得再远的人也像在眼前似的。
听了他的话,继成家的不觉笑了一声。继成急忙捅她一下。继成家的回头看老李头一眼,赶紧捂住了嘴。
老李头看见了他们的反应,也不禁有些脸红。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电视上的老李头说完这句话后,站在他身边的村长竟然挤了一下眼,似乎有什么隐藏的秘密被他参破了。
老李头没有再看下面的节目,回到自己屋里,看着桌子上的电话,频频回想自己说过的那几句话,以及继成两口子的反应,当然还有村长那个怪异的眼神。没错,他说那番话的时候,脑子里的确想着吴老太,想着和她通电话的情景。他们自然也明白这个,所以继成家的才会止不住笑,村长才会神经质地挤眼。那么,村里其他人看了呢?会不会也能联想到这些,也会做出不同的反应?还有吴老太和她的女儿瑞英,她们又会做何感想呢……
接连好几天,老李头都在后悔,自己那天怎么就说了那些话呢?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好意思再和吴老太打电话。
10
尽管老李头用力回忆,也记不起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吴老太结下这种暧昧关系的。
年轻的时候,也就是那些人生中最该浪漫的日子,老李头似乎并没怎么在意过吴老太,虽然她一开始就是个姿色不差的女人。那时,他们只不过是普通的邻居,各有自己的家庭,各有自己的儿女,而且各为家庭和儿女的生活奔忙劳碌,很少有时间停下来,专注地打量对方几眼,即使他们擦肩而过,也不过是微微点一下头,甚至连头也不点,就那么各奔自己的目标而去了,好像从来就没怎么把对方往心里盛过。
后来,吴老太的丈夫去世了,剩下她和年幼的女儿一起过活,日子便过得更为艰难了。老李头不时地听见,从那个篱笆院里隐约传出女人的哭声,分不清到底是吴老太还是她的女儿。老李头这才注意起篱笆院里的人来,便时常看见吴老太扛着锄头或背着柴草从地里回来,脸上淌着明亮的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不知不觉间,老李头便在锄地时,顺便把她家的地也一并锄了,回村时带回的柴草也卸到她院子里。吴老太自然感激他,却很少对他说感激的话,所有的心意都表示在她深情的眼睛里。
在那样一些日子里,老李头如果稍稍淡薄一下自己的意志,便会和这个还不算太老的寡妇真正好起来。但老李头回过身,听着从自家院落里传出的妻子和儿子的声音,那种就要醒来的冲动便又蛰回到睡眠状态里。不能,他告诫自己说,你真的不能……他低下头,避开了女邻居过分火热的眼神。吴老太当然也明白他的处境,也没有再越雷池一步。于是,在二十多年漫长而难熬的日子里,他们始终处在这种若即若离似有似无的微妙关系中,有时既觉得万分美好,有时又感到极度悲苦。
等到老李头的妻子也去世后,一切似乎都来不及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一切,便不得不感叹,他们已经太老了,老得不能再为对方付出些什么了,既然这样,那还走到一起干什么?人生的绝大部分都度过了,余下的这一小点还有什么值得好珍惜的?况且还有儿女的脸面和社会的舆论,虽然儿女们不会阻拦这件事,社会也奈何不了他们,但毕竟也要考虑这些因素,不去触犯这些东西而依旧保持先前的局面,不也是一种妥帖的选择吗?至少对于两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已经不算是什么巨大的遗憾了。
当然,所有这一切都建立在他们是相连的邻居这个前提下,也就是说,在他们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老李头会把大多时间用在院门口,而吴老太则在院内与他相伴,虽然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篱笆,但对于他们的心灵来说,其实是没有任何阻隔存在的。但不幸的是,这样的场景却突然间发生了改变,他们不仅邻居做不成了,而且还不再容易相见。好在还有一根电话线连在他们之间,不然,他们就真的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了。
如果早知道落到这个地步,老李头嘟囔着说,当初何必不走到一起呢……这样一想,老李头说不清自己是否有些后悔。但他又明白,不管怎么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已经不能做什么了。唯一能做的便是打电话。对,打电话。
11
犹疑了一段时间后,老李头更加频繁地把电话打到吴老太家去。听着传来的她的声音,尽管不太清晰,尽管有些失真,他依然觉得美好,觉得心安。
忽然有一天,老李头听见电话那边响起隐约的咳嗽声,赶紧问道,你病了吗?
没有,吴老太说,没有……
老李头这才听出,咳嗽声是从电话机旁边发出来的。是瑞英?他依旧嘱咐她说,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你也是,吴老太说,天那么冷,就不要再到外面去了。
我没有出过门,老李头告诉她说,如果真要出去,我也是到你那里去。
看你说的,吴老太急忙说,下雪了,你就好好在家待着吧。
放下电话后,老李头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飘落的雪花,在心里感叹,是呀,要不是路上难走,他真该到吴老太那里去看看了。
一场大雪过后,春节就到来了。年三十這天夜里,继成陪着他喝了点酒,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会儿天,便回自己屋睡觉去了。老李头望着桌子上的电话机,犹豫着是否给吴老太打个电话。但天这么晚了,她是不是已经睡下了?他伸出的手又缩回来。
老李头倒在床上,似乎迷糊了一下,突然又爬起来,两手摸索着去抓电话。不行,说什么也要给她打个电话,就当是给她拜个年吧,反正已经到第二天凌晨了,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电话一下子就拨通了,也就是说,吴老太还没有睡觉?或者说像他一样起床了?过年好。他用这句老套的话向她问候。
你也过年好。吴老太学着他的口气说。
我……老李头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去给你拜个年……
别,吴老太慌忙阻止他,路这么远,还有雪,你就不要……
我慢慢走,老李头说,一个上午还能走不到吗?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那也不行,吴老太打断他的话说,街上那么多人,要是……要是让他们把你撞倒了,那可怎么好?
老李头明白,吴老太的意思其实是说,街上那么多人,看到你到我这里来,不定又要笑话我们呢。听着她的弦外之音,老李头不知说什么好了。难道说,我们就不能见面了不成?他又不甘地问她。
以后吧,吴老太想了一下说,天暖和了再说……
好吧。老李头只得答应。这时,他又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咳嗽声。瑞英的病还没有好吗?他关切地问。
快了,吴老太说,过了年兴许就好了。
放下电话,老李头抬起头,望着窗外正在变红的天光,在心里热切地说,老天,你快暖和起来吧。
12
春天到来后,却三天两头地下雨,地上刚刚干了,一场细雨过来,又满地泥泞了。人们都感到奇怪,许多年来都有些干旱,怎么今年来了这么多雨?
老李头有心到吴老太那里去一趟。搬到新房里来好几个月了,也就是说,他和吴老太分别好几个月了,还没有见过她一次,回想以前的日子,他们哪里分开过这么久?说句心里话,他真是有些想得慌呢。虽然有电话联系着,毕竟不能当面说话,她长什么样,他都快要想不起来了。他已经下过好几回决心,不管街上的人怎么看,怎么议论,他都要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堂堂正正地进到吴老太家去。
但天公不作美,每当老李头要出门的时候,天上就落一场雨下来,好像有意为难他似的。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好贸然出门去,继成也不肯放他出去呢。没有办法,老李头只能望着外面飘落不止的雨丝,心里干着急。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他知道,再这样等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急出病来的。
虽然不断地下雨,但天气越来越暖和,外面柳树上的枝条在雨中飘摇,老李头一眨眼,似乎就看见柳枝变成绿的了。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春天已经快要过去了。
继成走进来,好像是无意中对他说,明天就到清明了。继成说完这话,就又走出去。
老李头吧嗒了一下嘴,哦,清明。这时候,他还没大把这件事往心里放。
第二天,也就是清明,雨停了,而且日头也出来了。老李头站到窗前,刚朝外面望了一下,忽然就听见一阵隐约的哭声传来。声音来自很远的什么地方,随着风的时缓时急,哭声也便一会儿高上来,一会儿又低下去。但他却听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开始时,老李头还没有怎么在意,清明是给亡灵烧纸的日子,有哭声传来也是正常的一件事。但快要中午时,他却越发不安了,那个女人的哭声已经响了快一上午了,哪有给亡灵烧纸这么长时间的?继成——老李头朝外屋叫起来。
继成没有进来,来到他面前的是继成家的。
告诉我,老李头颤抖着声音说,谁……谁过世了?这样问着,他的心却急快地跳起来。
爹,继成家的不安地看着他,您可别着急……
快说。老李头顿了一下拐杖。
是……是吴老太……
什么?老李头大吃一惊,随即便急遽地摇头,不,昨天晚上我还和她打过电话,怎么一早就……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13
老李头说得没错,吴老太去世的头一天晚上,他还和她通过电话,两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临放电话时,他还对她说,等天晴了,我就去看你。吴老太说,好吧。所以在这天的夜里,老李头还做了一个和她见面的梦……
在继成的搀扶下,老李头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门,穿过整条街道,从村东头来到村西头,进到吴老太的家中。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吴老太家。由于新房内的格局大同小异,老李头眼睛一阵迷乱,还以为又回到了自己家里。
在那间装有电话的屋内,吴老太直直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长长的白布,脸上蒙着一张白纸。老李头揭去那张白纸,痴痴地看着吴老太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容,心里悲痛得无以复加。他突然发现,吴老太的眼睛还大睁着,两道亮丽却僵硬的目光射出来,好像在定定地看他。老李头从来不记得她用这样专注的目光看过自己。
母亲的眼睛一直睁着,瑞英走过来,抽泣着告诉他说,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给她合上……
老李头颤抖地伸出手,轻轻盖到她脸上。玉儿,老李头喃喃地说,我来了,你就闭上眼吧。说着,便悄悄把手拿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吴老太的眼睛竟然一下子合上了。人们都惊讶地叫出声来。
瑞英的泪水遏制不住地流下来,娘呀,您终于瞑目了……
我昨天晚上和她打电话时,她还好好的,老李头不解地问她说,怎么突然就走了呢?他跺了一下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瑞英嚅嗫着嘴唇说,一搬到新房里来,我娘就病倒了,身子越来越虚弱,根本无法接电话了……
老李头瞪大了眼睛,那电话里的声音是谁?
是我……瑞英哭泣着说,我娘为了不让您老人家牵挂,就让我冒充她和您说话……
什么?老李头大惊失色,身子一晃,就朝地上倒去。
14
送走了吴老太,老李头回到家来,闷在自己屋子里呜呜地哭了一晚上。
继成两口子站在门口,既不敢进来,也不敢劝他。
第二天,老李头磕磕绊绊地来到老住宅区。但哪里还有他记忆中的影子,所有的旧屋院都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剪得整整齐齐的花木。如果老李头不是当事者,绝对想不到这个地方曾经有过一个篱笆院,篱笆墙的两边曾经发生过一些似有若无的故事。
老李头望着这个面目全非的地方,呆呆地出了半天神。以后的每个下午,他都会提上一把马扎坐在这里,静静地回忆篱笆墙边那些温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