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高才+孙晓晨
高考制度的恢复无疑是关乎国运兴衰的重大历史事件,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笔者之一(裴高才)就是“新三届”一员。下面,就结合专访“建议恢复高考第一人”查全性院士,以及查阅原始档案,回顾40年前恢复高考的台前幕后。
“请中央领导采取坚决措施,
改进大学招生办法”
笔者与查全性院士相识的机缘,是一篇“我与高考”的征文。在征文颁奖仪式上,当一位忠厚长者出现时,主持人介绍说:“刚刚莅临会场的武汉大学查全性教授就是‘建议恢复高考第一人!”我定睛观察,但见查老戴着一副眼镜,双眼炯炯有神,头上白发稀疏。遥想他向邓小平进言的风范,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当时,与我相邻而坐的武汉大学胡念苏教授告诉我,查老学贯中西,祖上三代文理双馨:祖父查秉钧是清朝翰林;父亲查谦是物理学博士,先后担任过武汉大学理学院长、华中工学院(今华中科技大学)首任院长。查全性1925年生于南京,武漢大学化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后赴莫斯科大学留学,1978年晋升为教授,1980年当选为中科院学部委员(今改称院士)、博士生导师。他是新中国电化学学科发展的主要奠基人之一,首届“中国电化学成就奖”得主。其著述《电极过程动力学导论》一书,一直是相关研究生专业的主要教材之一。
会上会下,查老应邀向我们讲述了他在1977年建议恢复高考的始末。
1977年7月21日,中共十届三中全会恢复邓小平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等职务。复出后的邓小平自告奋勇主管全国科教工作,并决意恢复高考。7月23日,他向前来汇报工作的长沙工学院(今国防科技大学)临时党委负责人张文峰、高勇明确指出:“不管招多少大学生,一定要考试,考试不合格不能要。”7月29日,邓小平又听取了中科院负责人方毅和教育部部长刘西尧的汇报,并指示在北京主持召开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同时要求找一些敢说真话、有见解、与“四人帮”没有直接牵连而且不是行政人员的人参加。
按照邓小平的要求,中科院和教育部火速确定了参加座谈会的33位专家学者,其中教育界15位,由教育部党组成员、高教司司长刘道玉选定。关于武汉大学的代表,曾任武大党委副书记的刘道玉认为,他的同行、化学系副教授查全性“爱思考,平时不爱讲话”,“不讲则已,一讲总是有点深意”,所以就选了敢于直言的查全性。于是,时任武大党委副书记的崔建瑞、蒋蒲约查全性谈话,告诉他赶去北京参加一个座谈会,并表示对会议内容一无所知。查全性随即购买机票,于8月1日下午飞赴北京。刘道玉将他接到北京饭店,查全性这才知道是参加科教座谈会。
8月4日至8日,座谈会在人民大会堂江西厅如期召开。与会的正式代表包括来自中科院各研究所和北大、清华等高校的专家学者,还有科教战线的中央领导干部如方毅、刘西尧、雍文涛、李琦、李昌、童大林、武衡等。
这是邓小平再度复出后主持召开的第一个会议。他开宗明义地说:“请大家来,就是想听听意见。题目就是科研怎么才能搞得更快些更好些,教育怎么才能合乎四个现代化的要求……征求同志们的意见。方法,就是想说什么说什么,发言可长可短,讲一次二次可以,十次都可以,插话都可以。自由一点,什么话都可讲。这里没有棍子。要消灭棍子。三个公司,钢铁公司、帽子公司,还有鞋子公司,都丢掉。”
在查教授看来,这次会议很有点“神仙会”的味道。当时身兼党政军多个要职的邓小平尽管日理万机,但在五天的座谈中,除半天因外事活动没有参加外,其余时间天天准时到场,聚精会神地倾听每个人的发言,从头听到尾,从不落下。所以,大家发言十分踊跃。查全性见邓小平如此重视与认真,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把自己的思考讲出来,一些制约教育发展的顽症很可能得到解决。于是,他开始在笔记本上草拟发言提纲。
在会下,刘道玉在与查全性闲聊时,谈到自己在基层调研三个月了解到的情况,尤其谈到了工农兵也要求恢复高考。这更加坚定了查教授的信心。他认为,恢复高考是一件大事,是拨乱反正必须解决的问题,决定在会上提出这件事。
经过几天的思考,8月6日下午,查全性要求就恢复高考这个在当时十分敏感的话题发言。邓小平点头示意后,他慷慨陈词:“请中央领导采取坚决措施,改进大学招生办法,切实保证新生质量。因为招生是保证大学教育质量的第一关。它的作用就像工厂的原材料检验一样,不合格的原材料就生产不合格的产品。当前新生的质量没有保证,就在于生源的质量不高。有的只有小学文化,我们这些大学教授必须向他们补习中学乃至小学的基础知识,大学完全成为补习学校,谈不上出什么成果……”
查全性没有谈一些理论或局部问题,而是提出了一个事关千家万户的根本问题。他的发言言辞中肯、切中时弊,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两个估计”成为拦路虎
查全性提出恢复高考制度,针对的是什么情况呢?“文化大革命”开始后,1966年至1969年,全国大中小学校一律“停课闹革命”,大学停止招生。“文革”后期,又实行了畸形的招生制度。1970年至1976年,与其说高校招生实行的是“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16字方针,倒不如说是“领导批准”四字方针。招生工作基本上以领导意志为转移,把许多有真才实学的青年拒之门外,招收的工农兵学员则大都只有初中以下文化水平。正如查教授所言,高校几乎成了补习学校。
其实,邓小平在1975年第一次复出时,也曾规划过恢复高考。他拟定在中国科技大学搞试点,从高中毕业生中直接招生,然后以点带面。岂料“四人帮”掀起一场“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邓小平再遭厄运,他的整顿方案也成了“翻案”的“罪证”。
在此次科教座谈会召开前的6月29日至7月15日,教育部在太原召开了1977年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会上,当年1月出任教育部部长的刘西尧,也曾尝试着突破招生制度。原来,“文革”前任高教部部长的蒋南翔觉得,尽管取消高考是“文革”的结果,但毕竟是在自己任上发生的事,所以一直对由此耽误了一大批人才而耿耿于怀。恢复工作并出任天津市委常委后,蒋南翔获悉教育部要召开招生工作会议,就给刘西尧打了一个电话,希望教育部允许他在天津搞应届高中毕业生直接升入大学的试点。刘西尧想,早在1972年,周总理就根据毛主席的批示,提出从应届高中生中招收一部分学生上大学,只是遭到“四人帮”的干扰而未果。如今“四人帮”被打倒了,这应该不成问题。于是,他在招生工作会议上转达了蒋南翔的意见,想借机取得突破。哪知话音刚落,天津市一位负责人立即站起来反对:蒋南翔同志的意见只是他个人意见,不代表天津市委!
与会者就当年招生到底是沿袭“群众推荐”的老办法,还是实行局部突破,展开激烈争论,结果遇到了“两个估计”(新中国成立后17年“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基本上没有得到贯彻执行”,“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大多数教师和新中国成立以后培养出来的高等学校学生的“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这只拦路虎。“两个估计”是毛主席画了圈的,其中还引用了主席的一些话,由此造成的一系列问题便难以解决。高校招生工作会议最终议而未决,蒋南翔的意见遭遇难产,招生方针仍是那16个字。
8月1日,刚刚履新的邓小平听取刘西尧关于招生工作的汇报,鉴于1977年的招生方案已经议定,邓小平要求教育部拟定一个循序渐进的改革方案:1977年开始作准备,1978年正式恢复高考,生源一半是应届毕业生,一半来自社会青年。所谓社会青年,主要是指1966年、1967年、1968年大学停止招生的“老三届”,还有后來没有恢复高考期间毕业的初高中生。8月4日,教育部将1977年招生方案报送国务院。
在这种背景下,查全性在科教座谈会上“放炮”,与其说是炮轰招生制度,倒不如说是指向“两个估计”。由于参加座谈会的不少人都了解太原招生工作会议的一些情况,所以尽管查教授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但“两个估计”仿佛一道紧箍咒,人人都想摆脱它,却又心有余悸。
“既然大家要求,那就改过来,
重开招生会议”
有道是无私者无畏,查全性虽然不了解太原招生工作会议的内幕,但他知道“两个估计”是制约招生改革的牢笼,人们怨声载道,必须有人突破它。所以,他结合自己在高校基层掌握的第一手情况,毅然决然地向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直抒胸臆,历数现行招生制度的弊端:“第一,埋没了人才,大批热爱科学、有培养前途的青年选不上来,而某些不想读书、文化程度又不高的人却占据了招生名额。第二,从阶级路线上看,现行招生制度,实质上卡住了广大工农兵子弟上大学之正途。群众里流传着‘十七年上大学靠分,现在靠权。所以有了第三个弊端,坏了社会风气,而且愈演愈烈。据我所知,今年的招生还没开始,已经有人在请客、送礼、走后门了。如果制度不改革,走后门的不正之风就刹不住。第四,严重影响了中小学生和教师们教和学的积极性。现在甚至小学生都知道,今后上大学不需要学文化,只要有个好爸爸……”
由于那时人们的思想尚未解放,中央还在提“两个凡是”,查全性的“放炮”之举不免有一点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会者正在为查全性捏一把汗时,没有想到,邓小平不仅认真、诚恳地倾听查全性的发言,亲笔记录,还时不时问上一两句。查全性说完上面那段话,邓小平点头示意,鼓励他继续讲下去。
此时的查全性觉得恢复高考有望,浑身热血沸腾,于是趁热打铁,将自己关于改进招生制度的几点思考和盘托出:“第一,应该建立全国统一的招生报考制度,招生名额不要下到基层,由省、市、自治区掌握。现在名额分配上很不合理,走后门很严重,名额分配上,多的胀死,少的饿死。第二,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统一考试,严防泄露试题。考试要从实际出发,重点考语文、数学,其次是物理,化学和外文可以暂时要求低一点。第三,要真正做到广大青年有机会报考,能按自己志愿选择专业。大学生可以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也可以从社会青年中招。有些人没有上过高中,但实际上达到了高中文化程度,可不受资历的限制……”话音刚落,吴文俊、王大珩、温元凯等著名学者纷纷呼应,讲出了憋在心里多年的话,抨击当时的招生体制。
邓小平问大家:“今年的招生会议已经开过,现在要改革是否来得及?”查全性迫不及待地说:“虽然招生会议已经召开,但招生工作尚未开始,要改变还来得及。宁可晚几个月招生,再也不能又招收20多万不合格的新生!”邓小平向查全性点点头,然后环视四座问:“大家对这件事还有什么意见?”与会人员纷纷表示支持恢复高考。邓小平又询问了在座的教育部部长刘西尧。刘西尧认为,早一年恢复高考,教育战线的工作就早一年主动,大学的生源质量就早一年提高,于是回答道:“推迟招生,还来得及。”
听过各个方面的意见后,邓小平当机立断、一锤定音:“既然今年还有时间,那就坚决改嘛。把原来写的招生报告收回来,根据大家的意见重写。”“今年下决心按要求招生,招的学生要符合要求。”他的话赢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邓小平还要求针对恢复高考问题单独发一期简报,于是第二天印发的《科教工作座谈会简报》第九期以《必须立即改进大学招生办法》为题,详细介绍了查全性的发言内容。查教授至今仍然保存着这份颇具历史意义的简报。
会后,大家奔走相告,整个北京城都沸腾起来了,人们欢呼庆祝这一大快人心的盛举。参加会议的一位新华社女记者对查全性说:“查教授,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扔了一个大炸弹,很快全北京都传遍了!”查全性事后回忆说:“小平同志拍板这一片刻虽已过去了四十年,每忆及此,心情仍然无比激动!”
由于太原招生工作会议计划“八月开始招生、十一月中旬新生开学”,邓小平拍板恢复高考后,教育部遂改为“招生时间拟推迟到第四季度,一九七七年新生于明年二月底前入学”。8月18日,邓小平收到教育部报送的《关于推迟招生和新生开学时间的请示报告》后,立即批转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汪东兴等中央领导圈阅,并亲笔写道:“这是经过考虑,为了保证重点大学学生质量而商定的。拟同意。”中央领导人都在报告上“画圈”同意。
“华主席:此事较急,请审阅后,
批印政治局会议讨论批准”
决定恢复高考后,接下来就是重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制定招生方案。可是,由于“两个估计”的困扰,此次会议从8月13日开到9月25日,每一天都交织着是与非、进与退、得与失的较量,招生方案一直难以定案。有人曾用一首打油诗形象地概括了此次“马拉松会议”的情况。诗云:“招生会议两度开,众说纷纭难编排。虽说东风强有力,玉(育)门紧闭吹不开。”
采访此次招生会议的《人民日报》记者穆扬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向教育部负责人提出了“突围”的建议方案,获准后即邀请六位曾经出席1971年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同时又坚决拥护邓小平决定的省部级科教负责人座谈。这六人是:陕西的文鉴白、河北的刘龙祥、浙江的陈惠滋、吉林的王野平、福建的张惠中与石化部的于文达。“六人谈”不仅还原了“两个估计”出笼的经过,尤其突出了“四人帮”成员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而且形成了一个共识:不推翻“两个估计”,招生工作会议就寸步难行;“两个估计”严重伤害了广大教育工作者的感情和工作积极性,成了教育战线前进和发展的癌症。
穆扬连夜写出内参稿,并征求了同行的意见,由报社以《情况汇编》(特刊)的形式上报中共中央、国务院,邓小平看到后随即批示:“《纪要》是姚文元修改、张春桥定稿的,当时不少人对这个《纪要》有意见。《人民日报》记者写的这份材料说明了问题的真相。”
9月19日,邓小平严肃地对教育部负责人说:“对这个《纪要》要进行批判,划清是非界限”,“建国后的17年,各条战线,包括知识分子比较集中的战线,都是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路线占主导地位,唯独你们教育战线不是这样,能说得通吗?《纪要》是毛泽东同志画了圈的。毛泽东同志画了圈,不等于说里面就没有是非问题了。”他尖锐地批评教育部心存顾虑、裹足不前,指出:“你们的思想没有解放出来。你们管教育的不为广大知识分子说话,还背着‘两个估计的包袱,将来要摔筋斗的。现在教育工作者对你们教育部有议论,你们要心中有数。要敢于大胆讲话。”
随后,教育部重新拟定了《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并呈报邓小平审定、修改。据中共中央传阅文件显示,刘西尧在呈报这份《意见》的文签上写道:“邓副主席:遵照您10月1日批示……全国招生工作文件又作了修改……以上文件,除另送方毅同志一份外,均未上报党中央国务院。待您审阅指示后再上报。”邓小平于当日批阅并上報华国锋。他写道:“华主席:此事较急,请审阅后,批印政治局会议讨论批准。建议近几日内开一次政治局会议,连同红旗杂志关于教育的评论员文章(前已送阅)一并讨论。如何?请酌定!”华国锋随即批转汪东兴:“东兴同志:请印中央讨论文件发政治局同志……”
10月5日,中央政治局讨论并通过上述《意见》。邓小平、叶剑英等中央领导同志还接见了出席招生工作会议的代表。同时,考虑到财政困难,教育部上报拟收取考生报名费一元,以解决印刷、评阅试卷的费用问题。中央政治局讨论决定,为不增加群众负担,只收五角钱。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该《意见》,其中明确规定:废除推荐制度,恢复文化考试,实行德、智、体全面考核,择优录取;考生必须高中毕业或具有同等学力,恢复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生;修改政审标准,贯彻“重在表现”原则;严格考试制度,抵制和反对营私舞弊、“走后门”等不正之风。10月20日,新华社播发恢复高考的决定。11月,教育部大批判组发表题为《一株反党乱校的大毒草——批判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大批判组的〈教育革命的方向不容篡改〉》的文章。全国由此掀起批判“两个估计”的高潮,真正实现了教育战线上的拨乱反正。
搭上恢复高考的头班车
作为一名乡村民办教师,笔者(裴高才)是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中听到恢复高考消息的,顿时心潮起伏,决心背水一战。记得同我们一起报考的有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回乡青年、“老三届”与“新三届”(“新三届”,一说为1973年至1975年入学的高中生,一说为1977年至1979年恢复高考的考生)等,其中还有我昔日的中小学老师。当时根本不知道如何填报志愿,便跟随我的中学老师,填报了三个师范院校。同时,也不知道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复习备考。我所在的湖北省黄陂县(今武汉市黄陂区)姚集公社教育组倒是专门举办了为期一个多月的社会青年补习班,但我要带四个初、高中班级的数学课与化学课,不可能脱产到补习班复习,只能夜战备考。
1977年,全国共有570万青年参加高考,录取27.3万人。1978年报考人数再创新高,达到610万;录取人数同样创造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纪录,共计40.2万。一时间,高校的校舍与师资成了问题,于是各地纷纷在地、市、县中专学校开办高师班,以解燃眉之急。我考入的黄陂县师范学校就设有物理、数学两个高师班,不少是年长我们十余岁、已届而立之年的“老三届”学生,有的甚至拖家带口上学。
尽管此前历经风雨,我们这一代人终于搭上了恢复高考的头班车,许多人的人生轨迹由此出现转折,日后更是成为中国社会的栋梁之材。不仅如此,恢复高考还改变了中国教育的走向,甚至为后来的解放思想和改革开放提供了思路与经验。而这一切,都要从查全性的大胆建议和邓小平的一锤定音说起……(编辑 赵鹏)
作者裴高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孙晓晨:中国人民银行黄陂支行
办公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