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仲健
他是江湖上最有名的铸剑师。现在他觉得他铸出了一生中最好的剑,剑有龙吟,剑身透亮,泛着寒气,透着杀意。
爹曾对他说过,铸剑师总会铸出一把一生中最好的剑,可能是第一把,有可能是最后一把,更有可能是中间无数把中的一把。
这么多年来,他苦练武功,苦练铸剑术,就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现在他要去的是神剑山庄。
神剑山庄的庄主杀了他娘。娘的死,使原本健壮的爹病入膏肓,苟延残喘地活着,每一声呼吸如同老去的抽风箱一样干涩。爹说,他活着,以前是为了娘,现在是为了仇恨。
爹已经过世多年。神剑山庄的庄主已经满头白发。
他说明来意,拔出了剑。剑有龙吟,剑身透亮,泛着寒气,透着杀意。
好剑!庄主说,只有他才能铸出这么好的剑。
他说,别废话,拔剑吧。
庄主说,当年你爹是我的铸剑师,但我没想到他会跟我妻子私通。
这不能成为你杀人的借口。
如果单单因为这件事,我不会杀死你的娘,可是她更不应该──
他说,别废话,拔剑吧。
庄主闭上双眼,有泪从眼角里滑落,往事清晰地闪现。庄主猛地睁开眼,眼中射出两道精芒,然后一抖手,拔出剑。剑有龙吟,剑身透亮,泛着寒气,透着杀意。
好剑!他暗道。这是爹一生中铸出的最好的剑。
爹生前一直对他说,他最好的剑在神剑山庄庄主手中,此生他再也铸不出一把更好的剑了。他武艺不如人,也没有一把好剑,此生报仇无望,只有寄希望于他。
他终于报了仇。冬天的清晨,白雪皑皑。他手中的剑刺进庄主的心脏,拔出,血喷射而出,在雪地上绽放。
幽蓝的火苗在剑炉里跳动。他坐在炉边,包扎着布满全身的一道道伤口。他取出剑,剑已豁开几道缺口。两把最好的剑相遇,即便是最好的剑,也都不再完美。
他架进干柴,拉动风箱,火苗狂妄地发出旗帜随风飞舞般的声音。他将剑扔进火炉。他要重新铸造一把剑。
剑身渐渐熔化,变成一汪铁水流进剑模,冷却,凝固,便有了剑的形状。
粗糙的剑安静地躺在铁砧上。他抡着铁锤,一下、两下……一下、两下……从正午到日落,剑依旧不改形状。
他内力将竭,气喘吁吁,呼吸如同老去的抽风箱一样干涩。他心中骇然,突然记起爹对他说过的话,每一把剑都为杀人而生,每一把剑都有它的劫数,一把剑染上至善之人的鲜血后,这把剑没了杀意,劫数也就尽了。染上至善之人鲜血的剑,回炉再造,即便再好的铸剑师,也无法改变它。
剑不会说谎。他也从没怀疑过爹的话,包括爹的仇恨。爹不会骗他。可是爹对娘的爱和对神剑山庄庄主的恨却欺骗了爹自己。
对或是错,似乎已不再重要。庄主杀了他的娘。爹因娘而死。他杀了庄主。所有的事都成为落地的尘埃,他不愿再轮回。
他发誓不再铸剑。他成了一名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不时有人来找他铸剑。他一概拒绝,说他已经不是铸剑师,此生不再铸剑。
又有个年轻人来找他。他以同样的理由拒绝。
像大多數人一样,年轻人不死心,追问,为什么?你是江湖上最好的铸剑师。
他说,每一把剑都为杀人而生,每一把剑都有它的劫数,每一把剑都藏着杀戮,每一把剑都将沾上鲜血。我这双手,造了太多的罪恶。
那就帮我铸一把不杀人的剑吧。
世上哪有不杀人的剑。
神剑山庄需要一把这样的剑。
你是?
我是神剑山庄的少庄主。我爹说,你是最好的铸剑师,只有你才能铸造出我们神剑山庄的镇庄之剑。
难道你不知道我杀了你爹?
年轻人说,我知道。爹临死前叫我不要再纠结你们的恩怨,爹说他杀死了你的娘,理应为她偿命,无论对或是错。他说仇恨会蒙蔽人的心智,分不清善恶美丑。他只想让我找你铸一把完美的剑。神剑山庄需要镇庄之宝,像古玩店中永不出售的镇店之宝一样──哪怕只是一把不杀人的剑。
世上没有不杀人的剑。
爹临死前对我说,杀人的是心,不是剑。
他说,你不懂,世上不可能有不杀人的剑……也罢,我欠你爹一条命。三天后,你来取剑。
三天后,年轻人又来到他的屋前。
他已造好了剑。
好剑!年轻人说。
它不是好剑。他说,这把剑不能杀人,遇力即断。
年轻人说,我说这把剑好,是因为我看不到它的杀气。
他颔首而笑,却又摇摇头。
年轻人踏雪而去。
他突然觉得这也许才是他这一生铸出的最好的剑。
可几百年后,这把剑因为两个盗墓人重见天日。其中一个,为独得这把剑,将同伙杀害。
世上没有不杀人的剑。是剑,始终是为杀人而生,总逃不过它的劫数,总有人为它而死。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