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琼莲
因缘一次笔会,来自五湖四海的文友同聚江苏张家港凤凰古镇。此前江南之于我是意念上的——是天边一弯蛾眉月,荡漾在小桥流水的碧波里;是油纸伞飘过的空濛雨巷,一个丁香花般结着愁怨的姑娘。
张家港宛然一个小苏州,仍旧城市的格局,尺码小了些,和我想象的江南有了距离。还好有凤凰古镇,一个“古”字难免让人追想连连。
奚甫塘其实是一条穿街而过的河流,河水依依环绕着恬庄老街,乍一看仿佛这水并不曾流动似的。江南的水大约都是这样吧,与吾乡的水相比,它们少了激越奔腾,类似此地人款款曲曲的吴侬软语。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条温婉河流被叫做塘,而眼下的这个古镇也会有一个“凤凰”的名字,按当地文友介绍,因这里有一座凤凰山。此“凤凰”非彼“凤凰”,它不是湘西那个鼎鼎有名的凤凰古城,只是张家港一个小镇。
恬庄老街有清代的建筑,历经百年风雨依然华美堂皇。高高的马头墙、雕花木格子小窗,古典建筑的美在于那种铺张到极致的精工细作,在那样缓慢悠长的岁月里,与其说他们雕琢的是艺术,莫若说他们雕琢的是时间,与他们所处的年代一脉相承。譬如图画中的古代仕女,莫不钗环玉佩妆容精致,难以想象她们也是俗人,一样要吃饭睡觉甚至磨牙。钟鸣鼎食,把形而下的生活提升至形而上的仪式感之中,让今人咋舌。不过她们的气质分明又是收敛的,不事张扬的。在那样静慢的岁月里,才能塑造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吧。在简洁的黑白线条美里,燥热全消,好像我走进的不仅仅是一座留存的建筑,而是真的走进了过去的时间。杨氏孝坊,榜眼府,导游的解说根本没听进去,我宁愿自己去感受,试图穿越厚重的时间去抚摸那些曾经活泼泼的生命个体,哪怕那只是一种徒劳。
有风吹过,奚甫塘开始脉脉流淌,可惜的是不见有小船咿咿呀呀摇过来。当地文友说,来张家港凤凰古镇一定要去河阳山歌馆。河阳山歌馆是一座仿古建筑,曲水流觞,亭台水榭,冬日寒风吹拂得遍身冰冷,却也吹皱一湖碧波,这座人工湖里的水,丝缎一般,绿得有些诧异,是那种亮丽的绿,或者蓝?不由地想到巴金先生笔下的“女儿绿”。
河阳山歌馆再怎么仿古,依然不能掩饰这座建筑之新。在建筑上,新是一个硬伤,没有时间积累的底气。然而,当听到河阳山歌的刹那,你就会原谅这座建筑的历史之短了。“吭唷斫竹……嗬哟哟……吭唷削竹……嗬哟哟……吭唷弹石飞土……嗬哟哟……”穿越六千年时空的《斫竹歌》在耳边回荡,这与其说是歌,莫若说是调子,围猎的调子。古老的调子里,我眼前浮现河阳先民们围猎的场面:面对神秘莫测的大自然,面对凶猛的野兽,为了生存,为了克服心中的恐惧,他们唱着《斫竹歌》,削竹为箭,勇敢地与野兽搏斗。在恶劣的生存条件下,人类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有时想,人类不啻是一个奇迹,削竹为箭,围猎为食,在艰险的大自然中顽强地生存下来,留下一部厚重的历史,可谓伟大。而更令人可钦可叹的是,六千年时间风沙也洗刷不去一些记忆,古老的河阳山歌依然响彻大地。这与其说是一首古老的山歌,莫若說是一部人类生存的史记,其沉甸甸的厚重力量让人振奋与感怀。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此时冬阳晴好,并不见迷蒙烟雨,但面对恢弘壮丽的永庆寺时,我忍不住想到这两句诗。明黄色山墙,赭红色的木梁和门柱,金黄琉璃瓦在日光下灿然生辉。占地八十六亩,面积一千五百平方米,依山而筑的永庆寺气势非凡。
中国寺庙之多,几乎是有山就有寺,然而永庆寺并非寺庙中的泛泛之辈。据史载,永庆寺建于东吴赤乌年间,那么算起来距今有一千多年,可称得上古寺,它还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然而最让张家港人津津乐道的是,据载高僧鉴真和尚于唐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第六次东渡日本前曾到永庆寺参礼,后从黄泗浦登船。当地文友介绍,永庆寺有著名的108罗汉堂,姿态各异,栩栩如生,而《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曾隐居该寺文昌阁写作,所以有施耐庵先生的108好汉是受永庆寺罗汉堂108罗汉影响一说。然而,如果追本溯源,好古派如我又难免失望了。因为真正的永庆古寺已毁于1958年,此寺乃后期重建,所以我当然没看见罗汉,一切都是据说据载。按说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了。在中国伤痕累累的大地上,又有什么是能幸免的。虽然我们总是一再诅咒时间,并且在时间的外力下,沧海确也能变桑田,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相比于人祸,时间反而仁慈。
过大雄宝殿,眼前豁然开朗。一尊高约20米的四面观音佛像赫然矗立眼前,慈眉善目,仿佛能洞察人心。只是尘海茫茫,容易湮灭人的慧根,只有大修为大智慧的人方可保持心性纯洁澄明。可佛曰:佛不语,禅不说,一说即错。一说即错,是的,语言为人类设置很多陷阱,语言又有太多不能准确表达思想的缺憾。福楼拜说,人类的语言就像一口破锅,我们想敲出悦耳的声音,感动星宿,却只引得狗熊跳舞。
一说即错,或许,我洋洋一篇凤凰行走的所谓文章,也只是佛眼里的痴人痴语。又或许,随着我语言的愈来愈深入,其实早已远离了我思想的初衷。文字的无力感,岂不悲乎!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