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如钝器

2018-01-04 02:43杨时旸
中国新闻周刊 2018年46期
关键词:灰霾暴力

杨时旸

《犬舍惊魂》剧照。

《犬舍惊魂》一点都不惊魂,相较于耸听的译名,它的故事其实写的是一潭死水里的绝望、灰霾和不可篡改的孤独命运。即便这故事里有犯罪、有毒品、有暴力,但它更多的笔墨却用来写一个孤独的男人为了摆脱孤独却反而走向了更孤绝的终点。整体而言,这个故事是平静的,却有一种内暴式的憋闷与压抑。正是对这份难以言传的压抑与孤独的精准演绎,在第71届戛纳电影节上,马尔切洛·丰特拿下了最佳男主角的殊荣。

《犬舍惊魂》的故事发生在意大利的一个城郊,瘦弱木讷的马塞洛开着一家宠物医院赖以谋生,终日给恶犬治伤,给小狗梳毛,跟随母亲生活的女儿偶尔会来找他,平静生活之外,这个男人偶尔贩卖一点可卡因,那毕竟是个混乱失序的地方。他的一位朋友西蒙尼西奥是一个混混,后者的莽撞和粗鲁终于在某一天彻底掀翻了马塞洛的生活。

一個粗鲁的,看起来脑子有些问题的莽汉,一个懦弱的,甚至有些猥琐的矮小男人,互相争执,为了一袋可卡因的钱,为了所谓的义气,最终陷入无妄之灾,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但仔细分析这个文本,它写的真的是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纠葛吗?某种程度而言,在这部电影中,背景比故事的主线更加重要,这个小小的城郊,终日灰霾,像被神明废弃的边角,人们你争我抢,自生自灭,所以,如果能抽离于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纠缠与争斗,从空中俯瞰这一切,就会发现,这个小小的地域不过是一个食物链的模型。有凶狠的猛兽,有猥琐的土狼,有众多无奈的食草动物。而“犬舍”直接点明了他们生存的境遇,显然,“犬”实则指代人。

在大多数电影中,隐喻是一种点缀,而在这个故事中,隐喻几乎就是电影本身,电影开场,马塞洛在小心翼翼地给一条龇牙咧嘴的恶犬洗澡,后来,他的主要工作是给那些温驯的贵宾犬剪毛,恶犬和贵宾各有对应。马塞洛的女儿喜欢潜水,他们在电脑上查询那些著名的潜水地,想去往这里或者那里,一个个蓝天白云的优美海滨,但最终只能一次次在周围的海边下水,他们想做的是逃离,但最终能做的,不过只是下沉。在水中短暂的时光,用以屏蔽水面之上真实世界的粗鄙和暴力,但沉静的水下不过只是暂时的幻境,他终将浮上水面,直面甚至卷入肮脏。

无论是马塞洛日常工作生活的犬舍还是后来他被抓捕后去往的监狱,到处都是铁笼,他一直都是笼中人,从未真正自由过。

这故事中最有趣的其实还有人际关系,每个人和每个人好像都是朋友,但每个人与每个人似乎又冷漠无比。他们有时一起踢球,有时一起喝酒,他们谈论起杀掉谁就像谈论晚上去哪里吃饭,而面对暴力,面对羞辱,这群人从未想过寻求公权,警察的帮助,在他们的世界中,自己解决所面对的一切似乎才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他们在备受羞辱的无奈之后,也只是愤愤地言之凿凿,“他早晚会被人干掉,这是肯定的事。”他们从不会想到,恶人会受到法律的惩处,对于公平、正义本能的不信任已经潜进这个幽暗角落中所有生物的基因。

这群人之间算是友谊吗?如果是朋友,朋友间怎么会如此暴力相向,如果不是,那为什么马塞洛宁肯进监狱也不愿意供出真凶?出狱后,他自己说那是因为义气,是因为想分赃,但实际上这都像是说得出口的借口,说不出口的,甚至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原因是因为不想陷入孤独。他宁愿被殴打,勒索,但最终,却因此让自己彻底被孤立。这一切吊诡又绝望。这群人活得像动物,死得像动物,连最后对一个人的杀戮都犹如屠杀一只狗。马塞洛为了证明自己,为了重新驱散孤单,他完成了杀戮,呼喊着跑向球场,想向众人证明自己,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这结尾举重若轻,荒诞又沉重,宿命无法言说,拼命躲避孤独的人,最终赌上一切,却仍然无法躲开如钝器般袭来的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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