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玮
10月30日,94岁的金庸离世。当晚消息传来,各种形式的纪念文章立即刷爆朋友圈,不少人提到:初识金庸,是从《武林》杂志连载的《射雕英雄传》开始的。
1980年代,《武林》创刊于改革开放的前沿之地——广州,是中国内地第一本武术类杂志。从创刊起,《武林》就因率先在内地连载《射雕英雄传》而一纸风行,圈粉无数,并由此掀起了国内长达近十年的武侠热潮。巅峰时期,杂志曾创造过月350万册的发行量。
2006年,发行了25年的《武林》宣布停刊,退出江湖。《武林》杂志的兴衰史,见证了中国武侠小说与武术的一段光辉岁月。
《武林》的“出道”可谓生逢其时。1979年1月,国家体委下发了一份《关于挖掘、整理武术遗产的通知》,之后,体委有关部门组织武术调查组,分赴山西、陕西、四川等13个省、区、市考察。
这宣告着已经停滞发展了20多年的中国武术,在官方的推动下,正式开启重振之路。这为日后《武林》的诞生埋下伏笔。
《武林》杂志创刊号。
建国初期,中国武术曾有过一段高光时刻:1950年,中华全国体育总会在京召开座谈会,倡导发展武术;1952年,“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号角吹响,国家体委成立,将武术列为推广项目;到了1953年,全国民族形式体育表演和竞赛大会在天津举行,超过百余名运动员表演了包括各类拳术、武术器械、散打等在内的300多个项目,之后,武术运动在民间迅速开展。
但到了1955年,由于武术在恢复、发展过程中鱼龙混杂,官方采取了“暂时收缩,加以调整”的方针。“文革”十年,“左”的思想泛滥,使得不少老武术工作者及专家学者受到不同程度打击和迫害,大量拳谱资料被作为“封、资、修”的毒草毁掉,武术训练、竞赛活动一度停止。
直到改革开放后,武术同诸多领域一样解禁。
1979年,在一次全国武术挖整工作会议上,一些老武术工作者提及:假如能有一份正规的武术刊物,可能会唤起很多老百姓,特别是年轻人,对武术的追求;另外,一些老的武术家也就敢公开出来教拳。
当时,已经退休的广东省体校教务主任黄鉴衡出席了会议,听闻了消息,决定行动。
通过朋友介绍,他找到了当时科学普及出版社广州分社编辑室主任张泽亮,张泽亮又把情况向分社长邹斯礼汇报,后者向出版总社请示,同意办刊。
1981年7月18日,邓小平接见金庸。
接下来的一步,是招兵买马。
时间转到1980年。正在广州医药工业研究所上班的梁伟明赶上“课题要下马”,想换工作,母校广州美术学院一名老师传来消息:“你搞过科研,科普出版社可以出书,你也懂美术,可以去做美术编辑。”27岁的小伙决心“入伙”。
同时,张泽亮还拉来了编辑室的郭粤生,黄鉴蘅找来了中学退休教师郑树荣,再加上从惠阳农场调来的吕阶云,《武林》编辑部初创时期六人组成型。杂志由广东省体委(现广东省体育局)与科普出版社广州分社(现广东经济出版社)共同主办。
1980年9月起,在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武林》正式筹办。
“刊物必须有可读性”,是大家达成的共识。“除了武术的一些专业知识,还包括武林的一些轶闻,怎么把它编成故事,画成连环画,一些民间流传的故事要把它弄起来。”今年已65岁的梁伟明回忆说。而此后连载引发巨大关注的金庸武侠小说,同样是因为“可读性”。
由于初期稿源不足,《武林》的筹备长达半年,提前准备了三期稿件。
1981年7月,《武林》面世,创刊号首印30万册,很快脱销。之后,《武林》第二期的印数即达到70万册,三、四期以后发行有100万册。第二年起,因为“粉丝”的大力追捧,《武林》由最初的雙月刊改为月刊,销量直线上升。
《武林》的火与在内地首次连载《射雕英雄传》不无关系。
当时,武侠小说在内地尚未解禁,金庸的文字只能通过一些民间渠道辗转流入,多为好友问私下传阅,更多人不知金庸是何许人也。而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革命文学才是正统,像金庸武侠小说这样的“通俗文学”被视为“非主流”,被批判,几近绝迹。
身处改革前沿、踏着改革节拍的《武林》编辑部打算突破一下“禁区”。老编辑郑树荣找到了广东老一辈文人刘逸生,刘逸生与香港文化界有着较深交往,没费很大力,就落实好了金庸、梁羽生小说的转载事宜。而之所以优先刊登金庸作品,据梁伟明称,是考虑到小说内容、叙事方式更适合。最终,科普出版社广州分社社长邹斯礼拍板同意连载金庸的武侠小说。
杂志一出,谁也没想到,很快就卖断了货。“过了几个月还重新回头加印创刊号,邮局说‘不得了,你们赶快,有些人要追小说连载。”梁伟明笑着回忆。
几乎就在《武林》面世的同时,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邓小平在北京接见了任香港《明报》社长的金庸。当晚,中央电视台也播发了这一消息。此后,金庸作品在内地逐渐“开禁”。
但先行者的魅力是独特的,金庸武侠小说的魔力也是惊人的。在那个物质和精神文化生活还很贫乏的年代,无法数得清到底有多少人因为看《武林》知道并迷上了金庸,并从对武侠小说的迷恋,进入到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又有多少人对一本杂志望眼欲穿,心心念念。
有人捷足先登。《武林》创刊后不久,刚刚毕业分配到科普出版社广州分社的包慧玲就被派往武林编辑部当出纳。于是,她享受到一个“福利”,拿着尚未出版的全套金庸稿件复印件回家,一家四口共享。父母比她先看完,哥哥和她挑灯夜战,她自己用了不到10天将整部小说翻遍。
远在安徽繁昌县的王云直到1983年,才无意问在朋友家发现了《射雕》连载,嘉兴醉仙楼丘处机大战江南七怪的场景让他至今记忆深刻。他还记得,因为金庸小说,《武林》在周边人手里的辗转时间几乎不超过一天。
也是這一年前后,辽宁营口读小学三年级的阿骀在《武林》“死忠粉”的表哥家偶然看到了《射雕》。不巧的是,他首先看到的不是创刊号,而是第三回“大漠风沙”,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小说的痴迷,“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故事”。此前,他所接触到的仍是《七侠五义》等传统武侠小说——“如果说前者是R级特效片《指环王》,那后者还停留在动画片《机器猫》这个水平。”
一年后,83版《射雕》在内地上映,已经“预习”剧情的阿骀,开始给同学们“剧透”,“开始他们都不信”,但事实证明,他所言是正确的。这件事让阿骀优越感爆棚。
但让人感到失落的是,《武林》上的《射雕》只连载了四回,自创刊起8个月后,戛然而止。关于停更原因,有人说是版权问题,也有人说,是收到了相关部门禁止转载的通知。但无法否认的是,《武林》首登金庸小说之举,就像是打开了一扇窗,让人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琳琅满目的《武林》杂志曾有大量的粉丝。
此后,新华书店就有了单行本的整套《射雕英雄传》,上下两册,40块钱,王云心里滴着血、咬牙购得,当时他的工资才一个月30多块,用两个通宵全书看完;阿骀“逼”父亲买来了海峡出版社的《射雕》合订本,如获至宝,心满意足。
此时,播着香港武打片的录像厅已遍地出现,租书铺子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正版、盗版武侠小说扑面而来,学生们或租、或买,相互借阅,一本书不一定从头看起,错序组接,连成回忆。
武侠小说长达十年的热潮开启。
1980年代,与“武侠热”并驾齐驱的,是“武术热”。
1982年,电影《少林寺》上映,轰动一时。影片带火了李连杰,也随即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股习武热。王云记得,《少林寺》《霍元甲》等武打影视类作品引进内地后,一时间,运动场上人头攒动,喜爱练武或体育锻炼的人们起早贪黑,武术器械成为家家户户的必备品。
当时,全国范围内,武术馆、武术站数目过万,各种形式的辅导站、教拳点不计其数。有些武术社原计划招收学员120名,前来报名者多达1200多人,年龄最大的80岁,最小的6岁。各地坚持参加武术活动的人数达6000万。
作为国内最早的武术杂志,《武林》自然不会错过这场大潮,借着东风,风头更劲。
对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周志强来说,对《武林》杂志印象最深的,是1983年的一期,封面是当年一部“爆款”武侠片《武林志》的男主角——北京武术队教练李俊峰。在他印象中,《武林》把“电影和武术比赛、武术明星结合起来”,“是中国最早推出武术明星的一个杂志”。
除了紧跟风潮,《武林》自创刊起,就刊登着各类拳术的特点、套路、实战应用等武术精华,对于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武学宗师的人来说,《武林》就是本必须研读的宝典。
“可以不买,但没有没看过的。”阿骀回忆当时的情景,去邻居家时,总能看到对方在翻这本杂志,“假模假样学擒拿,把我喊过来(教我),别人抓住你的肩膀了,然后,你的手扣在这个位置,基本都是照《武林》杂志学的。”
1980年代中期,广州外国语学院(现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成立了一个名为广袤园武术协会的学生团体。一次和武协早期骨干的交流中,梁伟明得知,“他们就是看的《武林》所刊登的套路自己学的,没有任何老师教他们”,然后,“一代一代传下去。
在民众习武热情高涨的时代,《武林》开发的一些拳谱函授教材销量能达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份,刊登的拳击手套、护服、刀枪剑戟等武术器械广告种类繁多。
1983年,《武林》的月度销量冲上350万册的巅峰,在《武林》创刊两周年特辑中,写有:截至1983年6月,总印数达三千三百多万册。
在“武术热”潮涌的时代,《武林》既是推动者,也是受益者。而这一切,又是在国家政策进一步支持的大背景下展开:1982年年底,国家体委召开了首次全国武术会议,提出要“大力开展群众性武术活动”,允许“民间武术馆传艺授武”;1983年起,全国武术挖掘、整理工作全面展开,历时3年,共编写拳械录651万字,录制近400小时的录像;80年代,《全国武术散手规则》出台、全国性对抗项目(武术散手)表演赛举行……
在那个武术蓬勃发展的时代,《武林》还有两项创举:1985年,在看到传统太极拳诸多精华要义失传后,梁伟明和杨氏太极拳名家陈龙骧商议,组织一次全国太极拳名家研讨会,研讨太极拳拳理拳法,继承发展太极拳文化。1986年年底,首届太极拳名家研讨会在四川成都举行,五派太极拳代表人物参加,百余人出席,这是一个多世纪以来全国太极拳各派高手的首次聚首。1988年,在首届基础上,第二届研讨会在广州举行,除了理论探讨,还增加了太极推手、散手演示环节,还原武术本真,影响巨大。
整个80年代,都是《武林》的黄金期,及至中后段,杂志依然坐拥月200万份的销量,收割着庞大的读者群。
到了90年代初,《武林》销量下降至百万份,之后,下滑愈加明显,50万份也难以保障。2000年后,更加式微,风光不再。2006年,《武林》宣布停刊。
谈及停刊原因,梁伟明说,一方面,是由于杂志有两个主管单位,在办刊理念、管理体制、利益分配上一直有着冲突、矛盾,办刊过程中,编辑部归属、部门人员、主管领导等也几经变动,难以协同。另一方面,进入90年代后,人們娱乐、消遣的方式愈加丰富,武术在日常生活中所占的比重日渐减少,作为一本武术类专业刊物,生存空间变小在所难免。
《武林》是时代的产物。它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浪潮,踏准了时代发展的节拍,也最终因为跟不上这个变化太快的时代而走向终点。
巅峰期,《武林》有着广州、上海、南京三个印点。它的读者除了普通民众、武术名家,还有杨成武、程子华等几位老将军。梁伟明说,那时候,他每个月都会给几位老将军寄杂志,还有一份寄给时任中国科协办公室主任邓楠,邓楠再将杂志转交给另一位读者——邓小平。
“邓楠后来传来消息,说当时我们寄的刊物,(邓小平)每期都会去看。我们高兴得不得了。”梁伟明回忆说。
包慧玲记得,当年《武林》最辉煌时,杂志账户上的现金有一百多万,而其时工资水平也不过每月百余块。让她记忆犹新的,还有两个小细节:记者出去采访,火车票难买,一出示《武林》编辑部证明,问题解决;在深圳采访全国第六届运动会武术项目期间,遇上塞车,采访车牌子一挂,就能先走。
1995年,由于科普出版社广州分社撤销,武林编辑部划归广东经济出版社。2000年,包慧玲按照要求,工作调动,离开了《武林》,供职出版社其他部门,如今,也已退休。梁伟明在《武林》停刊后,主办一份名为《中国功夫》的双月刊杂志,四处奔忙。而武林更早期的创办者有的调离从事其他岗位,有的则也已离世。
总结当初《武林》成功的原因,梁伟明认为,杂志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恰逢武术解禁,恰巧是第一份武术类杂志,又恰好顺应了当时人们渴望了解武术方面信息的需求。
《武林》停刊后,对杂志的回望多闪现于贴吧、旧书网站。而人们最近一次对《武林》的集中怀念,是金庸离世的这一天。10月30日晚,回想着因看《武林》杂志连载《射雕》而起、此后一发不可收拾的武侠时光,插画师阿骀决定连夜作一幅画。画中,金庸先生在挥手告别,告别的对象是他笔下那些人物。
第二天,这幅画被疯狂转发,这幅画中,包含着由《武林》带来的那些“武侠梦”“武术热”,那些一去不复返的闪亮岁月。
(文中阿骀为其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