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马里奥（八）

潘云贵，90后作家，大学教师。温和如植物，又如海底孤独的鲸，常在旧时光中与从前的自己碰面。对于未来，心存光亮，认定时间会眷顾愚笨但努力的人。

曾多次获得文学类奖项。已出版《亲爱的，我们都将这样长大》《如果你正年轻，且孤独》《我们的青春长着风的模样》等书籍。

1

一面要备战最佳女主角，一面还要铆足劲儿学习，欧阳若愚把自己的日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恨不得连用来吃饭走路睡觉的时间都省了。

两周后，欧阳若愚迎来了跟叶萱萱的女主角争夺战。每天坚持跑步，欧阳若愚体能提高很多，那天测试很顺利，轻而易举就打败了叶萱萱。而后是才艺展示，当边音、鼻音、平翘舌都不分的欧阳若愚朗诵完席慕蓉的诗歌后，校领导跟宣传片导演竟然打出了91分，刚好比浓妆艳抹跳《Nobody》舞蹈的叶萱萱高了1分。胜出的欧阳若愚，在想自己此生所有的好运气会不会都要在这一天花光？

从会议室出来时，叶萱萱很不服气地瞪了欧阳若愚一眼，跺了一下脚走了。

有女生在前面边走边议论——

“八年八班的欧阳若愚竟然赢了叶萱萱，她可以跟年段长钦定的男主角许雅正一起拍宣传片了，好羡慕！”

“哎，我一直以为男主角是马……”一个女生喊出了欧阳若愚的心声。

“马里奥？他学习那么烂，学校会考虑他？我去办公室时亲耳听年段长说的，错不了！”对方抢着答道。

欧阳若愚顿时愣住。

男主角不是马里奥！少女的心瞬间坠到很深的谷底，好像世界骗了自己，又仿佛是自己愿意被骗。

2

不知何时起，蝉声渐次弱下去。一个暑假又草草结束。露台上女生们在吃零食糕点，碎屑洒下来，被途经的蚂蚁搬走。

大屏幕上滚动播放新出炉的学校形象宣传片。镜头聚焦到两张脸上，女的不时托腮思忖，翩然起舞，放声高歌，男的则是埋头苦读，大步跨栏，弹着吉他深情款款。两人相貌清秀、气质接近，异常般配。

自然有学生在私下热议。

“感觉雅正学长和萱萱学姐都好上镜啊。”

“废话，你有见过颜值低的去拍宣传片吗？”

“据说他们俩在一起了。”

“真的吗？我怎么听说萱萱学姐是跟马里奥学长在一起。”

“其实……原来定的女主角是另外一个学姐，后来因为她生病了，作为替补的萱萱学姐才被选上的。”

“这样啊。”

两年前，欧阳若愚和自己的闺密们也聊过类似的内容，但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现在已经成了传闻里的当事人。欧阳若愚看了一眼这些年轻的面庞，又撤回视线，走上楼梯，迎面碰到叶萱萱下楼。

两人错肩时有些尴尬。

欧阳若愚本不想理会叶萱萱，继续往上走，但听得叶萱萱在背后吸了口气，然后用略微亲昵的语气喊：“若愚，你停一下。”

两人平日虽有些瓜葛，但也不算深仇大恨，欧阳若愚便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见叶萱萱已经走到自己跟前，那张精致得略显媚气的脸在微笑。

“有事吗？”欧阳若愚冷淡地问。

“上次谢谢你……以前我……对不起……”可能太虚假的道歉连叶萱萱都说不出来，便只用“对不起”概括了对欧阳若愚的种种歉意以寻得对方谅解。欧阳若愚知道叶萱萱提及谢谢是因为自己退出学校宣传片的事，便用云淡风轻似的口吻说：“没事。”

“我知道你是故意装病退出的，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叶萱萱困惑地看着欧阳若愚。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事情吗？”欧阳若愚故意避开叶萱萱的问题。

“没有了。”

叶萱萱摇了摇头，见欧阳若愚做出再见的手势便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也挥了挥手。

各自转身都走了几步后，突然欧阳若愚又回过身来叫住了叶萱萱：“你等一下，我想和你说句话。”

“什么？”叶萱萱转过头来，略微诧异地看着欧阳若愚。心想对方应该是想问自己和许雅正或者马里奥的事情，畢竟传闻已经在学校铺开了。

但欧阳若愚口中的话是——

“虽然有张好看的脸很重要，但我觉得一个人内在的美，无论何时都远胜于其他，希望你明白。”

叶萱萱脑子好，当然知道欧阳若愚说这句话的意思，她脸部僵住几秒，尴尬笑着，感觉身体里有些气正往胸口上堵。过往发生的事情仿佛都浓缩在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里。

欧阳若愚转过身，走了。

3

进入九年级，每一天都在重复昨天，像是一颗石子被投入湖水听不到半点声响。

百日中考誓师大会即将结束时下起了雨，教导主任一声急忙的“解散”后，队伍纷纷逃离操场。

欧阳若愚没回教室，一个人爬上教学楼的天台。身后的少年在楼道边看着她情绪略显低落有些奇怪，便跟来。

“噗——”，伞面撑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欧阳若愚转过身，看见马里奥正撑伞走来。

蓝色伞面遮到自己的头顶，像片微型的海。

“怎么？想不开，要制造一起学霸少女不堪压力在誓师大会后跳楼的重磅新闻吗？”少年打趣说道。

“你好无聊，我只是想上来透透气。”欧阳若愚解释道。

“真的？”少年狐疑地看着少女，又说，“感觉你心事重重。”

从不奢望别人能看穿自己的少女，惊了一下，唇齿翕动，但能亲口对他讲的也只是“我想出国”四个字。

“出国？为什么你们都想出国？出了国能怎样，去饭店端盘子洗碗，有什么好的。”

欧阳若愚诧异地看着对方，感觉自己的话触到了少年心里的雷区。

“我是想中考考好一点，能被新加坡的高中招走，去那里见我爸爸……”少女没有把后面的话讲出来，只看着眼前的少年，问，“你好像不喜欢出国？那我刚进来的时候为什么总听到很多人说你以后要出国？”

马里奥显然对于出国的话题有些反感，嘟囔一句：“如果你爸你妈都在国外，他们不得迟早也把你接出去啊？”

“要是我爸和我妈真能一起在外面就好了……”欧阳若愚失落地低下头。

“怎么了？”马里奥问道。

“几年前，我爸出国了，他说在那边安顿好后就把我妈跟我接过去，但这个承诺迟迟没有兑现。我妈天天在家里盼着，等着，越来越老。他们俩的关系变得逐渐冷淡。有几次我妈竟然让我以后别再提我爸。所以我想凭自己的努力考上那边的高中，去找我爸，让他兑现承诺，我不想一个家就这么毁掉……”欧阳若愚一边呜咽一边蹲下来，头埋在臂弯中，眼泪夺眶而出，如洪水冲毁堤坝：“我真的不希望自己的世界里会有家庭悲剧发生，可我又害怕……”

“我懂。”少年俯下身来，看着眼前无助的女孩。

“你懂？”少女抬起头，用哭红的眼睛望着他清澈的脸，问，“为什么？”

“因为……距离。你对有距离的事物充满排斥感。父母关系的破裂来自遥远的距离，他们因距离寂寞、生疏，内心磅礴的情感好像巨兽携带他们奔向一座迷茫的森林，各自逃避与隐匿，直至最后形同陌路。这让你感伤恐惧。而我和我家人也有这种距离感。”

欧阳若愚低下头吸了吸鼻子，然后又扬起脸看着马里奥：“没看出你这么聪明，懂得很多，但为什么不用心学习？”

少年缄默不语。

“是因为你觉得自己马上要出国，没必要拼命读书备战中考，所以你每天都在混日子。其实我知道你心里也很难受，也很困惑，无法知晓自己要走的道路，看不清明天和未来。”少女轻轻说着。

马里奥这时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仿佛心上一个系得死死的纽扣突然被人解开，他看着欧阳若愚，说：“是，我感觉自己现在就是孤岛，在汪洋中漂浮，没有目标。而未来的自己或许也只是掌控在别人手中……”

“但是，马里奥，你要知道，任何人都無法掌控我们的命运，因为……”少女停下来，将自己的一只手摊开用另一只手指着其中的一条曲线，示意对方也做出相同的动作，“因为命运线一直都在我们手心，只要有梦想，就能为自己而活着，谁也无法操控。”

“小鱼，谢谢你。”

男孩语气温柔，似乎还想回应什么，裤兜里的手机却响起来。他接了电话，不一会儿，挂断了，对少女说道：“小怡要回去，让我把伞拿下去。”

少女点点头。少年随即走开。

“等一下。”少女转过身瞧着少年背影，一时想起什么随口问出，“对了，想问下……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少年回过头，愣了一会儿，答道：“嗯，有了。”

少女没有太大惊喜，回了一声“哦”。

“你想知道她是谁吗？”少年坏笑着。

少女强装笑颜，答道：“不想。”

少年转过身去，但没走两步又回头望着少女：“欧阳若愚，我希望你的眼睛不要再下雨了。”

雨天里，他嘴角流露出阳光，一缕缕轻柔搭在少女肩上。此后欧阳若愚算是死心了，整个人都扑到书堆里，眼睛、耳朵都屏蔽掉生活里与中考无关的内容，一门心思走在实现“全市前三”的道路上。

4

六月过去，十五岁历经煎熬、受尽痛苦、不断蜕变、漫长又闷热的时光，也结束了。

七月下旬，欧阳若愚正在母亲店里帮忙，突然手机响起，只听多月菁在电话里说：“小愚，老师就说你行的，这次中考你是全市第三，正好争取到新加坡那边对口高中的全额奖学金名额，学校为你骄傲！”

欧阳若愚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告诉陈丽娇。陈丽娇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女儿，情绪激动起来。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到学校领取档案和毕业证书的那天，欧阳若愚一个人站在操场上静静发呆，突然有两只手搭到自己肩上，是甄处丘和安蓓莉。

“小鱼，你太棒了，你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甄处丘和安蓓莉异口同声地说着。

“其实我更羡慕你们俩还可以继续读同一所高中呢！”欧阳若愚也向闺密祝贺着。

三个人在操场上手拉手跳起来。突然，甄处丘问道：“小鱼，那你这三年有什么遗憾吗？”

欧阳若愚支支吾吾，余光扫到远处草地上。

安蓓莉看到远处一个人影，碰了一下甄处丘的胳膊，俩人坏笑，并借故走掉。突然，安蓓莉又回头说了一句：“听说他明天就走，小鱼，你有什么想说的话赶紧告诉他。”

欧阳若愚呆住，“啊”地叫了一声，神经像被电流击到，身体颤抖了一下：“可是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小鱼，你只管告诉他你喜欢他，至于他喜欢谁那是他的事。”

“你难道要把那些话藏在心里一辈子吗？不要再犹豫了，勇敢点，让他知道。”二人说完便从少女眼前渐渐走远。

少女挪动脚步，朝着草地那边跑去。即便害怕，即便遭对方拒绝，即便自己最后会哭，也要去试一试！瓦蓝的天空上，浮云一朵连着一朵，飘向世界的尽头。少年站在草地上，整个人仿佛与光融在一起。

“那个……”少女站在他身后，又紧张又兴奋，仿佛整个世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什么？”对方看着欧阳若愚，嘴边依旧是清澈的笑容。

“马里奥……我……”欧阳若愚狠狠咬着嘴唇，松开下颚时却始终挤不出话。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第三个声音插进来，尖细又带着娇气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叶萱萱。

“小愚也在这儿啊，正想找你呢，考得那么好，真是值得祝贺！”叶萱萱跟此刻呆住的欧阳若愚按打了个照面。

“小鱼，你想说什么？”少年问道。

“没，没什么……”除了点头，变成白痴，还可以选择转身离开。欧阳若愚说完，捏了捏拳头背过身去。曾想过努力去抓住什么，坚持不懈去获得什么，永不言弃去确认什么，最后却如同一个溜溜球即将到达对方手里又缩回来，还没开口说一句话，眼前却打出一行字幕——“失败了”。

一股浓浓的酸涩爬上鼻腔，欧阳若愚吸了吸鼻子。她觉得自己要哭了。

“欧阳若愚，你确定没有话要跟我说吗？”少年跑上来几步，喊道。

少女听到喊声，停下脚步。本以为自己会马上哭出来，但转身的刹那脸上却强装出一副夸张的笑容，看着少年：“忘记说了，一路顺风，祝你幸福！”随即又背过身来，失魂落魄地加快步伐离开草地。

七月的阳光倾泻下来，照出眼角明亮的泪水，少年看不到。“怎么全世界都知道你要出国？看来美少年的影响力就是大，时时刻刻都牵动少女心啊！”叶萱萱跑上来对马里奥笑着说道。

“别黑我啦，快说，找我有什么事？”马里奥问道。

“你不是明天的飞机吗？所以我就想过来问候一下你，可台词都被欧阳若愚说了。”叶萱萱回道。

“哈哈……”马里奥笑了起来。

“好了，那我去找小怡玩了。”叶萱萱见欧阳若愚已经走远，便也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马里奥说，“对了，记得到外面后多寄几盒巧克力回来，我和小怡都等着吃呢！”

少年放远目光再去找寻欧阳若愚时，少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年的身体也像被什么掏了一把，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心里爬着。

5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如果可以早一步或者晚一步发生，是不是后来的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经过一夜失眠，哭红眼眶的欧阳若愚到早上才睡过去。陈丽娇见女儿这般模样，心想她是因为毕业而难过，也不忍心叫她起床去店里帮忙，就任她睡，关上卧室房门前还将女儿放在书桌上的手机调成静音。这天马里奥要坐上飞机离开南江，去国外与父母团聚。前来送行的是姑妈和表妹，马里奥一一与她们拥抱之后就挥了挥手，一个人拉着行李箱朝安检口走去。郑欣怡这时哭了。敏芳姑妈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眼角也浮过一丝泪痕。毕竟是出国，以后见面次数基本为个位数，谁都想目送得更久一些。马里奥也不舍得走，在南江生活的三年里有他美好的回忆，像发光的钻石一样镶在他的身体里。

登机前，他拿出手机，指尖在通讯录里滑动着，直到眼前出现“欧阳若愚”这行字时停住。

少女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号码是什么时候存到了少年那里，或許是少年去办公室“喝茶”时无意间看到资料，或许是不动声色、旁敲侧击通过同学问到的。反正在意一个人的话，谁都会想办法摘到星辰和月亮。少年拨打电话，并将手机贴在耳边，一阵连绵的“嘟”声后是一阵机械的语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隔了几分钟，男生又打过去，仍旧只听到末尾那阵机械的语音。登机时间到了，乘客们迅速从靠椅上起身，排成一列队伍。马里奥皱了皱眉头，再次拿起手机打了一段字，发出去，便关掉手机。

书桌上的手机不时闪出亮光，欧阳若愚像感应到什么，睁开惺忪睡眼，爬到书桌边，拿起手机，看到有两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是马里奥！原本就备注过，所以屏幕上出现的是“马里奥”三个字。神通广大的闺密要来了少年的号码，自己却因为胆小从来没有拨打过，以为这串数字将和自己这些年的记忆一同眠于时间的河上，谁知对方竟然主动打过来。

欧阳若愚顿时张大了眼睛，睡意全无。

她紧握手机，手指颤颤地点开信息，竟看到这一行字——“要走了，还是想和小鱼说件事。那天在天台上你问我是否有喜欢的人了，我点头说有了，而你却不知道那个人其实就是你。单纯、奇怪、坚强的女孩，谢谢你陪我走过了这一段青春，未来再见。”

看到这里，少女的眼泪一滴滴落下，像盛夏最后一场大雨水砸在屏幕上。她这时才知道，原来对方一直关注自己，只是他从未当面提过。

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回拨手机上的号码，没有机械的“嘟——嘟——”，只有一句冰冷的语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刚擦拭干净的面颊，顿时又泻下一阵洪流。

欧阳若愚趴到床上大声哭起来。

那些温暖、明亮、美好的昨天，在泪光里晕开，模糊成一轮彩虹。突然，少女跳起来，开门，穿着睡衣、拖鞋疯了似跑上楼顶的天台。

日光倾城，飞机飞过留下的轨迹云愈发模糊，远处的海跟天连在一起，不分彼此。

6

影子掉了，葵花落了，少年走了。

但没有人会忘记这些夏天，白衬衫涌动成海的校园，蒲公英纷飞的天空，繁茂的树梢上那些叫嚣不停的蝉，会在你的心中擦出亮光。

再见，马里奥。

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