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周远案:失去的20年

2018-01-04 19:50徐天
中国新闻周刊 2017年46期
关键词:三中高院案子

徐天

“无罪”被念出来的时候,坐在旁听席的李璧贞一把拉住旁边人的手,问道,刚才念的是无罪吧?

周远的表情显得有些木然。他有些高兴,又不那么高兴。他注意到,当天,只有审判长一人出庭,最后,并没有人对他表达歉意

“这是我跟老周用生命垒起来的。”

20年后,已不再年轻的周远终于等来一纸判决:“无罪”

挥着手里清清楚楚写着“无罪”、盖着大红章的判决书,站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伊犁州分院的大门外,73岁的李璧贞对媒体反复说着这句话。

这天是2017年11月30日。分院所在的伊犁州首府伊宁天气并不好,飘了点雪。儿子周远穿着新买的黑色外套,和她隔了几米,一直看着她,没有说话。

老周,是李璧贞的丈夫、周远的父亲周佩,去世于2006年。病发突然,上午送进医院,下午就去世了。医生问69岁的周佩,有什么话要说。周佩不说话,只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到去世,眼睛仍然没有合上。

他没等来儿子的平反。

从1997年5月17日因涉嫌故意伤害、猥亵妇女被抓,到2012年5月21日走出监狱,周远失去了15年的人生自由,也失去了从27岁到42岁的最好年华。加上这五年半的申诉过程,周远背负着强奸犯的罪名,活了20年6个月。

小的时候,他叫周易。父亲说,不是因为那本古书,而是因为移风易俗这四个字。高中时,因和大哥的名字发音相似,他给自己起了新名字周远——到新疆支边的父亲,生长于湖南永州宁远县。

后来,父亲没有回到故乡,周远则成为偏离生活轨迹最远的人。

“我没干”

“他们会不会准备了两种判决,一种是有罪的,一种是无罪的?”

宣判前,周远这样问律师。这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理。他说不上来,什么情况下会念那份有罪的判决。

早在2016年10月,得知最高院指令新疆高院再审的消息,律师王兴就告诉他,这只靴子算是落了地了。再审决定书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原有证据“不确实,不充分”。王兴说,这是“戴帽子”下来的,案子已经没有悬念。

周远听得明白,也理解律师的话。他抱着期待等待宣判,但心里的不信任感早已蔓延开。

二十年来,他的案子在法院反复开庭,新疆高院也来过多次了。先后经历的六次判决,在他看来,“都是演戏”。

今年再审的时候,他对审判长说,有一个算一个,凡是看过我这个案子卷宗的人都知道,我是无辜的。

1997年5月17日晚上11点,警察敲开了周家的门,带走周远。一开始,周远和父母都不清楚,究竟为什么抓他。后来才知道,当天凌晨,周家所在的伊宁三中校内发生了一起女性被伤害事件,一名17岁女生的下体受到侵害。周远被警方列为嫌疑人。

这样的案件在这个边疆小城发生了多年。从1991年开始,伊宁的很多年轻女孩受害,下体被人重伤,还有不少发生在伊宁三中校内,当地人心惶惶。

2017年11只30日,周远拿到无罪判决书后走出法院。右起:伊宁三中老校长龙富初、周远、周母李壁贞、代理律师刘征。

周佩是伊宁三中的历史老师,李璧贞是校工,全家都住在学校宿舍里。他们早就听说过这些事,但由于觉得犯罪手段太过肮脏,没跟孩子提起过。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儿子的命运会和这些案件联系在一起。

出生于1970年的周远,当年27岁,待业在家。三年前,他从新疆纺织工业学校毕业。回到伊宁后,零零散散干了一些体力活。周围住的都是父母的同事,他怕别人问起怎么成天在家,有的时候,为了躲避熟人,他会翻墙进出学校。

当天,周远的这个行为被人描述为“不正常”,他成为了公安机关的怀疑对象。

周远后来回忆,那晚,他被带到公安局大楼的地下室。警察跟他东拉西扯地闲聊,并不说正事。后来,慢慢触及案情,周远猜想,大概是发生了强奸案。

他并不知道伊寧三中此前的案件,这时听说,很是震惊。“哪有这么多伤害女性的事情?我真是不能相信。这些确实不是我干的。我觉得那个凶手肯定能抓住,我肯定能出去的。”

他甚至想着,要找自己的同学来跟警察说一说,自己从来没偷过人家的东西,也没偷看过女厕所。

但很快,周远的期待被打破。他回忆,与一开始的东拉西扯不同,后来,六个办案人员对他进行了刑讯逼供。他们把电线连在他的腰部和脚心,只要他说“我没干”,电流就会穿透他的全身。他们说,这是“测谎仪”。

类似的手段层出不穷,一直没被允许睡觉的周远,内心逐渐被击溃。他跟办案人员说,你要啥口供,我就给你啥口供。“能过公安机关这一关、能活着就行了。”

很快,他被带去指认现场。他回忆,自己全程都注意着警方的眼色,对方希望他指哪,他就指哪。边上跟着一个录像的人,他偷偷地问对方,要是凶手被抓住了可咋办呢?对方没有接茬。

1997年5月22日,周远被转入了看守所。

这一年,周远的父母着实不好过。这一年,有着三子一女的周家经历了几件大事。1996年年底,大儿子突发重病,很快离世。1997年4月,女儿被查出得了癌症,在乌鲁木齐接受治疗。父母为了照顾女儿,常常两地跑。父亲周佩更是提早退休,生怕女儿像大儿子那样再出什么意外。

而在这个当口,排行老三的周远出事了。

母亲李璧贞去学校里打听,自己儿子为什么被抓。校长告诉他,三中发生的那些事,都是你儿子干的。李璧贞蒙了。她总觉得,自己生养的孩子,自己最清楚,他干不出这种事。但她不敢说,怕别人觉得自己包庇孩子。

伊宁三中是伊犁州排名靠前的中学。周佩是上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自西北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本能留校任教的他,选择了去新疆支边。后来,他来到伊宁三中教历史。因为教学水平高,周佩成了高级教师,在学校很有知名度,也深受尊敬。

李璧贞跟着丈夫调动到了三中后,在学校的收发室工作。过去,她给别人送报纸,大家总跟她有说有笑的,也有人会主动留她喝杯茶,聊聊天。周远被抓后,她再去敲邻居的门,对方不让她进门。“你咋教育的娃娃?好多人都说不让你在这里住了。”

李璧贞受尽白眼,回家跟周佩说:“老周,我们死吧。”周佩毫不犹豫地回答:“行。”

冷静下来后,死亡终究没有成为两人的选择。二人决定分头行动,周佩去乌鲁木齐照顾女儿,李璧贞留在伊宁,打听儿子的事情。

李璧贞逐渐明白过来。此次导致周远被抓的伊宁三中的那起案子,案发那天晚上,自己恰好从乌鲁木齐回来,住在家里,儿子进出家门都得经过她的房门口。自己根本没听到任何儿子离开家的动静。

况且,自己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周远如果真的是凶手,怎么不挑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出去作案,偏偏会在自己回来住的时候出去作案?

周远被抓两三个月后,同样的案子再次发生,而且不止一起。一些人开始相信,周远恐怕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还没抓到。

李璧贞开始往受害者的家里、住的医院跑,打听对方的情况,然后立刻反馈给警察,希望办案人员能去查一查。

而此时,被隔绝了一切信息的周远,内心的期待在一点点被磨平。

1997年8月7日,距离周远被抓过去将近三个月了。在预审科,对方问周远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周远说,所有事情我都没干过。

1998年6月24日,被逮捕13个月后,周远被诉故意伤害罪、强制猥亵、侮辱妇女罪一案,在伊犁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开庭那一天,周远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出不去了。

如果案子没到开庭阶段,他觉得只要把真凶抓着了,无论用什么方法,他们总会放了自己的,不会有人真正去追究。可是,开庭了,卷入他案子的相关人越来越多,办案人员、检察官、法官。到了這一步,已是没有回头路。

周佩和李璧贞都没能进入法庭。庭审结束后,儿子被押入警车,李璧贞远远地看见了他。她听到儿子大喊了一声:“老娘,你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我没干。”

之后的一周,李璧贞每天都吃几颗安眠药,仍是无法入眠。儿子的这句话,在她的脑子里不断翻滚,火辣辣地疼。

一案两凶

1998年8月,李璧贞在伊宁三中的校园里,见到了带着孩子前来参加插班生考试的周远案承办法官。

此时已跑惯了公安局、法院的李璧贞,上前去跟法官了解情况。她说,外面还是一直发生类似的案件。法官说出了一句让李璧贞心惊肉跳的话:“那个人已经抓到了。”李璧贞紧接着问:“我儿子怎么办?”法官说:“我们研究嘛。”

李璧贞立刻把消息告诉了相熟的一位当地报社记者。记者马不停蹄赶往公安局了解情况,出来后,这名记者告诉李璧贞:“阿姨,就是那个人干的。”

看了报道,李璧贞得知,那个人叫霍勇,因涉嫌盗窃落网,后来供述了自己猥亵伤害多名女子的事,犯罪手段和周远被诉的案件基本一致。很快,电视上开始循环播放霍勇的认罪录像。李璧贞看了眼,心头霍然一跳:“原来是这个人。”

李璧贞退休后,在伊宁三中卖冷饮。霍勇来过好几次,买啤酒喝。有一年夏天深夜,李璧贞和几个相熟的女人一起打扑克。散了场,其中一个老太太去学校的公厕上厕所,李璧贞和其他几人往家走。

忽然,老太太的尖叫声从厕所里传来:“厕所里有个男的!”她们忙跑过去,又有其他老师从楼上跑下来帮忙,摁住了私闯女厕所的人。大家想把此人送去派出所,李璧贞说,他还是个年轻人,算了算了。大家教训了那个男人几句,也就散了。

几年后,李璧贞从电视里一眼认出来,当年那个男人,就是霍勇。

不管怎么说,周佩和李璧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看起来,霍勇就是真凶,自己的儿子总要出来了吧?她想着,民不和官斗,儿子出来后,一切就都算了,不去计较了。周佩却说她,你怎么能这么想?如果不是我们儿子干的,一天牢都不能坐!

她更勤快地往公安局跑,希望对方好好审霍勇。而她不知道的是,1998年8月20日,霍勇被抓后没几天,儿子的判决已匆匆下达。这起仅有口供的案件,最终判定周远犯案七起,周远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多年以后,周远再回头看这份判决,他觉得,正是因为霍勇被抓了,那些人认为,得给自己的案子来个急刹车,先判个死缓,以后再说。“做这么个判决,我觉得是注定要重审的。

周远提出上诉。1998年12月,新疆高院撤销原判,发回重审。伊犁地区中院经两次重审,在1999年11月作出判决,再次对周远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周远再次上诉,新疆高院于2000年11月作出终审判决,将原先认定的七起犯罪事实改为五起,判处周远无期徒刑。

一个极为讽刺的事实是,霍勇被抓后,和周远关在了同一个看守所里。而那时,因为不能和父母见面,周远并不知道自己进来后,案子仍然还在发生,以及后来霍勇被抓了的事。

霍勇进来后,跟周围人讲自己的案子,时间久了,就有人来告诉周远,那些事情,是霍勇干的。

1999年,周远被允许和父母在接见室见面。在一次见面中,号子里的一个朋友指了指不远处的男人,对他说,那个就是霍勇。

那时,大家都在接见室里站着说话。霍勇离他大约1.5米远,说话声音并不大,对面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应该是霍勇的妻儿。女人的脸色很不好,周远看了他们几次,他们都没有发现。

接见结束后,家属们纷纷离开。因警察临时有事,大家仍在原地站着,等着回监舍。这时,霍勇站在离周远七八米远的地方,斜对着他。周远想走上前去跟他说说话。但很快,警察过来了,霍勇转过了身,周远没能上前。

后来,周远一直在脑子里反复回忆这个短暂的一面,想对他说的话已经酝酿成型。他想,自己大约会客气一点地走上前,问对方,你是霍勇吧。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他应该会说,没事儿,我也不怪你,现在把我也给抓了。你到底是咋回事啊,这些事情你干了没有,三中的那些事情,是你干的吗?

他没有机会问出口了。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霍勇。不久,他听别人说,霍勇被枪毙了。

此时,伊宁三中的不少人,都已经相信周远是无辜的了。即使是在看守所里,听了周远和霍勇故事的人,多数也都相信,这不是周远做的。而他的案子,仍在不同程序中,流转于不同部门,折磨着他和他的父母。

周远的内心深处,仍有一点期待,期待在某个环节有突破,自己能无罪释放。但多年来的经历又让他无比悲观消极,这个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

2000年12月,接到新疆高院无期徒刑的终审判决之后,周远结束了三年七个月的看守所生涯,被送往位于乌鲁木齐的新疆第三监狱。周佩和李璧贞锁上了家门,追到了乌鲁木齐,开始了漫漫申诉之路。

入狱前,有人提醒周远,进去后,不要表现过激,对自己没有好处。周远听懂了,一直表现良好,后来获得减刑,从无期减为19年,又从19年减到了15年4个月。

在这个过程中,李璧贞打印了无数申诉材料,跑遍了她在乌鲁木齐能找的所有部门,后来,她开始往北京跑,去最高院、中央政法委。为了省钱,也为了自我保护,她住那种不需要登记身份证的小旅馆,有时候,也和其他上访的人一起,直接睡在大桥下。

从2000年起,周佩和李璧贞申诉两次遭驳回。2006年,周佩离世。李璧贞将丈夫埋在了乌鲁木齐一处村庄外,几天后,再次上路。

八年中,吃了无数闭门羹,见了无数白眼,李璧贞无力而绝望。她知道,自己的申诉、上访大约是没什么用的,但却无法停下来,必须为了儿子继续跑下去。

有一次,实在太伤心,她在路边痛哭。周围人问她,阿姨,怎么了?她说,没有咋了。周围人又问,是生病了吗,还是丢东西了?她只得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上访材料给他们,拎起包就走。心中的苦痛说不出口,只有眼泪唰唰地流。

“在他们面前哭,不值得”

轉机出现在2008年。李璧贞寄往中央政法委领导的申冤信,被批示给了中央信访局,又转给了新疆高院。2011年3月14日,新疆高院以原判认定的“部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及“适用法律错误”为由,决定再审。

一名检察官前来提审周远。周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她。对方改口又问,你会不会报复社会?周远还是没有说话。

沉默的时间太长,周远便说道,我还要申诉呀。在他眼中,对方的脸迅速垮了下来,重复道,你还要申诉啊。周远说,不管你们咋样判,我都要申诉。

回忆至此,周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事实上,这段对话非常露骨,虽然检察官没有明说,但他很清楚,这次之后,自己就要走出监狱了。周围人告诉他,这次开庭,大概就是看你坐牢多久,就改判你多久。

2011年下半年,再审开庭。那名检察官主动提出,之前定罪的五起犯罪事实,有三起证据不足,改为两起。新疆高院接受了这个说法,改判周远十五年有期徒刑。此时,距离周远1997年被抓,已过去了14年半。

开庭结束的时候,检察官微笑着看着周远。周远觉得,她是想让自己明白,应该承她的情,毕竟又去掉了三个案子,法院可以名正言顺地改判了。“我理都没理她,直接走掉了。”

2012年5月21日,被抓15年4天之后,周远走出了监狱。

母亲李璧贞一个人在监狱大门外等他,两个人既没有拥抱,也没有哭。李璧贞的情绪很复杂,她有些高兴,毕竟儿子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案子仍然没有平反,儿子的人生还是带着案底。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了四个字:儿子,回家。

他们要走过一条很长的路,才能抵达公交车站。李璧贞告诉儿子,12年来,妈妈都是走这条路来看你的。她又跟儿子说,直直地向前走,别回头。

回家之后,周远看到了父亲的遗像。这些年,父亲没去狱中探望他,他已经明白可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跟母亲谁都没说这件事。他跪在父亲的遗像前:“爸爸,儿子回来了。”

人是出来了,上访、申诉却没有停。周远对案件的平反十分悲观。他知道自己需要申诉到底,但又觉得一切申诉都是徒劳的,没有意义。大多数时候,申诉是李璧贞去的。丈夫当年的那句话她一直记得,既然自己儿子什么都没干,别说15年了,15个月、15天都不行,必须申诉到底。

2013年,有人帮李璧贞把申诉材料发到了网上,被最高院看到了。当年7月18日,最高院要求新疆高院重新审查此案。

律师王兴介入此案的时候,是2015年。此时的李璧贞,记忆力惊人,对案情的复述完整而详细,问她一个日期,她条件反射式地就能说出案子在那天的进展。

因为觉得此次重新审查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仍然没有任何进展,2016年初,王兴在微博上发出了一封给新疆高院领导的公开信。他在信中说,此案纠错的障碍不在案件本身,周远案和其他冤案没什么区别,问题都是那么几条:严重的刑讯逼供;没有被害人和证人的指认;没有毛发、血迹、指纹、脚印;没有作案工具;没有起获赃物;仅凭口供定案。

他说,之前为什么没有改判无罪?是因为法官们的顾虑太多,法院的名誉怎么办,原来的审委会领导怎么办,原来判案的法官怎么办,那边的公诉机关怎么办。考虑得周到全面,唯独不在乎不改判无罪的话,冤枉了周远怎么办。

如今复查,承办法官肯定又要多些顾虑——上次再审判决的法官怎么办,上次再审判决的审委会领导们怎么办,再审之后再再审,法院的名誉怎么办。相较之下,蒙冤一辈子的周远怎么办,依然是个无足轻重的因素。恻隐之心偶尔会动一下,但难以撼动法官们的“大局观”。

这封公开信也被王兴寄往新疆高院审判委员会各成员的案头。他后来得知,停滞许久的重新审查因此再次启动了

没多久,2016年5月,72岁李璧贞被查出肺癌。她原本有些灰心,但又想到,儿子还没平反,自己必须活着看到那一天。

手术后,王兴去新疆看她。这个一贯爽辣的湖南女人,無力地斜靠在床头,声音微小。这些年,为了让负责上访的官员注意到自己,李璧贞练就了大嗓门。这是王兴第一次看到这样虚弱的李璧贞。

他特意去了新疆高院,将此事告诉了承办法官。他说,本来平反是个好事,但如果一直拖下去,李璧贞可能就看不到了。

新疆高院最终将重新审查结果上报了最高院。2016年11月18日,最高院作出再审决定书。最高院经审查认为,新疆高院2011年以故意伤害罪和强制猥亵妇女罪判处周远有期徒刑15年的再审判决,“据以定罪量刑的证据不确实、不充分”。

王兴说,这是靴子落地了。但无论是李璧贞还是周远,都无法笃定和乐观。

过去的这些年,案子一次次到达新疆高院,其中一次,还是中央政法委转批的申诉材料。但周远等来的,仍是有罪判决。他觉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冤案,但强奸犯的罪名,已如影随形地跟随他小半辈子。

他略带嘲讽地想起,一位刑讯逼供过他的办案人员,后来成了刑警大队长。那位主动将定罪的五起案子减为两起的检察官,成了自治区劳模。“我这个案子里,有的人真是占了便宜的。”

饶是不敢太抱期待,周远还是会想,宣判的这一天,新疆高院会不会对自己道歉呢?就算道歉,他也不想接受,因为这种道歉毫无意义。不过,他又想,自己应该婉拒,保持礼貌。

案子翻过来之后,自己是肯定要追责的。他不怪霍勇,不怪当时说他形迹可疑的邻里,只恨刑讯逼供自己的六个办案人员,以及后来明知他无罪,仍然一次次将他推向有罪深渊的所有人。

但他又想,自己只能提出追责,究竟怎么做还是要看公检法内部,他明白自己的力量如此微弱。

宣判这天,周远穿上了几天前买的新衣,走上法庭。他很紧张,只希望审判长快快地念完。

“无罪”被念出来的时候,坐在旁听席的李璧贞一把拉住旁边人的手,问道,刚才念的是无罪吧?

相比起母亲的激动,周远的表情显得有些木然。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了,有些高兴,又不那么高兴。他注意到,当天,只有审判长一人出庭,最后,并没有人对他表达歉意。他明白,这是新疆高院的姿态了。

最终,他没有跟审判长说话,也没有哭。“在他们面前哭,不值得。”

“不要总把自己想得可怜兮兮的”

脱离社会15年,很多问题立刻摆在了周远的面前。

周远离开家的时候,伊宁没有出租车,公交车的线路也很少。他没见过红绿灯,不懂得红灯时要停下。路上的车太多,周远就走在道路的最角落里,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他没用过手机,别人打来电话,他不接电话,以掩饰自己对手机的不熟悉。有记者前去采访,周远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一天,周远出门,很久都没有回家。李璧贞打电话给他,也没人应答。她急了,去报案,警察说,失踪时间太短,不予立案。夜里,周远回来了。他公交车坐反了,在城市里跌跌撞撞,但最终回来了。

李璧贞很心疼,为什么不打车?把地址报给出租车司机,他们就能送你回家了。实际上,周远根本没有意识到可以打出租车回家。

更现实的问题是,这时的周远一无所有。为了能生活下去,他开始四处找工作。因为有案底,他没法去找正规工作,只能在建筑工地打工,一个月挣五千多块钱。最远的一次,他进了克拉玛依的沙漠。

能离开伊宁,他觉得是很好的。他迫切地希望能割断自己和过去这段人生之间的关系。他不想和任何朋友联系,宁可在工作中交新朋友。他们不了解他的过去,谁都不会问,他也没必要说。在他们面前,他才能从容的谈笑、喝酒。

五年来,他不可避免地遇见了过去的熟人。他慢慢放开心态,也愿意和人家解释自己的故事了。

2017年11月28日,他从乌鲁木齐出发,去伊宁等待新疆高院的判决。他跟朋友说,我要到伊宁去了,知不知道我去干啥?朋友说不知道。他大大方方地说,我要接判决了。

案子翻过来了,他对伊宁没有那么抗拒了。新疆高院说,会帮助他尽快恢复普通人的生活。周远想,如果接受高院的帮助,留在伊宁工作,总有人是知道他的过往的。他太希望自己能没入人群,从此变成普通人,不被人特意认出,打上标签。

李璧贞说,等国家赔偿下来了,希望周远能过安稳日子,开个小店面,每个月挣两三千块钱,也就够了。

每当这时,周远总是很烦躁。“不能总是把自己想得可怜兮兮的,有啥意思啊。”

他知道,总是零零散散地打工,肯定不是回事。他想拿一笔钱,跟朋友一起去养小牛。草场是现成的,牛养大了,价格也能卖得高一些。

“如果我养牛了,有一点钱了,我也想帮帮别人啊。我受不了老是接受别人的帮助。帮助别人,应该是愉快的。一直可怜兮兮地生活,有意思吗?”

李璧贞总觉得,周远远离社会这么多年,如今,世道人心已经变了,坏人太多,周远太容易上当受骗了。她想象过去那些年里一样,把周远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47岁的周远则觉得,母亲的担心太多了,不自主就产生了逆反心理。

有一次,两个人吵了起来,李璧贞心里的火起来了,是是是,我都是错的,为你上访也是错的。

其实他们都很明白彼此,这些年,母亲吃了多少苦。李璧贞在上访途中,摔断过小臂,伤到过脚踝。周远心疼她,攒钱买了双一千多元的鞋子给她。这些年,李璧贞没买过新衣服,羽绒服上打着补丁。偶尔在外面的饭店里吃了碗麻婆豆腐,剩下一点儿也会打包回家,再吃一顿。

有一回,李璧贞让周远出门买菜,嘱咐他买个莲花白回来吃。周远说,怎么吃这个?李璧贞猛地意识到,是了,在监狱里,周远几乎顿顿吃莲花白,早就吃得够够的了。“他吃了这么多苦,心里有火,不跟我发跟谁发?”

周远并不喜欢跟别人倾诉。他常说,有的事情,说不出口,只能自己承受。他会去找早年同个监舍的朋友喝酒。酒下肚,他不哭也不说,闷坐一会儿,就走了。

李璧贞想着,总有一天,自己要走的,那时候谁陪周远,谁给周远养老送终?她催促着周远快些成家,也让老家的亲戚帮忙相亲。眼看着有个姑娘愿意跟着周远来新疆,最后,还是没成。

李璧贞埋怨道,这孩子,性格已经变了,也不太会说话。

周远却有自己的考虑。他觉得自己的条件太差了,什么都没有。出去打工的日子,他勉强能照顾自己,根本无法照顾一个家庭。“就算别人愿意,也不行。”这些年,他干脆撂开了这个问题,不再考虑。

有时候,他会想起自己二十多岁的日子。他们那里有句话,说每家每户的老三,都是调皮又聪明的。他就是这样典型的老三。

中专毕业后,他回到伊宁,母亲想让他进伊宁三中工作。他觉得挺好,安安稳稳。有空的时候,他会出去跟朋友聊天喝酒,生活自在。27岁的他还没追过女孩子,但也觉得,自己将来是会结婚、会有孩子的。未来有些模糊,道路却已经明明白白铺陈在面前。

谁知,生命的转弯猝不及防。

家里已经没有周远年轻时候的照片了,警察搜查的时候,全部带走了。周远说,自己那个时候,说不上多帅,但也还可以。不像现在,他很不愿意照镜子。

“镜子里的那个人,丑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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