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伟
文|Afra 图|E-IMAGE Eric
用刻刀表达对生命的仰望
吴志伟
文|Afra 图|E-IMAGE Eric
WU ZHIWEI: ADORATION TOWARD LIFE WITH WONDERFUL CARVING
吴志伟做牙雕已经近四十年了,这三十多年里他一直在做一件事情,就是雕刻。无论是他看到的还是想到的,他都能把它雕出来,得心应手,无往不利。雕刻虽是游走方寸的手艺,一只蝈蝈或是一群仙人,却都是在一毫一厘的精心营造中完成的。他的“承前”是一条至少可以往上追溯几千年的脉络,而桃李遍布和艺术性的流传,则是他正在做的“启后”,使命艰辛,代价巨大,全然出于他对牙雕的深情。
“雕塑厂”的牌子,立在中山联石湾村路旁最显眼的位置,弯而泥泞的道路通往一栋三层的旧厂房,小门小户的工作室统统挤在一起,连放置猛犸象牙的仓库也只有一道简单的卷闸门,处处透露着传统手工匠人的质朴和简单。博物馆“万象堂”就在附近,院子里总是停满了车,堂内置放着两只完整的猛犸象化石。连着身后这片山和附近一带空置的农田,养育锦鲤的基地、堆叠假山的石材厂……都是他为自己规划展厅里所预备的土地。
“我想给自己的作品提供一个展示的平台,我这一生只做牙雕,除却卖掉的,仍有很大一部分,我希望它们能被展示出来,而不是呆在昏暗的仓库里。因此我要在故乡做一个园林,有山间的松涛、流水中的锦鲤,还要有许多曲折的回廊,建展厅、工艺室,让孩子们能看到这门古老的手艺是怎么点滴成型的。”除却规划中的山庄,他还在横琴香洲埠买下一座院子,用于展示及交流牙雕作品。
中国的牙雕艺术有着极其悠久的历史,始于新石器时代,在北京黄土坡出土的战国墓中就发现过象牙梳子。广州牙雕工艺又称南派牙雕,着重于雕工,讲究牙料的漂白和色彩装饰。清康熙海禁以后,广州成为对外贸易的唯一港口,这种得天独厚的地位,使得东南亚等地的象牙大量输入广州,为牙雕工艺提供了充足的原料。从此广州牙雕工艺成为全国之冠,雕刻多采用阴刻、隐起、起突、镂雕,最擅镂雕,而吴志伟便是主攻色彩纹饰的大师。
“高中毕业后我们这一代人都上山下乡了,我读了点书也喜欢画画,就被当做预备干部来培养,建设新农村时画了不少的版画和标语,后来政策变了,我们都被发送原籍,也没有安排工作,可是我不想当农民。那时中山的地理位置好,我就跟村民们一起去了澳门,那时候为了生计什么都干过,最后进了一家瓷器厂,专门给出口的瓷器填色描花。后来偶尔接触到了象牙雕刻,一眼就喜欢上了,有那种梦里寻它千百度的感觉,软磨硬泡地让厂长收了我做学徒。”因为吴志伟当时已经有二十多岁了,本不能进牙雕厂,别人招收的都是十八岁以下的学徒,经不住他的恳求,厂长让他随手画了一幅画,深觉其有点底子便破格录取了。
因此在学艺的三年间,吴志伟日以继夜地学习雕刻,白天在雕刻厂做学徒,晚上给描花瓶以养家糊口,有时候虽然听不清师傅在说什么,但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师傅的手——雕刻的手法要诀,每一个细节都不遗漏,当别的徒弟因吃不了苦而纷纷改弦易辙时,他已经三年学成满师了。虽然在那三年间他已小有名气,但却因遵守行规未单独为他人制作任何牙雕,在师傅处勤勤恳恳地无偿工作,将所能见到的功夫都学进了自己的手中。
当年广东的牙雕之盛今日已无法见到,大大小小的厂房数不胜数,吴志伟很快凭自己的作品打开了市场,被许多商人点名制作,从此他再也没有去过任何一家牙雕厂,而是自己创办工作室,招收徒弟。古代有些匠人造得出勾心斗角的凤阁龙楼,正正方方的字儿却不识一个,在一般的工匠世家,上辈对下辈的启蒙,是需要凭经验手把手来教的,从没有过自己写的书、保存下来的家传墨迹或者图册这类东西。吴志伟从未受过专门的美术训练,也没有研习过传统文化艺术,就连国家鼓励非遗匠人参加的进修课也因体力不济而无法参与,这成为他心中永远无可奈何的遗憾。
广州地区的象牙雕刻工艺始于秦代,据《晋书》:“车永为广州刺史,永子溢多,使工作象牙簟。”其中的代表作品可以在故宫博物院看到,雕刻手法主要分为两大类:圆雕用以制作实心且立体的工艺品,如人物山石;通雕用以制作花瓶牙球等通透玲珑的品种。而吴志伟擅长的便是圆雕,尤以衣饰上的彩绘纹路更妙,在他近期的作品中不乏看到许多宗教类工艺品,如《四臂观音》中的五色天衣、《三宝佛会》里的彩绘袈裟等色彩斑斓、纹路细密的彩绘,都是他最擅长的部分。工艺精湛之最,令他的作品被国家工艺美术馆、广东省工艺美术馆、海内外收藏家永久收藏。
世殊事异,在换外汇的那个年代,牙雕卖出去也就是几十块到几百块不等,便宜得很。虽说是一样的雕琢,如今算是值钱了。向吴志伟买牙雕的,多是来自欧洲或中国香港的收藏家,在湿润的南方,娇贵的牙雕尚需恒温恒湿,异域的天气让买家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一不留神,它就裂了。其实所谓的传统艺术的保留,需要有三个必须的条件。第一有原材料,原材料丰富才能传得下去;第二有做的人,有人做得出来传承制度才能维持得下去;第三要有人买,要有销路才能流通。
谈及第一点,相比诸多行将消失的手工艺,牙雕算是短暂地躲过一劫,清代是牙雕工艺的鼎盛时代,牙雕与竹、木、角、金石等小件雕刻一样,成为几案上陈设珍玩,在雍正、乾隆时期发展到了高峰。据“广州通志”载:“谚曰:苏州样,广州匠。香犀、象、蜃、玳瑁、竹、木、藤、锡诸器俱甲天下。”象牙属于有机质、表面滑润莹澈如玉,纹理细密规则、易受刀,用之雕刻精巧的器物,即成天然与人工斧凿之美的结合。
然而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全球保护野生动物运动风起云涌,大象作为被保护的野生动物,国际上规定任何国家不得销售象牙及象牙制品,因此牙雕工艺遭受严重打击。然而几年之后,传承牙雕艺术的匠人们寻找到了新的替代品——俄罗斯出土的猛犸象牙,其与现代的非洲、亚洲象牙无太大的区别,多数因时间久远钙化或石化,只有少部分保存在北极圈冻土层中,并因铁铜磷酸盐浸染而形成蓝绿红黄等各种不同颜色的牙皮。牙雕匠人们大量地从俄罗斯进口并使用,形成可以制作大件牙雕制品的猛犸牙雕,解决了原材料的问题。
猛犸牙雕真正成气候,也不过这短短的数十年,因为原材料的不可再生性,造就了吴志伟这一批传统匠人新的历史机遇。他的一天通常是这样度过:早上七八点起床,趁着上午光线好的时候雕上两三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是去工作室里挨个看徒弟雕刻的作品,看到不对的地方便自己动手修改,一改就是一整天;有时临睡前摸到正在雕刻的作品,戴上眼镜细细研究,不知不觉又坐到一两点。他不仅想着多带出一些技艺更精妙的弟子,还在孜孜不倦地修改自己早期的作品,人活半百心态早已百转千回,手中之刀更与年轻时大有不同
吴志伟手头正在雕一座观音,“你看这个是我徒弟做的样式,但是手指没有做好,我要给他改了,还要点眼睛,给衣服画图案,牙雕这个东西不难,做好是挺难得的。”吴志伟说,不然广东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靠牙雕为生了,跟紫砂壶的易学难精一样,牙雕也很好上手,但是除了反复地修整、琢磨,没有其他办法让它变得更好。
在雕刻开始之先,就是由许多位牙雕匠人一起完成的,其实拿着刻刀真正雕刻起来并不难,难的是最开始的谋篇布局,要先在纸上画上样稿,才能开始雕刻。另一个最难的就是最后,开脸,也就是给人的脸上刻上五官,手上的力度要控制得很好,不然神就不对了。猛犸牙与一般的牙齿不同,其表面没有珐琅质覆盖,非常怕酸。强酸可以将它腐蚀,弱酸亦可使其软化。如将象牙放在醋酸中浸泡,就可使之变软,再用刀或其它工具,旋以雕刻加工,往往就事半功倍了。
只不过机器就另当别论了,全手工做成的精细牙雕耗时数月,机器制作的几乎是立等可取了。做了三十多年牙雕的吴志伟说,他并不担心机器做的牙雕会影响手工牙雕的价格,而且对于机器的牙雕,他还抱着相当宽容的姿态,即使这些雕塑家是他从前的徒弟。“它们有它们的生存空间,有的人可能就是需要便宜漂亮的摆设品,那手工牙雕的价格不可能做到那么低。有些人要买牙雕来收藏或者是自己把玩的,还是会找一些手工匠人来做,所以不用愁。像我的牙雕,做好后都会刻上我的名字,手工就是手工,懂行的人他认这个。”
现在的人们生活在大规模制造、大规模销售的市场经济中,早已对那些脆弱的手工艺品感到厌倦,因此出自工匠之手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但不能否认的是,在中国经历了极快的经济浪潮后已走入稳定状态,人们的生活观念开始发生了变化,开始认同传统而自然的生活,这种文化的回归正在慢慢地影响人们的消费观念,如果人们开始大量地消费工匠手作的东西,就会让很多难以为继的手工业重新振作。
《汉声》杂志的创办人黄永松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越贫穷的地方,手工艺制品的做工就越细,手艺传承得就越好。贫穷让当地人过着很自然原始的生活,他们悠闲而简单,会花费很大的心力在学习上。而处在开放前沿的广东却很难如此了,“真正愿意学的人不多,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想着当官、想做管理,不可能做这个的。”
吴志伟说这个话的时候,一脸淡然,不知是出于对人情世故的了然,还是已经偏斜的光线打出温柔投影的错觉。尚在初秋,煦暖的光线已经有了几分凌冽,百岁如流,牙雕的故事和传奇都暗藏在这岁月不断流逝的时光里。这寂静流转的年轮啊,只能承受,不可言说,只要一息尚存,就会春风吹又生。
吴志伟,现任中国猛犸牙雕艺术研究会副会长、广东省工艺美术协会副会长、广东省民间技艺大师,从事牙雕艺术工作已达30 余年,其猛犸牙雕《五百罗汉— 灵山法会》《皆大欢喜— 百子图》、《花开富贵》《满佛堂》《三宝佛会》等代表作品都曾在各大博览会中荣获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