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 雄

苏冠华

阵亡者说

当战旗被打得支离破碎

我的身体如旗帜一样

布满弹洞遍体鳞伤

再没了春天出征时的模样

那时候我可是全军的标杆

是受阅部队顶礼的基准

向我看齐——所有的目光

但此时

我已没有了春天时的模样

即便如此

我的嘴角仍含一丝微笑

我的额顶仍闪一缕阳光

坚固的堡垒已被我攻破

我的刀下尸骸遍野

敌人的头颅像椰子一样

随我的剑刃扑簌簌滚落

敌人的血液像河水一样

在我的马蹄下汩汩流淌

它们肥沃了贫瘠的土地

它们染红了荒漠的苍凉

明年丰年

这里将绽放最美丽的花朵

这里将喷吐最浓郁的芳香

这里将长出最茁壮的庄稼

这里将收割最丰硕的粮食

这便是士兵对祖国的忠诚

是男儿对大地的虔诚祭奠

哦，其实，我清楚地知道

我的咽喉是被哪一枝毒箭封锁

我的心脏是被哪一粒子弹洞穿

我的灵魂是被哪一瞥阴险灼伤

在战斗取胜的关键时刻

在疲惫的生命力不能支的关头

当壮士面对胜利流泪的时候

当英雄匍匐在大地上亲吻的时候

黑色的闪电从后方射来

只感觉心脏被猛地引爆

瞬间这世界已无声无响

唉，兄弟，我多少回

在一个战壕里并肩的生死战友

我多少回

从血泊中救出的患难兄弟

时至如今，我依旧

宁愿相信你是失手走火。只是

浪费那么多的弹药做什么呀

我的身体其实是血肉之驱

别听他们吹嘘什么“钢铁战士”

有一枝毒箭便足以夺命

只一粒子弹便尸弃他乡

这仆倒的战将

不会用任何形式揭穿真相

不会

从坟墓里爬出威胁你的荣光

从此

你在红尘中放射光芒

我在纪念碑上领受颂唱

其实，你从背后开枪的时候

只一个瞬间我便想通

这一切来得或也属正常

或许是一种太迟的平衡

只不过沾上了血腥的味道

英雄的存在确实让许多

渴望勋章和爵位的生命

力不从心黯然神伤

在一片茂密的丛林之中

最高大的那棵

必然是占据了最多的空间

肯定是遮挡了太多的阳光

对腋下的伙伴们未必公平

更何况

我早就宣告

军人最理想之生命归宿

非老死病榻

非其它死亡

军人最渴望的死亡

是最后一次战争的最后一颗子弹

是战争取胜后的隆重国殇

只是，兄弟

为何要把那么多的子弹打光

为什么让它们全钻入我胸腔

这让我的爱人她如何面对

那世界上最美丽最文静最高贵的面容

那世界上最窈窕最聘婷最绰约的身材

与之匹配的

却是一颗

最胆怯最善良最脆弱的心脏

当她抱着我的遗体的时候

她柔弱的生命如何能承受

唉，还有，那善良的农妇

我的亲娘

那菩萨一样的心肠如何不寸断

那天使一样的心脏如何不爆裂

把我粉碎吧

用一万发炮弹

毁掉战场

千万，不要用盛装的马车

运回家乡

不要让凯旋的大军

披戴素装

就说这个人已被炮火烧成灰烬

无法再找到残存星点

或者

也可以说他做了俘虏

在敌国的战俘营做着苦役

让我的母亲她抱一丝希望

给这好心人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至于亡者

他心里早已把你原谅

从跃马杀上战场的那一刻

他已知道死亡是正常

既然驰入沙场就应该接受

刀剑和子弹纷至沓来

前后左右，四面八方！

不屈的紅高粱

谁说

成熟者必然常哈着腰

谁说

思想者肯定总低着头

不，我不是这样

在萌芽破土的早春

我倔起脖颈拼力拱动

在拔节生长的季节

我挺直腰杆奋力向上

在孕育子粒的煎熬时光

我耗尽心血濒临死亡

依然昂首挺胸绝不摇晃

迎风呼啸毫不呻吟

把生命的情绪尽情张扬

在额顶繁重果实之时

我依然挺直身子雄视八方

昂首向天远望四野

把思想的光芒全力释放

成长的过程中

我历尽风霜雪雨的浸害

在酝酿的煎熬中

我饱经酷暑日头的暴晒

尽管虫咬蛇舔藤缠

尽管风妒雨欺霜杀

一切都无法让我弯腰

绝不垂首

宁折不屈是我的性情

正直而终是我的宿命

即使柔风厮磨耳鬓

即使香草刺进心脏

也不能让我贪恋折腰

天生

我是一个腰椎间盘患者

一旦弯曲便成致命之伤

痛苦难耐熬不到天亮

一旦垂首便失却灵魂

萎靡不振形若死亡

因之

我此生只能胸挺头扬

永远直立过正矫枉

我的腰肢是旗杆的坚强

我的思想是旗帜的辉煌

鲜艳猩红泼满山岗

那是我生命的本来颜色

是我全身沸腾的血浆

它伴随始终在茎脉流淌

熬无数暗夜

接无数天亮

已燃烧成坚硬的铁骨钢梁

它支撑我痛苦不支的忧伤

支撑我沉重压抑的思想

永不变节

永不褪色

脚下这土壤

营养了我形象的鲜艳色彩

河水和阳光

铸就我生命的血肉框架

永远一个姿势承接天露

永远一个表情笑对天光

直至

黄昏的收割机

从远方

轰然鸣响！

孤独者

注定

你的跋涉是孤独者的行军

理想主义的队伍里

真正的同行者

永遠

形单影只

浩瀚的沙漠只一声驼铃

空旷的荒原惟四只马蹄

在满目萧瑟的季节

在料峭寂寥的日子

哦，我的壮士

你额头的沟壑

为何这般的深刻

而纵横

你深邃的眼睛

为何这般的疲惫而流露着

苦难

凛冽的风声

似骨折

破裂的冰河

如心脏

太多的爱情都遭遇了背叛

太多的感情都敌不过利益

所有的理想都会遭受打击

所有的高贵都会遭遇敌视

且无力

反击

就如同

惨遭折翅的金雕老鹰

在地面上

境遇会不如一只斜眼的仓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