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修水

2018-01-03 09:46王馨
延安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黄庭坚

王馨,女,陕西清涧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延河》《延安文学》等。出版散文集《秋在室杂记》。

很多事情都是偶然发生的,比如这次旅行。

出门的头一天晚上,小利打来电话,因为老父亲病了,她的行程得取消了。

于是,一个从夏天就开始憧憬和筹划的约定突然间碎在了地上。

虽然我们都明白,这个年龄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无可推卸,只是……

那计划中的几天,早已经被我摘了出来,如同撕下的日历,上面标注着特殊的记号:我的旅行日。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没办法让它归位。

第二天,按计划登机,上飞机的时候,心里突然一亮:风景名胜,早晚都会约到想去的人,不着急在此一时。而眼下,既然没有同行的人,是不是就可以随心所欲,去一个只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在几万尺的高空,一个地名脱口而出:

修水。

我要去修水

我的计划是先乘高铁到武汉,再从武汉出发去修水,这是最近的路线。

修水位于江西、湖南、湖北三省交汇处,从地图上看,修水与南昌、长沙、武汉三地的距离差不多,基本就是三角形的中点。

然而修水竟是个没有铁路的地方,这让生长在偏远小城的我暗暗吃了一惊。

一路都在上网搜寻,看到有好多当地人吐槽修水不通火车的事,一边抱怨着一边还把自己体验过的交通方式附上。首先自然是坐长途公共汽车,还有一个选择是“快的”。

我的理解,“快的”应该就是出租车,跑长途的出租车。

打开当地政府的门户网站,交通页除了两个快的公司的联系方式外,没有任何内容,这么看来,快的应该是当地一种重要的出行方式了。

G98从西安出发到广州,沿途只有三个站:郑州、武汉、长沙,速度蛮快。

车厢里只有几个中国人,此外全是金发碧眼的中老年白人,叽叽喳喳的,精神和热情与跳广场舞的中国人没什么两样。

在武汉下车,验了票,径直去咨询处,被告知武汉站没有省际客车,也没有省际出租车。

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能再去汉口站耽误时间了,还是打“快的”。

在高铁站大厅里的热干面小店里,来一份清水煮热干面。然后,打开手机,找到了修水网站上的快的联系号码。

你好!可以带我去修水吗?

电话那端,一个男人很大的嗓门:你在武汉站?你等着!

我等着。一边用比平时慢两倍的速度仔细品尝了这种著名的武汉小吃。

快的真的很快就到了高铁站广场前的马路边,是一辆白色雪铁龙,原来是私家车。我马上走到车头前拍了一张照片。这时,后座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下了车,示意我坐到里面去,我有些发懵:车里居然已经坐了四个人!

大脑急速运转:上还是不上?

下车的男人在催促,心一横,挤了上去。

上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汽车照片发给一直担着心的家人。然后,才开始观察同车的人。

司机大概有三十来岁的样子,从侧脸看面无表情,丝毫没有做生意应有的客气。上车时我跑到车前拍照片,他当时就从驾驶室探出脑袋表示了不满,这会儿,嘴里噼里啪啦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管他,我又冲着他的侧脸拍了一下,他回過头看我一眼,一脸的不屑。我一边发照片,一边自顾自地解释:亲友不放心,拍个照片发圈里。心里说:管你怎么想,非拍不可,安全第一。

副驾驶坐了一个女孩,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车,头向一边垂着,随着车的颠簸晃荡着。

我的左边坐着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皮肤粗糙发红,一看就是山里人,右侧就是方才下车的男人,似乎是个上班族,他不想被挤在中间,所以,以先我上车的有利条件,迫使我无选择余地地坐在这个最不舒服的位置。

后座挤了三个人,我还在中间,258公里的长途,我的腰椎能承受得了吗?

他们开始有说有笑,像是熟稔的朋友一样。

我被语言隔离,只能安静地望着窗外,时不时拍一张路标照片发给妹妹,告诉她正安全行驶在预定的路线上。

渐渐地,进入了山区,前方的路,如一柄韧性极好的剑,弹跳着穿山越涧,又似一匹绸缎,不断头地从连绵起伏的群山间抽出来。

青山碧水。这是江南的冬季。

天色已晚,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修水”二字,楷体,且是竖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路标,心里一阵欢喜:果然合我心意。

进了城,先分别把其他三位送到目的地,司机又开始跟我聊,告诉我,我订的酒店在修水河的对岸,旁边就是政府机关,很安全。下了车,跟司机招了招手道别,一回头,身边就是一块路牌,绿底白字:散原路。

散原路!陈散原!

几个小时前,一家位于散原路一号的酒店从网上跳入了我的眼帘。

眼前这栋高楼便是,霓虹灯闪烁着,温暖亲切。

终于到了。

有一个地方叫桃里

前台的两个女孩一边帮我办入住,一边问我要住几天,我说,那得看计划顺不顺利。

有一个地方叫桃里,你们知道怎么走吗?

桃里啊,两个女孩互相看着,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像不太远,我们没去过。

进房间简单整理了一下行李,其实没有什么行李,一个小的双肩包,里面除了最小号的旅行用洗漱用品,就只有手机、雨伞、自拍杆和一个小记事本。我把洗漱包和雨伞取了出来,小包更轻便了。

从武汉的一碗热干面到现在,应该出去补充一点能量了。但首先我得在这张看起来还舒服的床上让绷了一天已经严重突出的脊椎骨放松一下恢复一下。

散原路应该是这个县城的主干道之一,街道很宽,建筑也很漂亮,夜色中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处处展示着一座年轻城市的风采。于是跟的士司机说:你们的老城在哪里?请带我去。

原来老城在修河对岸。说是老城,与中国许多城市一样,其實并没有保留下来什么古建,繁盛期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沿街都是两三层的现代砖混建筑,像国内常见的乡镇,很杂乱的样子。

后来基本明白了一件事,我们在建筑方面的历史,大都被摧毁于改革开放以后。在此之前,至少地面上的建筑物还是基本保存的。

南方的小城,因为雨水多的缘故吧,沿街的店铺都有宽阔的穿廊,廊檐下的小店铺,打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加上各家都开足了音响叫卖,在行人稀少的夜色中,有一种寂寞的喧闹。

我在拐角处店铺的二楼上找到了一家西餐店。初来乍到,不了解当地的饮食,吃西餐还是比较安全的选择,至少它荤素分明。

返回时,的士司机是个大男孩,听我不是本地人,开始用带着本地腔的普通话滔滔不绝地介绍此处的特产,男孩自顾自地说着。

我说修水的名人有谁你知道吗?

知道啊,陈氏五杰啊,黄庭坚啊,黄庭坚就用贡砚写字。

那你知道桃里吗?我明天要去桃里,可以带我去吗?

桃里啊?可以的,就是好远。

因为已经与小师傅约好,所以便一直睡到自然醒,像在家里休假一样,懒懒地起床,懒懒地去吃早餐。

吃饱了饭,开始给小师傅拨电话,谁知男孩一听我的声音就着急地责问我:怎么现在才联系啊,我以为你不去了,又没有你的电话,现在我已经出车了,离城很远了。

我有点不相信了,怎么一大早就出城了,哪有那么多长途生意啊?昨天先打的那个车我也是问过的,司机就不愿意去桃里,这个小师傅也必定是反悔了的。

怎么办?

再联系旅游专线吧。

电话里一个男人告诉我这不是旅游公司,而是县旅游局。

我很客气地咨询去桃里的交通工具和道路情况。

然后,在差不多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里,这个自称姓“桂”的旅游局工作人员,反复询问我的身份、来历、到修水的原因、目的以及到底在修水有没有熟人。

“你不可能就为了桃里来修水啊”,“你不可能一个熟人都没有吧”,“你到底来修水做什么”……

反复解释都没有用,心里便毛糙糙地像长出一丛杂草,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只想知道距桃里多少公里,有旅游车吗?

他让我等一下,他要百度一下。

我被这句话震住了,此刻心里的杂草上又生出一团疑云。

片刻后他告诉我24公里。

这是旅游局吗?旅游局连本县这么重要的地方最基本的情况都不知道?

就在我已经失去信任要挂电话的时候,他急急忙忙地说:你等一下,我过宾馆来看你。

这下我彻底懵了。这绝对不会是旅游局。

我马上声明自己的身份,告诉他我要与当地政协取得联系。

然后挂断了电话。

很快,当地政协文史委主任过来接我。当然,按照工作惯例经过了一些身份证明程序。

年轻的文史委主任对于我的突然来访也表示了惊讶。

我只有满怀歉意地向他解释自己正在休年假,这本来只是一次纯属心血来潮的私人行为,最后却不得不惊动组织。

主任和司机都笑了,说旅游局的确有位姓桂的同志,是一位负责人,很认真很热心,绝对不是坏人。

人家“反常”的原因,是因为我的“反常”。

只是一次灵机一动的出行,在人们看来已经脱离了常规,觉得不可思议了。

没想到的是,这位才到文史委履职的主任也没有去过桃里,他笑着说太不应该了,你从千里之外专程赶来,我们守在跟前却从没有想着去看看。

这两天,修水蓝天白云,但显然不久前刚刚下过大雨,去桃里的路,是一条红色的泥泞的乡村公路,窄窄的,弯弯曲曲的,加上想要避开积水的坑洼,一路上,汽车扭来扭去地像是在跳舞,实在躲不开的时候,便嚎叫一声粗暴地辗轧过去,溅起一片黏红的泥浆。这才明白出租车为什么不愿意揽生意了。

那天到桃里后,司机师傅不好意思地向我示意,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满身都是泥浆点儿,军绿色的棉大衣上像是开满了红色的花朵。大概是上下车开关车门时不注意,溅了自己一身。

司机是北方人,在偏僻的赣西县城,能见到一个北方人还是不容易的,而且是来自毗邻陕西的内蒙古。我问他怎么找到修水,他笑了,一口与陕北方言相近的内蒙话:先找到修水的媳妇,跟着媳妇来的。原来他们是在深圳服役时相识的。

路上要经过一座小石桥,很窄的,一辆车刚刚能对付着过去的小石桥。车开过去之后,我们都下了车,发现距这座小桥七八米处还有一座更窄的小桥,只能一个人通过,是用整块条石搭建的,大概很少有人经过了,石头上铺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小桥右侧是一条白色瀑布,斜挂在苍绿色的山坡上,再缓缓地流经我们面前的小桥。

卢主任先从小桥上走了过去,看见我面有惧色,便开玩笑说,你一定得走一走啊,当年陈氏父子天天要从这儿经过哦。

石桥太窄,且没有护栏,那么些苔藓,肯定又湿又滑,而且,我恐高。

正在犹疑,刚刚认的内蒙老乡就像熟稔的朋友一样,一把拉起我的手,硬把我拽了过去。

这是陈宝箴陈三立天天走的桥啊。

与近年来各地打造的农家休闲景点相比,还是喜欢这里未经雕琢粉饰的自然村落,虽然杂乱,虽然凋敝,却是乡村本色。山野里的树木花草,是按照物竞天择的法则生于斯长于斯的土著,千百年来悠然自得地随着节令的变换或繁荣或枯败,生生不息;山间的溪流,是那么随意那么恰到好处地冒出来,随着地势或汇聚成潭或涓细如线或挂在岩上,一边自成风景,一边迂回向前;路边的民居,或木屋或砖房或闪着琉璃光泽的小楼,有的废弃了破败了,门前已是荒草萋萋,有的院落整齐,炊烟袅袅,几只大白鹅正摇摇摆摆地巡逻在附近。人间的烟火气令这一切笼罩着一片佛光。

到达陈家大屋时已是上午十时。

陈寅恪的家乡

当地人把这座宅院叫做“陈家大屋”,正屋门额高悬“凤竹堂”三个字,这是陈宝箴的曾祖父陈腾远所题,寄望陈氏子弟延续义门陈氏的风骨与辉煌:“凤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凤有仁德之征,竹有君子之节。”

凤竹堂前左右各立一座旗杆石,是陈宝箴与子陈三立先后考中举人和进士后所立。

仿佛有人用很轻很轻的笔触把它点缀于环山绕水的一块开阔地上,白色的低低的山墙里,露出白色的房子、黑色的房顶和墙脊,以及徽派建筑风格的马头墙,是所谓粉墙黛瓦,江南一带常见的民居形式。

即使不懂堪舆之术,一望便知,这是一块精心挑选的占据了地理上和风水上优越位置的宝地。面南而坐的凤竹堂,如在一只宽大舒适的躺椅中,房屋整体与四周连绵起伏的山体非常和谐,不突兀,不招摇,朴素自然。

门前是一大片已经开始枯黄的草地,一条碎石小径穿过草地,十来只白色的鸭子正在寻寻觅觅地踱步。

一座宁静的、安然的院落。

大屋里曾经生活过的人,现在都已作古。陈家宝树在这里生根散枝,大树上缀满了夺人眼目的宝石,其中最有名的是陈宝箴、陈三立、陈衡恪、陈寅恪、陈封怀,一门四代五人,人称“陈氏五杰”。

生于1831年的陈宝箴,是清末著名维新派骨干。近代史上最著名的维新变法只有在湖南才得到了真正的实践,那是因为陈宝箴时任湖南巡抚。当日大清王朝的地方督抚中,他是唯一支持维新变法的实权派,没有他,维新变法就是一纸空文的书生变法,连实验的土壤都没有。

他在湖南巡抚任内可谓是政绩辉煌。

他推行的新政,包括创办矿务、轮船、电报等近代工矿交通邮电业及制造公司。

他开办的时务学堂,招考启事由他亲自拟就,还在长沙设立南学总会,创办了《湘学》和《湘学报》。

他把求贤书院改为武备学堂,开始训练新式军官,引进西方新式的武器,想要仿照西方国家训练培养出一支强大的军队,

他深知用人之道,“戊戌六君子”中,刘光第、杨锐由他保荐入朝为官,谭嗣同是他实施新政的得力助手,梁启超是他聘用的时务学堂总教习。一众维新骨干一时齐聚湖南。

他一心希望通过借鉴和学习西方经验,用先进的教育、实业和军事力量,来挽救末世的帝国。

他的学识、见识、勇气和能力应在康梁之上。

我想,近代湖南在思想领域始终走在全国前列,风云人物辈出,陈宝箴率先在湖南实施新政功莫大焉。

康有为有诗称:“师师陈义宁,抚楚救黎蒸。变法兴民权,新政百务兴。”

亦师亦友的曾国藩也为他作诗:“议事有陈同甫气,所居在黄山谷乡。万户春风为子寿,半瓶浊酒待君温。”

1900年的北京城一片肃杀之气,慈禧在剿灭维新派之后,处死了大批维新骨干和支持者。这一年春夏之间,陈宝箴“忽以微疾卒”,死因不明,令人叹惋。

虽然陈宝箴并不赞成康有为的激进主张,他是一个希望通过渐进改良来强国立本的温和派,可慈禧还是不能放过他。

作为陈宝箴的长子,陈三立是父亲新政的积极推行者和主力干将,变法失败后与父亲一起被革职。

作为诗人,他是近代“同光体”诗派的领袖人物,有“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之誉,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

作为公子,他生性洒脱,自号散原,当时人们把他与谭延闿、谭嗣同并称“湖湘三公子”,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并称“维新四公子”。泰戈尔来华时称他为中国诗坛代表,被他婉谢。蒋介石庐山避暑时曾致意希望一见,被他婉拒。

很多人知道陈三立,可能并不是因为他在文学上的成就,而是他在民族危亡时刻让国人看到了中国士人的精神和气节。

他就是那个在日本侵华期间立誓“决不逃难”最后绝食而死的85岁老诗人。

抗战胜利后,江西省政府將赣西北临时中学改为省立散原中学。

陈三立生前曾刊行《散原精舍诗》及其《续集》《别集》,死后有《散原精舍文集》十七卷出版。

他养育了几个青史留名的好子孙。

长子陈衡恪又名陈师曾,近现代著名画家、艺术教育家,次子陈隆恪为著名诗人,四子陈方恪为著名编辑、诗人,幼子陈登恪为著名词人,孙子陈封怀(陈衡恪次子)为著名植物学家,中国植物园创始人之一,有植物园之父之称。

而三子陈寅恪,是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人称他是“公子之公子,教授之教授”,他提出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已是天下皆知。

因为对民国年间一些名士轶事及传记的兴趣,我看到了一些有关陈寅恪的资料。

从陈寅恪到义宁陈氏,再追溯到义门陈氏,我对陈氏家族千余年来的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搜寻关于他们的书籍资料。

其中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是,一千多年前,义门陈氏家族三千九百余口人,共十九世同居,他们奉行33条严格的族规,家族内采取供给制,经济均等,财富共享,新生儿满月即由家族统一抚养,父母每七天才能领回一晚,以后的教读婚配,包括姻亲间的礼尚往来,都由家族统一安排。这种对子弟有组织的集中教养方式,我只记得有古代斯巴达可与之比拟,但斯巴达的孩子是在七岁后才离开父母集中训练,因此哺育了一个强悍的勇士种族,而义宁陈氏,则是孕育了一个文脉绵延的学者官宦世族。

史料记载,到1001年(宋咸平四年),义门陈氏通过科举考试在朝为官者430人。1044年(仁宗庆历四年),义门陈403个子弟同时中举,被选担任朝廷要职的18人,到地方任职的29人,堪称蔚为壮观,这还仅仅是一次科考的成绩。

他们创造的人才集聚的奇迹,震惊朝野,以至于让皇权感到了威胁,最后以国家的名义强行将这个家族肢解分裂。

1062年(宋嘉祐七年),仁宗出于抑制义门陈氏以及教化天下的双重考虑,下旨令义门陈“分庄天下”,庞大的义门陈被分为291个小庄,以抓阄形式,迁居全国各地。

陈寅恪的祖先在这次分庄中,被迁到福建,后辗转数迁,到清代迁至江西义宁,也就是今天的修水县。

阅读了这段尘封的历史,除了感叹学养一事非三代两代人的努力可为之外,更添一重世间功名利禄的虚无感。即使像陈氏这样的家族,如果不是在近代又出了一个陈寅恪,如果不是受近年来突然掀起的民国热的影响,谁会去重翻这段远逝的历史?有几个人能知道世間曾有义门陈抑或义宁陈?

双井黄庭坚

进入江西之后,总是有灵山秀峰扑面而来,有满目苍翠的清爽,也有置身深山的神秘。来到双井,却又豁然开朗,河川开阔,茶田绵延,远远的,极目之处,是如波浪般缓缓起伏的青山,一峰连着一峰,一直蜿蜒至天边。

山水美景之外,双井值得一看的地方有黄庭坚故居、黄庭坚墓、高峰书院。

说是故居,却不可与建于清代的陈家大屋相比。一千多年已过,现在能看到的只是修建在旧址上的崭新的仿古建筑。

紧挨着故居的高峰书院是我国第一所以书院命名的山村小学,这里是黄庭坚就读的黄氏私塾芝台书院的原址。现在能看到的书院门等建筑,是明代重建,清代修缮,应该算是双井村真正留存的古建。

故居里展示着黄庭坚各个阶段的诗词和书法作品拓本,以及宋代双井黄氏的谱系。有宋一朝黄家出了48位进士,其中四位官至尚书,小小的双井村因此有了“华夏进士第一村”的美誉。

最有名的是黄庭坚祖父这一辈,兄弟十三人,有十人中了进士,时称“双井十龙”。

黄庭坚的祖父是同辈兄弟中最晚考中的吧,当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且儿子也早已先他中了进士。

所以到了黄庭坚,已经是祖孙三代进士了,家学渊源自不必说。

村子很小,墓园也在近旁,宋代修建,历代都有修缮,现有沈鹏题写的门额“山谷园”。

而我在双井最大的收获,则是从书院的一位老师处得到一本他们自编的课本。

课本左上角注明“江西修水高峰书院传统文化教育读本”,书名《双井黄庭坚》,由曾任书院校长的朱忠卫先生主编,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听介绍说是小学的自编课本,我以为就是少儿故事书,收集编撰了一些黄庭坚的传说,成年人也就是姑妄听之。但等闲下来翻看,才发现自己又犯了惯性思维的错误。

全书共有六篇。第一篇是“黄庭坚生平”,内含黄庭坚年谱,从生年到卒年,六十一年里,仕宦调迁,文学活动,书法研习,朋友往来等等,岁岁都有记载。

苏东坡、秦观、米芾等中国人烂熟的名字,时时穿插其中,让人感叹那是一个哺育巨匠的时代。

让我感叹的是,不仅资料来源都有出处,而且文字简洁干净,古朴典雅,适合所有人阅读,不是一般常见的幼儿读物。

用这样的课本来做启蒙教材,双井村的孩子应该已经胜在人之初了。

在修水只呆了三天。

有民谚说修水出美女,甚至说是天下第一美女县。我特意向当地人打听了这种说法的来历,意外的是答案竟与陕北有关。原来这个江南的美女县与驰名天下的美女县米脂还有些渊源。说是当年李自成兵败途经修水,把随行的三千嫔妃留在此地,以后嫁为民妇繁衍生息,子孙后代自然个个美貌。

米脂人李自成造就了江南美女县,感觉这传说简直就是为了让千里来寻的我开心一笑才编出来的。

离开修水那天,还是搭了一辆快的,快的师傅与我聊了一路,一边聊着,一边想着,眼前总是出现那些鸡鹅,那些褐色短尾的母鸡,那些雪白长颈的大鹅,在陈家大屋墙外的草地上,在双井书院门前的开阔地上,正三三两两地闲闲地踱步。

这里的乡村,道路两旁,房屋前后,田垄之间,鸡鸭鹅时时可见,也不躲避来往的人和车,自由自在地散步、啄食,一种闲适田园的感觉。

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景致已经很难见到了。

还有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那些地名,犹如一本史书在面前一页页翻过。

这让我联想到陕北那些失落了的地名,如今,只能从典籍里寻找它曾经的风韵,重温它所承载的历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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